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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作为舞蹈大师的意义—2019·北京“林怀民艺术研讨会”发言纪要

2019-09-09本刊讯

当代舞蹈艺术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林怀民林先生舞蹈

本刊讯

江东(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大家好!欢迎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参加由舞蹈研究所主办的“林怀民艺术研讨会”!首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林怀民先生!

从如雷般的掌声中,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大家对林先生的热爱之情。这次要特别感谢林先生在率团来京演出之际接受我们的邀请,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做客。我们大陆的舞蹈学界也在盼着与林先生面对面切磋和相聚的这一天。今天,中国艺术研究院高朋满座,大家听说林老师要来,都放下了自己手头的事情赶过来一聚,所以再次感谢。

还记得1993年林先生来京演出时,首都舞蹈界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时光荏苒,一晃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在此期间,林先生的许多作品都在不断地打动着我们。今年年初,从媒体上获知,林先生宣布要退休了。面对林先生的这一决定,我们多有不舍,因此我们特别策划组织了今天这样一个活动,搭建一个大陆舞蹈学界与林先生直接交流的平台。

感谢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韩子勇院长,他在百忙中抽暇来与舞蹈界的朋友见面,说明了他对我们的重视和关怀。下面首先邀请韩院长致辞!

韩子勇(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评论家、作家):

今天是谷雨,雨生百谷。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林怀民先生在大陆舞蹈界无人不知。欢迎林怀民先生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参加我院舞蹈研究所主办的“林怀民艺术研讨会”!欢迎赵汝蘅老师、冯双白老师、郭磊院长,以及舞蹈研究所的名誉所长欧建平!欢迎方方面面的舞蹈界专家、朋友!

无论是一个民族还是一个国家,舞蹈的状态反映身体的状态,身体的状态反映心灵的状态。现在我们国家舞蹈艺术非常活跃,从民间到专业,从广场到舞台,如雨生百谷,葱茏摇曳,欣欣向荣。

舞蹈、美术、音乐……这样一些艺术,是在文字系统出现之前就已经诞生的史前艺术样式,当然可能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艺术而存在,它从娱神的原始信仰活动中被抽象出来是之后的事,但作为形式,早于文字,是“元叙述”,是文字未有之前的“太初有言”。因此,舞蹈、美术、音乐……这样一些人类早期的艺术样式,一个重要特点是直指心性、直指生命、直指存在。古人讲“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今天仍然这样,有很多语言说不清、文字写不好但又特别强烈而萦绕心头的东西,用音乐、舞蹈、美术……一下子就喷薄而出,活灵活现了。语言文字有它内在的限制,限制之外就是艺术生长的原野。而且,最了不起的艺术作品,正是语言之外的存在。这是艺术不可替代、无法消亡、成为不朽的原因。中国的禅宗,也有这样的特点。因此,舞蹈、美术、音乐……这样一些艺术,很了不起,是祖母级艺术,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与人类须臾不离。

中国的舞蹈文化很发达。青海出土的舞蹈纹饰彩陶盆,是5 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期的器物。一些学者的研究,将其与青海的“锅庄舞”、西南很多地方手拉手旋转起舞的形式联系到一起,认为其是古老基因的灵光乍现。我觉得这么一个基本动作,可能和狩猎、游牧有关,和围着篝火起舞、祭祀有关,和狩猎庆祝活动有关。

我在新疆生活50年。西域乐舞文化很发达。汉唐乐舞文化的一个重要的来源就是西域,如柘枝舞、胡腾舞、胡旋舞。唐诗中,如果去掉和乐舞有关的诗,唐诗要减掉几分繁色炽姿。大唐有一个舞翩跹的形象,就像盛开的、一直在旋转的银河。新疆的康家石门子生殖崇拜岩画,里面多是成群成排的、双臂旋转的小人。这个经典pose,也像基因一样,镶嵌在今天新疆的舞蹈动作中,包括汉族的秧歌中也有。这些基本动作,都可能找到文化上的基因。我不是研究舞蹈的。一般认为秧歌是劳动舞,但我常常想到伏羲女娲图,秧歌那个前后左右来回倒的步子,我觉得源于龙崇拜,是模仿龙行之姿……

总而言之,像岩画、《诗经》、汉画像石、唐诗宋词、壁画……有很多的舞蹈文化方面的内容。包括“踏歌”—“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唐朝的人,是这样喜欢手拉手、踏着歌的节奏、边走边唱边舞蹈,它可能是随处出现的生活场景,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指标,每当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走向盛世的时候,精神、文化就比较开放包容,心理状态就比较放松自信,身体状态就比较自美自由,就不能不翩翩起舞。改革开放初期,交谊舞、集体舞、迪斯科如雨后春笋。改革开放40年后的今天,广场、公园挤满了舞蹈、运动的身影,一个盛世、一个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就盛开在舞蹈的人群中。

我从林先生的舞蹈作品中,看到中国文化精神,看到中国人怎样对待自己的身体,怎样对待自然山水,怎样对待生活和命运。林先生的作品,有很浓的中国文化韵味,他从书法中汲取灵感,从山水里获得灵性,他的作品复活了我们一些久违的基因,因而使我们感到亲切、欣喜、震撼,感到身体和心灵的认同。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的舞蹈走到今天,一群人围着另一些人,看他们在舞台上完成一连串的肢体动作,舞之蹈之,不能仅仅是娱乐,这里面一定要有直指内心、直指时代的精神含义。

我这个年龄又长期生活在偏远地方的人,在剧场看到芭蕾舞比较晚。我过去一直感到奇怪的就是—为什么要用脚尖去跳舞?既惊险,又不稳,应该很痛苦。我甚至觉得这多少有些病态—中国的女人好不容易解开小脚,西方的姑娘却要用脚尖舞蹈,我少年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知道,文艺复兴诞生于意大利,芭蕾舞最早就是出现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后来发展到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自己就是一个舞蹈家,他创办了舞蹈学院。那个时代是人文主义思潮在整个欧洲得以确立的时代,芭蕾舞也在巴黎发展到一个高峰。在法国启蒙运动时代,芭蕾革新家让—乔冶· 诺维尔强调芭蕾应关注现实,表现人的心灵,芭蕾被赋予现实主义精神与灵魂。其后足尖舞作为浪漫主义芭蕾的产物出现。一般舞蹈研究认为,足尖舞隐喻了人们对现实的失望,而向彼岸的世界逃避的倾向。而今天,我从另一方面理解,则认为是人在神的面前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而且还要踮着脚尖站,这是人对自己的自美、期许、自信和炫耀。再后来,芭蕾传到了俄国,最初主要满足宫廷社交生活,作为上流社会的一种时髦。随着法国启蒙主义和浪漫主义芭蕾的代表编导家在俄国的艺术创新及其本土编导的改革,致使俄国芭蕾走向世界古典芭蕾的高峰。因此,古典芭蕾在欧洲的诞生和发展,既是艺术家们创造力的表现,亦反映了欧洲宫廷的政治和社交生活及审美趣味,并成为不同时代的社会和文化生活的隐喻。

芭蕾来到中国,就立地扎根,变为中国化的艺术,中国的芭蕾和中国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就有了《红色娘子军》。而且一出手即不凡,一出手即是经典。为什么是这样?是共产党、新中国,给人民以从未曾有过的信心,给艺术家以磅礴的自信心和创造力。一般人难以想象,舞台上不再是王子、公主,而是打着绑腿,舞着长枪、大刀片,英姿飒爽、翻身求解放的娘子军,更重要的是这一切居然这么美,如此自然而然、浑然天成。这是一种革命的美、青春的美,是一个民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向上走的那种美。

因此,我们可以说,只有与大时代同舞,艺术才有力量,才会不朽。舞蹈是肢体语言,但一定要和心灵在一起,和大时代在一起。把舞蹈仅放在抒情性上、叙事性上,有点浅了。舞蹈应该是精神性的、心灵性的,能够追问更高层的存在和意义。我期待,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征程中,有更多更好、配得上这一历史巨变的舞蹈作品。

最后,祝林先生艺术青春永驻,不断有好作品问世。

江东(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韩院长是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得主,是文人,从韩院长的发言中我们能够得到很多极有意义的启发。韩院长,您刚才提到《红色娘子军》,我不知道您看过《东方红》没有,林老师说他现在一直不断地看《东方红》。林老师跟我们在艺术追求上还是相投的。我请林老师来的时候,他特别地尊重我们,他说他特别想听大家讲一讲。所以,今天我们特别安排各位发言者坐在林老师的对面,以便交流。下面进入专家发言环节,请大家围绕林老师的艺术以及你所认识的林老师这两个话题展开一个开诚布公的研讨。

赵汝蘅(中国舞蹈家协会名誉主席、国家大剧院艺术总监、国家一级演员):

我与怀民的相识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石圣芳老师,一个是邓孟妮老师,没有这两个人我根本不可能认识怀民,怀民也不可能来找我。石老师是在国家最困难、也是苏联专家撤走的时候,回到中国在芭蕾舞团当大师。那时我排演的《天鹅湖》就是石老师在将近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在“文革”之后,石老师知道我受伤不能跳舞了,很是痛惜,就把我介绍给了香港舞蹈界的邓孟妮老师。1980年,石老师介绍我到香港参加由邓孟妮老师组织举办的国际舞蹈营,这为我后来的工作打开了一扇门。

1988年那一年怀民来到北京,经邓孟妮老师的介绍,我与怀民在香格里拉的咖啡厅见面并无拘束地畅谈,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现在依旧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怀民是学识水平很高的人,而那个时候我也不是芭蕾舞团的团长。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希望怀民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就能成为你身边特别好的亲人朋友呢?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话很投机,也很真诚,其间我们还讨论了《红色娘子军》的创作和表演问题。

第二次见面是1992年,中央芭蕾舞团去台湾演出,这是一次大陆与台湾的破冰之旅。由于我的家庭背景,没有第一批去,我是后来去的。正是这次机会,让我在台湾看到了怀民的作品《薪传》,特别震撼!除了作品带来的感官震撼以外,其在精神上的号召力更令我震撼!演出结束时,怀民对观众讲,希望大家离开场地的时候,不能留一张碎纸。就这样,那个能容纳大约3万多人的场地(观众中还有好多小孩子),在演出结束后仍然干干净净的。此后,我在同样的地点看过怀民的《竹梦》。这些让我回想起1965年去延庆“上山下乡”演出的情形:那时我们从一个村走到一个村,50天在冰天雪地泥土台子上露天演了49场,穿着足尖鞋演《白毛女》,台底下的农民虽然生活艰辛但依旧能静静地坐下来欣赏我们的演出。我想只要艺术家积极地深入生活,还真有人欣赏他们所创作、表演的艺术作品的。在这一点上,怀民做得很好。

最后我还想说一说我个人对怀民的认识。我觉得他的才学来自家教。我曾经在他住的酒店里与他祭拜过他的父母,深有体会。怀民的眼界和在文学、音乐、美学方面的修养,以及他对于艺术的感觉,与他从小所受到的良好家庭教育息息相关。怀民对脚下那一片土地的热爱和真诚,促使他能够观察到生活的细节,并且能够将他所观察与感悟到的一切变成动作、故事,通过舞蹈作品传达出来。所以他的作品透射出一种精神力量,能打动人,像我们的《红色娘子军》一样。在此,我衷心希望我们大陆舞蹈界的创作者能从中体悟到一些什么,多创作出能打动人的舞蹈精品。

欧建平(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名誉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记得早在10年前,我去香港参加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的舞蹈创作研讨会时,曾有位台湾发言人严肃地提出了“‘后林怀民时代’,‘云门’何处去?”的问题,这让我始料不及,甚至有些反感,觉得他出言不逊,对怀民先生缺少敬畏感!而在2018年,“云门”来内地演出期间却正式公布了怀民先生将于2019年岁末退休的消息!实话实说,这个消息着实在内地舞界同行们的心中激起了一阵阵波澜,并开始为“云门”的未来担忧……而2019年4月的今天,当我在江东借怀民先生最后一次带团来京演出之机,以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的名义,为他主办的这个座谈会上,不得不面对“林怀民时代”即将过去这个事实时,心情的确复杂,但我最想表达的却是感恩:感恩中国舞蹈有他,可以在世界舞蹈之巅闪烁;感恩他对我的舞蹈生涯,产生的影响重大而深刻!

因为我与他有私信的机会,加上此刻的10分钟时限,这里仅与大家分享几桩个人经历,说明他对我的影响,并在最后向他提一个大家可能都关心的问题。

最早关注“林怀民”和“云门”这两个名字,或者说是同义词,应该是在1980年前后—我准备报考中国艺术研究院即将在内地招收的首批舞蹈学研究生的复习期间。当时的资料虽少,但他“文学出身、赴美深造、学舞颇晚、返台建团并独闯世界”的经历已经足够传奇,并在无形中,给了我这个初一学舞、初三学琴,高中毕业后做玉雕工,本科读外语,涉足欧美文学的年轻人以极大的鼓励。但我深知“任何人的爹妈、长相、身材、习性、天赋、经历等一切都不可复制”的道理,加上大陆与台湾在当时虽然只有一水之隔,心理距离却远远大于地理距离这个事实,“林怀民”和“云门”这两个名字在我心中,只是两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概念。

1982年3月初,我和冯双白有幸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舞蹈史论系,成为吴晓邦先生和舞研所专家学者门下的首批研究生。我们在第一学期,曾随吴晓邦先生去了成都,在他的“四川省舞蹈创作讲习班”上,以新版的《新舞蹈艺术概论》为教材,主修他的“自然法则”现代舞基训和舞蹈创作,辅修芭蕾基训和秀山花灯,并在讲习班结业时,目睹了中国舞协资料室的林立平兄专程赴蓉播放的两部现代舞经典录像,一部是德国现代舞大师库特·尤斯的《绿桌》,另一部就是林怀民先生的《薪传》。因此,可以这么说,《新舞蹈艺术概论》这本著作和这两部现代舞剧经典成了我随后37年舞蹈研究生涯的启蒙之作!

1984年12月底,我和冯双白顺利通过硕士论文答辩后,在研究生部时任副主任郭睿如老师的暖心建议下,立即去舞蹈研究所报了到,进而在工资中多了1块钱的工龄钱—因为我曾做过3年多的玉雕工。当时舞研所每周只有两天集中上班,其他时间均可自由安排的生活让我心花怒放—我先后在舞蹈理论和外国舞蹈这两个研究室,以每天有效工作16小时的节奏观舞、写舞、读书、译书、写书,并用本科外语的优势,不知疲倦地为30多位外国舞蹈家、音乐家、艺术史学家、比较艺术专家做口译的志愿者,特别是与帕特里克·欧科纳、塞尔玛·珍妮·科恩、瓦尔特·索雷尔、别埃塔·戈登等美国顶级舞蹈批评、美学、史学与管理专家们建立了频密的通信联系,并在科恩老师的力荐下,从1986年开始,给世界权威专业刊物—美国《舞蹈杂志》(Dance Magazine)撰稿,两年试用后成了它的国际舞评人和中国特约记者,先后在此发表了大量文章,介绍大陆舞蹈的最新发展,评介大陆舞蹈的新人新作,进而成为台湾舞界同行了解大陆的唯一窗口。

1990年7月,我随中国舞蹈代表团去香港参加国际会议,先后在“舞蹈研究”“舞蹈批评”“舞蹈写作”和“舞蹈资料”这4个专题讨论会上发言,为“舞谱”“舞蹈历史学”“舞蹈人类学”“舞蹈与宗教”等20多个专题研讨会做同声传译,每天下午和晚上都能观看各国舞蹈院校的演出,并在“港、台之夜”演出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见到了林怀民先生的真人!他正在给台北艺术大学的学生们排练《白蛇传》。7点半,大幕落下,其他的观众都去晚餐了,而我则欲罢不能地窜上了后台,继续目不转睛地看他排练……突然,他意识到有个人一直站在侧幕条中,痴迷地看着他,于是便好奇地快步走到我面前,在看到我胸牌上的名字后立即斯文地说:“欧建平先生?你好,幸会!不过,我现在还在排练,不能接受你的采访!”我受宠若惊,并且依然沉浸在他的排练之中不可自拔,居然坦言道:“哦……我只想看你排练,还没想到要采访……”

第二次见到林先生本人,是在他1993年秋首次率团来内地演出《薪传》之时,我终于亲身领教了这部作品的惊心动魄,现场居然做了长达10页的笔记!演出结束后,我应邀出席了“云门”全团成员及家属的聚餐会,这使我第一次拥抱了林先生,他向全体与会者介绍我是“将西方现代舞史系统介绍到中国来的第一人”,原来他已买到并读过了我编译的《现代舞》和撰写的《外国舞坛名人传》!让我吃惊的是,台湾媒体居然派出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媒体大军,争相报道“云门”的这个“首次神州之旅”。其领军人物—台湾《中时晚报》的资深记者黄寤兰女士找我当晚撰写舞评,要我翌日上午送到他们下榻的亮马河大厦,他们会传真到台湾,让我的舞评当晚见报。我立即打道回府,伏案写作,反复修改,直到天明……早上8点将我的舞评送到黄女士的手上,然后有幸与林先生单独聊天,畅所欲言的同时,更体验到他的睿智与风采,并在得到他的信任之后,开始与他私信的时代……

随着中外与两岸交流的日益通畅,我分别在墨尔本和里昂参加国际舞蹈节,先后两次赴台讲学,怀民先生多次率团来京演出期间,大多有幸与他见面、畅聊、聚餐,每次都让我受益匪浅,并开始思考一些新的问题。我每次见他时,都会把我刚出版的舞蹈和美学书籍,或发表的文章送给他指教,而他对大陆新生代舞者的关注则让我印象深刻。颇有意义的是,他对我本人和“陶身体”的鼓励,居然都是这样一句相同的话—“太用功啦”!这让我不仅懂得了他和“云门”传奇背后的付出,而且也让我不断强化了做好舞蹈,乃至任何一件工作的前提!

时间关系,我只有暂且结束回忆,最后想向怀民先生提一个问题—“云门”的45年历史中,培养出数不胜数的优秀舞者,但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郑宗龙作为接班人?坦白地说,我们目前接受他作为“云门”的掌门人存在着障碍,就像我们在基里安之后,接受荷兰舞蹈剧院的新一代掌门人存在着障碍一样。或许,我们需要调整自己,从新生代的作品中建立新的标准?

感恩,亲爱的怀民先生!希望,你卸任后还能经常回来……

郭磊(北京舞蹈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

非常高兴有机会参加此次活动。当江东所长跟我说,请我看“云门舞集”的演出并且需要发言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忐忑。因为林先生在我们心目当中的分量很重,虽然我们今天是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但是此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关注他。

2000年前后,我有机会在台湾的台中体育学院工作了半年时间,那个时候就听说过林先生和“云门舞集”的不少故事,我也有幸看到他的作品《松烟》。在台湾期间,我尤其能感受到林先生和“云门舞集”对社会的影响力,这个让我很震惊。

我在大陆看到的林先生的第一个作品是在北京保利剧院演出的《薪传》。用现代舞的表达方式,用中国人的哲学思维把中国的文化、思想,表达得如此深刻,这一点让我深受感动。

关于林先生的艺术思想我主要有以下3点感受。

第一,林先生之所以能够做出这么多优秀的作品,这与他深厚的文化底蕴是分不开的。他是学文学出身的,二十几岁去美国之后才涉猎了舞蹈,把文学和舞蹈结合起来,将舞蹈与中国深厚的传统文化相结合,从中汲取营养,进行舞蹈艺术创作。林先生的经历提示我们:一个好的舞蹈艺术作品是需要文化底蕴做基础的。

第二,林先生的所有作品,几乎都是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观照下的当下语境的表达。这对于学校来说无论是人才培养还是艺术创作都有很好的启示意义。

第三,运用舞蹈艺术为社会服务。林先生的舞团经常下到农村、社区为老百姓演出,在台湾的影响力非常大。曾经有一段时间,“云门舞集”停办了,台湾的老百姓非常关注,会说我们怎么没有“云门”的演出了?林先生在每次演出中,对舞蹈作品的解释,都是在传播思想文化和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这一点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我始终在想,当舞蹈艺术对人、对社会产生深刻影响的时候,就是我们舞蹈的意义、价值所在。林先生做到了,我向他致敬!谢谢!

刘青弋(上海戏剧学院舞蹈研究院院长、《当代舞蹈艺术研究》主编,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我发言的题目是:《创新和尊严:林怀民赋予中国人身体和文化自信》。

1993年,在北京,当我第一次看到林怀民先生的作品《薪传》,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有感而发地发表了充满激情的评论《〈薪传〉的张力》。是时,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任教,主攻现代舞研究,因此,林怀民和“云门”自然成为我重点研究的对象。当时两岸交流机会不多,对于林怀民和“云门”我们也知之甚少。于是,我鼓起勇气写信给林先生,向他请求索取资料。令我非常感动和荣幸的是,我收到了林先生的亲笔回信和他的赠书,深受鼓舞。此后,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香港等地,我追踪着林先生的作品发表和讲座;去台湾走访“云门”,遍搜林先生和“云门”的发表资讯。最让我感动并终生难忘的是:2005年,我以北京舞蹈学院教授、舞蹈学系主任兼舞蹈研究所所长的身份,随北京市高等艺术院校访问团走访台湾。在“海棠”台风肆虐的天气里,因为“云门”无法排练,承蒙林先生的厚待,我有幸在他的家中得以面对面地采访了这位大师6个小时,感受这位艺术家的儒雅、博学、真实、深刻、丰富、恬淡、纯净、率性……使我对他的情怀和作品有了深一步地了解。然而,惭愧的是,20多年过去了,我竟然至今未能完成预定的研究计划。不完全因为我的拖延,还在于林先生艺术的丰产、丰厚、深邃,且变化多端,不断地超越他人,亦超越自身……以至于每每下笔,常常让我感到语言苍白,甚至感到某种惶惑和挫败感,不能够确定,自己的文字是否会曲解艺术家的本意……

毋庸置疑,林怀民在世界当代舞坛以大师的形象,带领“云门”做出的贡献,已通过其作品及口碑充分显现。以今天短小的发言,无法总结林怀民艺术的丰富。因此,在这里只谈谈萦绕在我心中的问题:从小说家“半路出家”的舞者成为舞蹈大师;从“中国人跳舞给中国人看”的初心走出了“中国人跳舞让世界人看”的结局;在以“黄金分割律”作为一统天下的舞蹈身体美的眼光中,让本来自卑的“短手、短脚”的中国人的身体变为让世人叹为观止的身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

2011年我作为《舞蹈》杂志特约的“世界舞蹈编导大师专栏”的主笔,曾以林怀民早年的小说集《蝉》之名借题发挥,发表了题为《林怀民:从“蝉”到“禅”的身体蜕变》的万余言述评,探求林怀民为何无论在起步期还是成熟期都创造出了让我们心灵震撼的作品。我写道:

关于现实世界的拷问、对于人生价值的探寻、付于脆弱生命的哀情;还有:迷恋于对身体、声音、气味、情绪、颜色及其生存状况与环境细腻的体察,醉心于对现实人生的自我体验和阐释,追求人生诗意的吟唱、栖居和境界的营造,几乎贯穿着林怀民的四十年的舞作。只是,那些沉闷的蝉声振羽继续形成了林怀民先期(前二十年)舞作中嘹亮或沉重的蝉鸣鼓翼,而其中隐现的淡淡的、灰色的禅意却转变为林怀民后期(后二十年)舞作浓浓的、从金色的、银色的到黑色的、白色的禅心淡定。

例如: 《白蛇传》(1975)不仅使得在概念理性压抑下被贬低的人性得以张扬,亦让舞剧的叙事模式和言说方式改变。《薪传》(1978)以诸多显现生命意志的经典意象,以及弥漫在剧场时空浓烈的文化浸漫的香火,以艺术的强大“张力”,把我们带入审美痴境,迈过历史与现实的鸿沟,从我们祖先的精神深处汲取力量和勇气。《红楼梦》(1983)在原作的创世神话和人物命运中自由出入,揭示自然和生命的枯荣。而作品的封箱,我认为就成了林怀民告别青春的仪式。还有,《我的乡愁 我的歌》(1986)在浓得化不开的情感中,既有对社会心灵集体沦落的反思,又有对于生活在都市低层和边缘生命的关怀,还有对于逝去的青春和梦想的缅怀。

到了20世纪90年代,林怀民的舞风渐转,但初心不改。

例如,他借助《九歌》(1993)既完成了和屈原的跨历史时空的对话,又为现代人举行了一场疗伤的仪式。他让观众徜徉于神界和人间,观看生命的渴望和忧伤;在“国殇”的激荡中,感受灵魂救赎的力量……而乐池中生机盎然的绿荷,既与《九歌》充满花草的自然意象和美丽的祭神歌舞呼应,又以某种“真实”,把我们从虚幻拉回现实;同时,以不断隐现的“神祇从未降临”的感伤与挫败感,呈现了人类生存的哲思辩证。

这种哲思的辩证接下来继续分流。

一方面,以“眷念”为中心的向往和追求涅槃的平静流向《流浪者之歌》(1994):在将人生的祈愿推到高峰之后,转而到达《水月》,剩下涅槃后的平静—心如止水,净如明月,深沉地眷恋着,珍惜着生命的每一点细微,以当代剧场庄严的仪式,给予焦虑的生民以心灵的抚慰。而在寻找准确的语言表达的探索中,林怀民建立了一种静默、淡定、沉缓、内敛的身体美学,不仅让中华民族的身体语言昂首阔步地进军世界现代舞坛,亦扭转了世界舞蹈的美学趋势。《流浪者之歌》的魅力不仅在于最忠实于编导家自己,更在于艺术创新赋予了身体叙事最丰富的视觉意象和深刻的思想隐喻:到达远在天边的“圣河”的人生旅程,揭示了人生命运的悲剧—人们等待“戈多”,而“戈多”的本质就是不来。然而,林怀民却是那个坚毅地兀立着的“求道者”……林怀民运用成吨的稻米以及沐浴在稻米中的身体形成了作品的多重叙事并建构起艺术深刻的多重隐喻:一是朝圣者对彼岸金色“圣河”的求索,一是众生对现世金色“粮仓”的向往……林怀民让彼岸的金河与现世的稻香并置、交织、融合,将其内在的关联和多重意义互相指涉;将“禅”的轮回意象和丰收的谷场意象互为补充:求道者的恒心执着亦是现实人生追求的锲而不舍,摆渡人或布道者追求圆满和专心致志亦是现实人渴望丰收周而复始、脚踏实地的劳作……林怀民期待灵魂救赎的企盼总是转向心灵的觉醒和生命的力量……

这种扎根大地的追求,在《稻禾》(2013)中明确彰显,让艺术返回“心灵的原乡”。在“美得不可方物”的大自然中的起舞,揭示了所有以稻作生存的民族文化的核心。所以在对《关于岛屿》(2017)的内涵揣度中,我们继续看到林怀民编舞的选择,就像他在《九歌》中坚持要有真实的“荷花”,超出美学或技术上的追求和作品的需要,还包括关于“台湾需要一些真实的东西,一些让人们有重大感动的地方”的考量,旨在改变日益滋长的浮躁和虚夸。林怀民的作品中使用的元素总是涉及我们身边的现实,但是舞蹈却是他自己和“云门”舞者的当下感觉与存在,因此舞蹈在与现实的互文中疏离拆解,以艺术视像多义性让观众赋予舞蹈的原初意义。

另一方面,以“变乱”为中心的操控与反操控、挫折与感伤流向《家族合唱》(1997)等。撕裂日常平静的生活,显露埋藏在体内的伤痕,林怀民“把尊严还给逝者”,真诚地面对伤痛,也让自己及其艺术拥有尊严。林先生将那些让他震撼、“感动到哭”的东西放入作品,所以,像《白水》这样的作品,让多少人感动得跟着他一起随心而舞,自由、自在、自然、随性起舞?而像《微尘》这样的作品,又让多少观众感动得和他一起流泪?

林怀民对当代中国和世界舞蹈语言体系的贡献在于他回到了“根”“本”。续之《水月》后的身体书法三部曲以及《屋漏痕》,重心越来越低,目光越来越内趋,舞台越发简约和朴素,然而,视野却“高处眼亮”,心胸“放之四海”,意象“尽得风流”。林怀民强调从呼吸开始,气沉丹田,让伴随着吐气如高山重石般坠落般的中国身体文化中独有的“松坠”,不带冲突的痕迹,形成稳扎重实的身体下盘,如果不能触摸到中国人阴阳辩证的生命哲学,很难获得如此境界。林先生以用自然的身体创造的美不胜收的语言去和世界舞蹈大师比肩。

为何林怀民在一个认为“舞蹈是乞丐的事业”的社会中坚持并在舞蹈沙漠中能够耕耘出生机勃勃的绿洲?林怀民曾说过他的人生词典中的关键词,第一是“责任”—“年轻人有责任,也有能力改变世界”。第二是“养成”—大师的书“每日反复看,很多线索就出来了”。第三是“学习”—“深入地掌握你所着迷的东西很重要”。第四是“态度”—“‘云门’的初心不是赚钱,而是为没有机会上剧院的人演出”。第五是“成功”—“真正的考验是,能不能源源不断,推翻自己,不断创新”。还有,周而复始的“功课”“决心”“创作”“修正”,而“机会”却是:“你找到自己特色了吗?你准备好了没有?”

林怀民以其艺术和思想或许能够帮助我们明白:崭新民族风格的舞蹈为何来自有尊严的大师之创新?因为大师是在灵活的肢体外,还有对民族文化的深刻体认与信仰,并能够站在时代的高处推动民族文化向前发展,并做出贡献的人。

谢谢怀民先生!

茅慧(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观看了《白水》《微尘》之后,我觉得《白水》与之前的《水月》像姊妹篇。《水月》是林先生壮年时期对自然万物的体悟、观察和表现,《白水》是尘埃落定以后,一种笃实释然的表现,从中仍能看到对生命的热情和充沛的感情。

我始终觉得伟大的作品、杰出的作品是很难言说的。

“云门”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标杆,因为有了“云门”,才对我们的生活有了一种启示,我们知道什么是艺术的世界,什么是现实的世界,要迈入艺术的世界,我们应该付出些什么。我看到节目册上记者汪宜儒写的《舞者们的云门45》,也看到了它的舞台呈现给我们带来的艺术震撼,每个演员都付出3—4年的时间来训练他们的身体,那种沉静、专注,也是中国文化的表现。

沉稳、安静、专注、坚持,我觉得这是对我们很大的一种启示。还有对传统的坚持,比如说它的武术训练,也很有启发意义。虽然“云门”的舞者换了一代又一代,但可以看到他们对身体的把控风格、重心转换,还有身体动作的柔韧与力度,一切都在一个整体中,就像林先生说不要有腰,要没有腰,它呈现的是一个身体的整劲儿。

我们知道林先生是文学出身,通过媒体访谈、他的书籍等,我们都能够看到他锤炼的精美的文字能力。我观看的林先生的第一部作品也是《薪传》,这部作品对我产生的震撼很大。当时我就给《沈阳晚报》写了篇报道,虽然作品并没有到沈阳演出,但因为我写得比较传神,也就刊发了。

到现在我还记得留在脑海中的舞蹈景象。比如说妇人生产的那一场,还有搬石头的情节,以及后来的《九歌》“国殇”那一场,一队英烈,列队而过,画外音念着一个个英雄的名字,听到袁崇焕,因为听到这个名字我下来还查了好多资料,才知道他做了什么。这都是艺术的感染力和引导启发作用,才改变了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提升了我们的境界,使我们平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变得有意义。

我觉得学过文学的人,往往会被文学“洗脑”,他会有理想主义的文学追求,不愿意向现实妥协,从而具有这样的一个宿命。所以我在看林先生作品的时候,从中总能够体会到那样的感觉来,而且自己也会去反复体会。好的作品就是要不断地追忆它,回味它,所以也很难言说它,只能感叹它。

刘春(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研究员、硕士生导师):

在21世纪,我们热衷于用身体讲故事,却漠视身体本身的可能性。身体有自己的故事,时间记忆的沉积、痕迹都会以某种方式呐喊或细语。这是当我今天又见“云门”身体时在反省的事情。“云门”挖掘内在的力量、耕耘于精神世界的身体承载与传达,可谓心怀苍生,身通古今。

我的发言主要围绕“身体”“人民”和“时刻”3点来谈。

关于“身体”。作品《白水》中的一个细节,我特别有感触:舞者驻足凝视溪水的那一刻,时间暂停了,扩展了,所有的生命时光在不同维度中交错倒流了。我凝望着《白水》,仿佛进行了一次穿越,如同自己从第一次看到《薪传》直到今天的《白水》,所有动作的回忆、身体观感也都回来了。有时候人生有意义的瞬间就可能只有几秒钟,当你想凝望、留住和放大这个瞬间,才真正走在了时间的河流之中。《白水》消弭了过去与现在、此刻与未来,从古老的河流演化到数字本相,了解生命的脆弱、无常,环境的演化、迁移,白水之白才显得更为珍贵。凝望在此刻河流和永恒河流中的身体,生命喜悦乐土逐渐化为了破碎、远去的田园。这个时代比任何时代看似都要和平,我们心里仍是不安。《微尘》更是艺术家的责任担当与发声,“云门”的身体承载了不同的生命经历和记忆,他们的身体是艺术品。

我认为林先生找到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中国舞者身体,不仅让舞者,也让观众正视自己和内心。这是一种修行。从舞者来看,无论是剧场还是户外表演,只有用这样的身体才有可能去感染观众,因为没有时间磨炼、没有精神修行的身体是无法做到的。林先生通过一把钥匙打开了中国人自己身体的能量,所以才有可能去产生和观众的共鸣。打开身体,其实是在跨文化的视野中,真正深入到生命的境遇,让身体诉说生命的意义。

关于“人民”。“人民”一词在林先生的舞蹈作品和访谈中频繁出现。它体现了一个艺术家的责任感。人民,我自己理解的是两个方面:一是在“云门”作品里,乡愁和悲悯一直存在,引导我们所有人去追问“我是谁”,同时也是在追问我们自己的文化之根。林先生关注民生,关注时事,关注人在当今社会演进中的境遇,关注舞蹈如何介入社会。二是从奉献和交流层面去倾听人民的声音。当代很多的创作,过于关注艺术家自己,而不是去倾听人民的声音。所以我觉得人民的评论、人民的感受,在林先生这里,其实是特别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关于“时刻”。这里谈到的是林先生慰藉灵魂的艺术力量。在2000年的时候,我到延边艺校教《现代舞蹈赏析》。当时我只带了两部舞蹈作品,一部是林先生的《流浪者之歌》,另一部是皮娜·鲍什的《穆勒咖啡屋》。我将作品播放给一群附中的少年看。当时就发现有个学生在默默地流泪,我没有去探究他悲伤的原因。第二天我看到他剃光了头,如同流浪者之歌里的静立者一样,当时他们所在的学校是学习民间舞的,他对我说他看了《流浪者之歌》之后,很感动,今后决定要去跳现代舞。此后我们没有再见过面,过了很多年,我知道这个人现在在现代舞团,从事他喜欢的艺术。40多年,林先生的作品就静静地在那里,人的生命中总有那么一刻,当你静下心来找寻时,就能倾听到、感受到某种力量,这种力量大到想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和生活。这是“云门”作品的力量,也是艺术应用的力量。再次谢谢林先生!

慕羽(北京舞蹈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首先,我要鞠一躬,想对林老师表达心中的歉意,没能预估路途的交通管制,演出迟到了几分钟,等到被允许进入剧场的时候,心里还十分焦急不安,但舞台上《白水》的舞者就好像魔术师一样,使我的内心很快就平静下来,让我能专注地投入眼前的演出。

我心里又有很多不舍:没有演前交流,也没有演后分享,不敢相信“云门舞集”的“林怀民老师”的时代就这样谢幕了?!演出当晚,老师您从侧幕走出来,向演员鞠躬,向观众鞠躬。这次没有说话。其实,除了看演出,我特别喜欢听您说话、看您说话,因为真实有趣。2016年《水月》演出前,我有幸与您在国家大剧院有过一次公开访谈,您说您在“云门”的新剧场“继续在‘种树’和‘种人’。随时都可以退休,不退休也行”。在媒体报道中,我看到您畅想着“退休生活”,是“在家扫地,洗衣服,追剧,过日子……”。我还记得您谈起《水月》中舞台上的水时,还说过,“水放在那里,等到演出开始前,它必须是舞者身体的温度”……还有很多举不胜举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话—都让我感受到您幽默、温暖的人格。当然,您更是一位艺术大师。我觉得,您在“全球在地化”时代,以舞蹈的方式塑造了一个亚洲舞团的世界身份,可以说找到了当代东方人与世界互联互通的密码,在一定程度上,也塑造了中国文化精髓的世界身份。

即便您的作品中呈现出了中国古典气质,那也应是源自那个自由充沛的有着生命感怀的台湾人主体,是那个“逐水草而居”的游走于世界各地的地球人主体,更是那个脑子里无所谓“古今中西”的复调文化人主体。所以我特别能理解您说,巴赫住您家!但最初我知道您却是从“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开始的。

那是“云门舞集”1993年第一次踏足大陆,带来了您1978年的作品《薪传》。其实,当初我并不十分了解,就在首访大陆的几年前,“云门”曾有几年“撑不下去”的日子;更无法预料的是,“云门”几年后的“脱胎换骨”,您也从早期的“历史解读者”和中期的“社会思想者”蜕变成“精神文化者”。下面我想讲两点。

第一,“中西融合”不是林怀民的“文化策略”。

1993年后,“云门”有14年没有来过大陆。那时的“云门”正在经历新的“文化定位”,在这个过程中,林老师与“云门”已经被媒体誉为“亚洲最杰出的舞蹈家和最杰出的舞蹈团”,并逐渐获得世界公认。2007夏天,“云门”携《白蛇传与云门精华》和《水月》再次来到大陆巡演。在演出前两个月,林老师就曾有几场重要的演说,比如在世纪坛与余秋雨的对话,以及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演讲。而正是此次演说和演出,让我们真正开始走近“云门”。余秋雨曾写过一篇题为《仰望云门》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形容“云门”的国际影响力,十分传神:“真正的国际接受,不是一时轰动于哪个剧场,不是重金租演了哪个大厅,不是几度获得了哪些奖状,而是一种长久信任的建立,一种殷切思念的延绵。”

“中西融合”“古今对话”是大多数舞评文章都会涉及的角度,有的人还认为这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方法,甚至期望这才是中国现代舞最应该有的样子。2016年,我曾有机会在国家大剧院与林老师公开对话,林老师是这样表述的:“‘国际接受’,老实讲,我从来不想这个问题。创作的时候你面对的是一个想象,这个创作过程是下了功夫的;但我不能告诉自己说,这支舞作会成功或会失败,或是要拿什么奖,其实你做到一个状况,就会有一件事情发生。而且,‘东西文化的融合’不是我的策略,并非如此走了出去,就会获得‘国际接受’。”

当时的我才明白荣格那句“一切文化都沉淀为人格”其中的意义。林老师最重要的《流浪者之歌》是探访印度的结果,却不是“为采风而采风”的刻意行为,它是经过一番“文化沉淀”才做出来的。林老师只是想呈现他心中的意念,人丰富了就可以酝酿出一个蛮丰富的形式。这与我们一些创作过程的确不同,虽然文化策略本身并没错,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也容易助长人的急功近利,以及创作上的千篇一律。所以对每位成长中的编导而言,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逐渐学会如何把“策略”内化为身心诉求,最终沉淀为人格。

“云门”频繁来到北京,应该是从2009年在新落成不久的国家大剧院首演《行草》开始的。2011、2012年又带来了《流浪者之歌》《九歌》,2014年则是《行草》的第二部《松烟》;2016年是《水月》;2017年林老师终于携“云门”40周年纪念的新作《稻禾》再次莅临国家大剧院。2019年,这份相见会变得更为特别,因为这年,年过七旬的林怀民老师即将退休。不过,观众在大陆舞台上看到的是《白水》和《微尘》,而不是2019年香港艺术节的《林怀民45周年舞作精选》,仿佛代表着我们对大师的依依不舍,希望那一份告别来得再慢一些。

第二,林怀民的文化人格。

林老师东方美学意味的系列作品常常给人一种固定印象,仿佛这位大师只有一种风格。实际上,林老师的创作本身多元而丰富。他十分关注现实,也敬重每一个草根的生命。2014年底首演的《白水》和《微尘》便是林老师对自然和社会的观察。

两部作品的色调一明一暗,力度一轻一重,动势一流畅一拥塞,美学表达也是虚实相生。舞者们在《白水》中犹如翻腾的浪花,这条溪流或许是你心中绵延不断的乡愁;而数字影像的叠加,抑或能让你的思绪在自然界与赛博空间中来回穿梭。《微尘》虽得名于《金刚经》,你却不一定从佛经的角度去看它。因为在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中,你或许可以看到现实主义的生活,那些始终团聚和扶持在一起的芸芸众生,暖意仍难得。林老师的中后期作品并不聚焦于叙事,不过这两部迥然不同的作品却神奇地缔造着丰富的戏剧性:白水与人,都是碎为尘沙微粒一样的众生。这两部作品令人折服的并不是什么新颖的编创手法,而是其中承载的人格力量,可以推己及人。我记得上次访谈时,林老师曾说:“作品创作完了,就有了它自己的一个生命。”我觉得一部好作品之所以是否能获得全新的生命,必不可少的是编导的真诚,其间能有文化人格的沉淀。

林老师的文化人格有两方面特别吸引我,一方面,林老师的艺术人格像《白水》这部作品,既有浓浓的乡愁,也代表了一种高尚的品格。具体来说,那是他与台湾本土意象的情感连接,对观众而言,每一个人心中或许都有一条“立雾溪”;而水利万物而不争,内心波涛汹涌,但行为方式上仍波澜不惊。另一方面,心系微尘,骨子里一直深藏着社会性人格。从《薪传》《春之祭礼》《我的乡愁,我的歌》,到《九歌》《家族合唱》,再到《稻禾》《微尘》《关于岛屿》等,林老师并未停止对社会现实和生活方式的思考。

更让我佩服的是,“云门”很有名,作品也不通俗,却能走进普通百姓农人的心里,户外公演现场也不会留下一片垃圾,这是我觉得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做的户外免费公演,这才是林老师的“胡萝卜”,他说:“能让乡下的、那些从来没有进过剧场的百姓看到‘云门’演出,并因此收获一个快乐的晚上,一直是勾引我办云门舞集最大的‘胡萝卜’,就像是当年创作《水月》时,为舞者们创造一个‘胡萝卜’,来让舞者们比较甘心来做‘导引’,甘于做蹲和站桩的这个训练。”林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做这件事情,不是来自谁的要求,而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最后我想表达的是,林老师的作品陪伴我走过了青春,有3个时间点:1993年,我开始知道您,是作为观众,我刚到北京舞蹈学院来上学不久,在保利剧院看了《薪传》,当时购买的节目单我还珍藏着。2007年,我开始认识您,是作为听众,聆听过您和余秋雨老师的对话,以及在北大纪念讲堂的演讲。2016年,我开始懂得您,是作为访谈者,在国家大剧院的那次公开访谈之前,您在我收藏了23年的《薪传》节目单上写下了一句话:“慕羽存念,好感动你收藏这么多年,怀民2016年7月26日”。我想,2019年4月20日会成为我新的时空坐标。感谢江东老师给我这个机会,在这个场合来感谢您,您的作品、话语、大师风范,让我感受到了文化的力量和生活细节的美,更重要的是,让我觉得自己比过去更温暖了。

梁戈逻(编剧、导演、评论人):

林老师好!我想说的第一个关键词是:青春。“云门舞集”及其作品,和我们很多人的青春都相关。就我个人而言,有一件事情印象特别深刻。那是2004年我和一个非舞蹈界的朋友去厦门参加全国舞蹈比赛。他是去淘盗版碟的(靠着一种非法的手段汲取这个世界的知识,是那个时代的特征)。让我感到好奇并且有意思的是这些卖盗版碟的人以拥有“云门”的影像全集为更高档次。所以我很震惊:为什么一个现代舞团能够成功跨界?多年以来,“云门”及其作品甚至形成了一种气场,这种气场的影响力辐射到了包括白领、小资、文艺青年等在内的非专业的人群,并进一步改变和塑造了他们的气质。

第二个关键词是:人民。不知道林先生是否记得,我曾问过您为什么要到乡下演出,您说您在纽约怎么演,在农村也怎么演。我问您,乡下人看得懂吗?您说:“乡下的小朋友也许不喜欢舞蹈,但也许喜欢这个演出的服装、音乐或者其他,也许,这件事情就会影响到他。”我觉得这就叫“普度众生”,用艺术来拯救,用艺术来传道。包括《微尘》这部作品也有这样的情怀和境界,我们每个人都是微尘,我们还在关注着别的微尘,我认为这是一名艺术家必须应该具有的格局,它可能也正是我们现在比较缺的东西。

对于人生来说,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红尘(生活)。这个红尘我理解为就是真正地深入到生活中、人民中去,这也是我们目前所缺失的。我特别佩服林先生做的流浪者计划。艺术家,尤其是年轻艺术家不要关起门来,而是要到田野里去,走到最底层的人民的生活中。第二重境界—舞台上(艺术)。然后再往上一层,第三重境界,包括林先生现在的作品和很多的行为做法,最终是一种接近宗教的状态。我始终觉得剧场是我们这些人的道场,艺术就是一个宗教,我们也都是信徒,这些做艺术的初衷和境界,是林先生和“云门”这么多年来给我最大的影响与冲击力。

第三个关键词是:可能性。可能性,一种是技术上的,关于中国的或者说东方的身体表达的可能性,这是属于舞蹈层面的。另一种是坚定地往下走的(对于艺术信仰的)可能性。我曾问过林先生一个问题:“您是用了什么办法‘忽悠’了这么多人跟您一起干这个(跳舞)?”我开始以为林先生要说关于技术方面的方法。结果他说:“如果有一个跟你志同道合的人,你们就两个人一块走,如果一个都没有,那就自己走!”这个回答是我意料之外的,这是什么?这就是虽万千人,吾往矣。这是什么?这就是信仰。

过去很多人都跟我说过,怎么才能去台湾加入“云门”啊?那个时候大陆这边加入舞团的可能性很小,现在我们可喜地看到,可能性越来越大了,因为很多人现在可以自己组建工作室甚至是舞团了,尽管很难,但是可以坚定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一个编导最大的梦想是编作品,更美妙的状态是有一批演员可以长期地以“我”的训练方法为基础进行训练,此外,如果再有个专属的剧场,那就是一个最完美的状态。但是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地长期维系这些人和场地及体系,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大的。我们业界现在也有很多年轻的朋友选择了走这条路,甚至他们也知道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路,但是有先行者,就有希望,这就是榜样的力量。林先生走了这么久,我的确是非常地敬佩。

还有一点,“云门”和林先生的艺术人生,实际上是有很明显的时代特征的。这个时代是什么呢?就是曾经我们追随西方,学习西方,甚至是仰望西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学习、接纳、消化,然后到开始逐渐生发出我们自己的东西。这个过程跟中国近现代史的发展历程其实是一样的。但是到现在,这个事情开始有了一些变化:西方发现科学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情,他们曾经认为的很多有用(唯一)的方法,包括艺术的东西,可能也会有局限性。这个时候,全世界开始把眼光投向东方,从东方寻找另一种可能性,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所以,我认为无论是“云门”的未来也好,我们的未来也好,大家探索的会是下一个时代我们怎么表达、表达什么的问题。

最后一点,我特别特别地祝福林老师,生活是另外一个挑战,我希望林老师能够享受生活,健康快乐。

李超(西安音乐学院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在读博士生):

首先向远道而来的林先生问候。非常荣幸能够在今天这样谷雨青苗、似乎迎面就可以闻到稻禾气息的日子里,跟大家分享一些我的心得。“云门”的演出,我现场观摩过的似乎并不特别多,但如果计算我带着学生去看影像的,那就特别多了。我看过最特别的一场,那就是2018年5月10日在伦敦Sandle’s Well剧院上演的“云门”的作品。那天当我看到那么多不同肤色的观众,他们西装革履、趋之若鹜但依然井然有序地去看“云门”,当他们端着高脚杯在谈论他们看到的“云门”,我突然意识到“云门”为汉语文明赋予了一种输出形态。因为有语言的介质,老外几乎不可能接触到《红楼梦》《九歌》等文本,他们也不可能日积月累浸淫在我们的传统艺术例如书法当中,更无从体会汉语文明其中的力量与精神,但他们那样主动地去亲近“云门”,希望在剧场里看到和他们迥然相异的、来自东方的形态。演出前后,都有大篇外媒的报道,从“云门”的排练到演出,从技术到舞段层次的表达,他们试图去探索每一个舞段背后的意味。能够为汉语文明赋予一种可输出的形态,其中的意义尤为深重。

“云门”用一种结构性或者说秩序性的传达把生命展现给每一个鲜活的人。生活是极为朴素的,甚至是单调的,尤其是在不断地重复当中。俗世生活的构成其实没有太大差别,无分肤色人种甚至民族,甚至可以简单地约化为生产和消耗。那么是什么让人与人之间、生活与生活之间、文明与文明之间呈现出那样多不同的样态?是秩序性与结构性,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精神气象。《薪传》难道不是每一个追梦人的“道阻且长”吗?包括《九歌》难道不是可以通约为现代都市人心里的那一点点乡愁吗?《稻禾》里的圹埌与高远难道不是磋磨在岁月中、在一日复一日的生产活动中被我们忽略了的大美不言吗?是秩序性与结构性的存在,让生活不是浑浑噩噩、混沌一团。它最终会铸就生活的形态。也正是自成肌理的结构性与秩序感,及其因此而外显、呈现出的精神风貌,让每一种文化有了自己的风格和品格。同样是食,可以疏食饮水、可以杯盘狼藉。而“云门”正是以这样结构性与秩序性的目光,为观众拂去遮蔽,让朴素而平凡的生活为每一个人闪耀。

因为我自己从事艺术及教学工作,我也不断地问自己,文学艺术的作用到底是什么?表面上看,似乎艺术、文学等远远达不到像自然科学、科技发展那样外显的作用。我们每天通过不同的途径格物致知,在不断实践“小我”的过程中以期能够完成更大层面的“善”与“人”。但是,当我们不得已而必须要去面对困窘、病痛,甚至来自世界的恶,是什么让我们可以不忘记出发时的理想?我觉得是艺术,好的艺术可以帮我们建构正大笃实的感知结构,让我们的情绪得到抒怀,让精神得到滋养,让灵魂得到安顿。就像我们看到的《白水》,那样的纯一无杂、天居自然,涓涓溪流,润物无声。所以我会觉得,从艺术的功能来看,其实是“老者安之,少者怀之”,让更多的人心怀向往,所有的人都可以从中得到安慰,从而怀抱着梦想走得更远,试问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意义?

我是学舞蹈理论的,对于舞蹈创作,我一直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20世纪90年代看到的一直是影像里的“云门”,终于在2015年有一个契机,我来到了位于台北淡水的“云门”新剧场,站在那去感受虽然看不到却无处不在的精神力量。举步在新剧场外的小广场上,上行一小段路有一个观测点,从那里可以眺望到2008年因为火险被焚烧的、“云门”的旧剧场,这样巧思的时空结构,其间蕴含着的不就是生生不息的信念吗?作为个体,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我知道有很多学舞蹈的人,有更多不学舞蹈的人,他们都曾经或者依然、可能永远会被“云门”的精神鼓舞着,所以我想他们也一定很想对“云门”和林怀民先生说一声,谢谢您带给我们这么好的艺术,同时给我们这么坚卓的信念,谢谢您!

李静(剧作家, 《北京日报》副刊部首席编辑):

林老师好,我不是舞评家,只能作为一个普通观众,作为您最看重的“人民”的一员来说几句。我自己的爱好是话剧剧本的写作,对叙事很着迷。我最好奇的一点是:您从一个小说家转变为一个伟大的舞者,这个过程中,您是如何彻底抛弃了迷人的叙事事业,而走向了另一种言说方式的艺术世界?我看过您的《水月》《行草》《九歌》等作品,我最集中的感受是:由对文化母体的回归而来的一种疗愈。

传统文化在我这里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义理”,或者说是文化意识形态的部分;二是审美文化。

在文化意识形态上,我们的传统文化在某种相当严重的程度上,意味着对个体生命的压抑、不承认或者剥夺。就我的生命体验来说,确实是这样,所以我是一个叛逆性比较强的写作者。看林老师的作品,对我的疗愈作用是这样的:就好比在严厉的压迫性的父母亲身上,我忽然看到了一种圆润的光芒。这种光芒是非常直观的。我不用回到典籍,回到很可能表里不一的文字,而是从剧场、从舞台上获得这种家园的回归感。这种感觉,就像大家经常说的一个词—“乡愁”的感觉,它是非常直观的。

实际上,我就像回到了一个温暖的滋养的母体,这是通过林老师舞台上一部部作品感受到的,比如这次的《白水》和《微尘》。这种回归感,是通过舞者与天地之间的对话来表现的。林老师的舞蹈空间,似乎不是在说人类的语言,而是在说一种自然的言语—站在世界之外的一个点来俯瞰世界所产生的语言。

我无法谈论具体的技术层面,只能说,我看到的是每一个舞者的肢体。如果我们看西方的现代舞会感觉到他们是个体的人,是表现他们的个性世界,那么林老师的作品,多数是非个性化和非个体化的,而且是文化性的,是一种抽象的精神性。这种精神性,是可以直观感受到的某种哲学的韵律。

我在观看《白水》的时候,有另外一种震撼的感觉。屏幕从黑白变成彩色,继而变成赛博空间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林老师对现在科技主宰世界的深深忧虑,这种异化、撕裂的后果就是:人处于越来越小的空间当中。我们不再拥有无垠的宇宙和辽远的世界,这个世界,在林老师的其他作品里,在哲学和诗歌里,我们非常熟悉。现在,这个世界已渐渐远去。

这种忧思是如此直接又如此简洁地得以表现,我觉得无比冲击和感动。这是我们目前最为忧思的一件事,包括人工智能的侵袭。在《白水》这部作品里,介入当代最前沿的危机问题,同时又给予观众精神的疗愈和滋养,非常了不起。

作品《微尘》,包括之前的《稻禾》,都是林老师站在人间、平视人间而产生的作品。它们与音乐实现无缝对接和融合—非个性化非情感化的身体表现,与个性化情感化的西方音乐,两者的融合产生了强大的张力,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非个性的也是个性的,在漫长的时间里给予我强烈的慰藉。感谢您的创作!谢谢!

冯双白(中国舞蹈家协会主席、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刚才赵汝蘅主席开场就说了她与林先生的交往过程;欧建平也提到我们两个人是1982年到中国艺术研究院读书,1985年毕业。今天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举办“林怀民艺术研讨会”,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1982年我第一次观影《薪传》,直到1993年才看到现场的演出,那个时候舞蹈界也开过座谈会,我记得我们在现场看演出的时候都非常激动,热泪盈眶、无法自制,但又不知道这样的力量从何而来。1993年以后,我和欧建平走过了很多道路、做了很多事情。后来我从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又调到中国舞蹈家协会,就完全淹没在世俗的事务当中了。25年过去了,我突然又回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此时此刻我和欧建平都已经退休了。我们在尘世当中,走了这么多的路,被尘世间的功名利禄淹没掉后,又恰好看到了林先生的《白水》《微尘》,自然非常感动。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到刚才李静谈到的“疗愈”,我觉得对我来说是“挽救”—把我从功名利禄中拉回到特别好的状态,真的是精神救赎。我之所以在这方面的感受非常强烈,是因为我承担着行政上的事情,就不得不面对三教九流,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无论是美好还是丑恶,其间隐匿的是莫名的巨大压力。这个时候,幸亏林先生带着《白水》来了,让我们恍然大悟,让我们如梦惊醒,这就是我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所以,我特别能体会慕羽此刻的心境,男人有泪不轻流,我们不能像她那样泣不成声,但我们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这就是您的作品所带来的震撼。

因为做过一些当代舞蹈史的研究,我总觉得身边的一些编导,他们不缺乏才华,甚至手中也不缺乏非常有能力的舞者,但是如果就大陆的创作和林先生的来比较,我觉得前者还没有达到一个真正的哲学终极追问的高度,那就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而我在林先生的作品里,常常能获得感悟,能感受到哲学的终极的探索与回答。

我是谁?《微尘》告诉我们:每个人如微尘,随便一阵风吹来,我们会被刮倒,更何况当真正苦难来临的时候。《微尘》的结尾让我目瞪口呆,它大概在诉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灾难。我是谁?不过是一粒微尘。我是谁?不过是一片稻禾当中微笑的一粒。影像中的叶子瑟瑟发抖,很有冲击力,所有的生命就是在这儿。不像有的作品,明明没有丰收,非要唱丰收,明明没有金黄,非要染成一片,傻到极点,真让人受不了。可是林先生的作品,无时无刻不是微尘和稻禾。我是谁?今天中午吃饭,林先生还说到流浪。现在的年轻人,你给了钱他们都不知道怎么流浪,因为每个人有手机,它的功能太强大了,什么都能帮助我们搞定,但林先生说的流浪的苦难、磨难就都没有了。而我是谁,又从哪里来?我在台北看《九歌》的时候,就是刚才茅慧说到的那个场景,一个一个英雄的名字被念出来,一排人走出来的时候,我也是那种心情。关于中国人生命的轨迹—从哪里来,看《行草》《九歌》的时候,我能感受到,看《薪传》的时候,我更能感受到。所以,我觉得林先生的作品,会无言地告诉我们,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林先生作品里边,那种禅定,那种意味,就是我们生命应该去的地方。

《白水》中的影像世界太奇特了,以至于我看完演出以后,那些演员的动作似乎已经忘记了,可是那样的一个意境却让人难忘。关于《松烟》,我记得林先生说得特别清楚,现在的墨已经很少用原来的松烟墨了,我跟书法家讨论,他们说确实现在没有这样的墨了,而只有那样的墨磨出来的色泽才是那般沉着、有力量的。

《水月》《竹梦》,每一部作品都有那样的意境所在。我觉得中国有一个很高的艺术标准,即“立象以尽意”,最后“得意忘言”。我觉得看了《水月》《竹梦》,恰恰就有这样的感觉,包括在《白水》的细细流动当中,也有那样自然的状态。我觉得只有对中华文化有很深入的体验,超越了所有的炫耀的部分以后,再回归到生命,作品才会呈现出那样的状态。也即是说,当林先生到了今天要告别“云门”的时候,或者说不再管它的时候—这便是一切世间的功利的期盼解开的时候,才能够达到如此微妙的自由,这种自由,明明就在白水之间,无法言说。那种美,就是舞蹈的美。刚刚李静问林先生为什么要离开叙事来到舞蹈,我要说,太感谢您离开叙事,才能在当下促使我们这样的人反思,更具体地说,使得我在经过了无数波折之后,再看《白水》的时候,醍醐灌顶,所以我要谢谢您!

江东(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按照安排,会议请了11位发言者,每一位讲得都很精彩。我突然觉得林怀民老师听了这么多肺腑之言,肯定特别想说话,下面就有请林老师发表感言!

林怀民(“云门舞集”创始人、艺术总监):

我近几年的生活,最大的悲剧是花了很多时间在全世界接受采访,真正的好朋友一年见不到两次。上回我来北京,有个记者问我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我说不记得,因为我没有时间想。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回来了。

1988年,我第一次来到大陆。我去了长安、洛阳,然后直奔敦煌,在那蹲点一个礼拜。我早上去,中午回小旅馆吃饭,下午再过去。莫高窟不是全部都开放,但老实讲,你看三小时都看不完,所以我就来来回回看了一个礼拜。我常常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带着一个小水壶,就着微弱的光临摹壁画。我想跟他聊天,他没有理睬我,我偷偷看了一下,画得真像,完全一样。我不知道他退休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他开研讨会,拍拍他肩膀说,干得好。

我今天非常感动,劳驾大家把生活的事情搁在一边,出席研讨会。我也特别感谢江东和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师生们花了很多的心力促成这个事情。江东找我的时候,我说不要太折腾,结果我发现,这真是一个大折腾。衷心感谢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位先生、女士。

上个月我为国家大剧院的演出做宣传,腾讯来采访我,他们搜集了微博上很多关于我的讯息。有人说,林怀民是个票友,怎么搞出这么多东西啊?这句话让我记起梅兰芳先生的轶事:票友是梅先生的支柱,票友总要票戏,那票友唱的戏梅先生怎么讲评呢?他说,真难得,真难得。我想今天大家就是鼓励我:真难得,好好退休吧!

今天早上我跟冯双白讲起吴晓邦老师的事情。舞蹈界的先行者有很多的困难。吴晓邦先生的困难也许又比戴爱莲先生还多一点,他怎么就一路这样干下来呢?1990年我去他家拜访。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吴老师,虽然我没有前面的对照,但我觉得他对舞蹈的热情始终没变。我们这一代人的艺术创作没有太大的苦难,就是在那里磨吧,作品是时间累积出来的。

刚才各位对我讲了很多鼓励的话,我很庆幸我就要退休了,如果我要考虑大家对“云门”的接受和期待,负担可重了,虽然我像骆驼,是驮重的。之所以走了这些年是因为我做“云门”,不是为了舞蹈,而是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也许叫作“社会”。

简单地讲,我的背景里有几件事情促使我做舞蹈。首先是我的家教,我的父母亲都在东京受高等教育,我的庭训是跪在那里听责备。他们期待我有担当。同时,我所经历的学校教育又是讲社会、民族和国家。大学我学的是新闻,到今天为止,还是每天要看看《纽约时报》,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才放心。我兴趣杂乱,正因为这种杂乱,落实到要跟社会产生关系,要对父母亲有某种交代的时候,就成立了一个舞团。

我正式上现代舞课是在美国,那年我23岁。上课第二个月我就开始编舞。老师说,“你干吗写小说,我找奖学金给你到纽约去跳舞”。我说,“不行,我要文凭,拿回家交代”。很多人应该有同感,不管喜欢不喜欢,拿到学位再说,后来才不知不觉走上做“云门”这条路。

“云门”的路,走了40多年,主要是对舞者的责任心。舞蹈是一个艰辛的行业,当舞者把青春给你的时候,你要捧好,不能摔碎了。当他的同学买汽车、买房子的时候,他天天练舞,如果说跳舞能得到安慰,也只有观众的掌声。这两天,“云门”的舞者在国家大剧院演完了,回酒店,泡很久的澡,互相按摩,吃点东西,凌晨一两点钟才上床。他们跟你在一起,你必须对他们肩负起一种责任,不仅是发薪水,还要对他们的付出负责,要让他们得到跳舞的快乐。

我们常说爱艺术,我不觉得我那么爱艺术,也不觉得我那么爱跳舞,可是舞者让我知道了一个爱跳舞的人可以爱到什么程度,他不是来拿薪水,而是每天下了课之后,他不去外面玩,就关在那里练习。舞者使我走不掉。

《白水》里面有很多独舞,他们能够跳什么,我就赶快弄上去。哪里有那么多需要表达的事情?不重要的。舞蹈,就是发现一点事情,让舞者有借口跳舞。他们能做什么,就给他们做什么吧,他们能够不穿衣服,最好不要穿,省钱,而且身体那么好看,干吗要披披挂挂的?这就是我的“云门”生活。

20世纪,世界各地的现代舞团初创都很艰难,不容易被社会接受。“云门”很幸运,第一次在台北的演出,两场卖掉3 000多张票。“云门”一直跟社会有很好的对话。从一开始,我们就努力为草根性的普罗观众演出,20世纪90年代起发展为大型户外公演,每场观众数万人。对我来讲,若不做户外公演,不到台北以外的地方演,“云门舞集”这个事情我不干。跳舞、弄舞台太辛苦了,除非边际效用出来,那个效用不是在巴黎、纽约、伦敦演出而已,而是要走到台东或屏东这些离台北很远的地方。户外公演最重大的挑战是我必须编排出让几万人目不转睛的舞,秩序才能维持好。作为一个票友,我是普罗观众锻炼出来的编舞者。

关于创作的内容,常常是因为我有舞团、必须定时出货。有的时候票都在卖了,我还不知道要跳什么。因为必须编舞,我往往随地乱想,比如我看到一条河,好吧,那就编一个《白水》吧,然后在这个命题的限制里找材料发挥。近年来“云门”的演出,舞台愈来愈简单,基本靠投影机。以前《九歌》演出时,你可以要求剧院给三四天的时间装台,现在欧美都削减文化预算,剧院要求团队今天进场,明晚开演。我们必须很简单地把事情做完,而且做到最好。

我的工作实际上是在大的限制里面再找到一个紧缩的限制。找到了那个限制之后,设法像在格子涂颜色一样,把框框涂满,并且注意细节。我很佩服大陆的编导,120个人的舞怎么编啊?我是不知道怎么编,看着都害怕。反而人少了,只有十几个人,我就可以试着去管每个动作好不好,怎么样到位。

照顾“云门”的柴米油盐之余,每次编舞,就要开很多会,也探讨舞者的重心在左脚或右脚这些琐碎的问题。回家之后,把门一关,睡觉。这是我过去十几二十几年的生活。

我非常幸运能够这样工作,还能听到刚刚大家鼓励我的话。有一天我拄着拐杖,走在淡水河边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些而感到温暖。剩下的日子,我要设法生活—普通人的家常,对我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新鲜事。退休后,没有人给你行程表了,你要干什么都可以,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想办法。这是我生平最大的挑战。

有些朋友鼓励我退休后重新拿起笔写小说。事实上,不会写东西了,现在我写一篇1 000字的短文就要花费两个礼拜,还要常常去iPad上面找字。我竟然忘了字怎么写!而且我也不大相信我写的东西有人读,或者读了以后能产生什么样的真正的影响。

我会努力过好生活。以后的日子应该是自由了,欢迎大家到台北玩,我请大家喝茶。

谢谢大家!

江东(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林老师,您可千万别低估大陆舞蹈界对您的热爱之情啊。谢谢在座的各位专家学者!你们充满睿智和真情流露的发言,表达了大陆舞蹈学界的心声。也再次谢谢林老师!我们爱看您创作的舞蹈,也爱听您说话,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真想多给您一些说话的时间。可惜,您晚上还有演出,我们必须要让这次活动告一段落了。您刚才提到了您要退休这个大家普遍关心的话题,那么退休后,我们希望您能有更多的时间来大陆走走,看看聚聚。

在此,我还要感谢林老师的助手、“云门舞集”的刘家渝女士,她为这次活动做了大量的沟通和联络工作。我要特别感谢一下远在美国的王晓蓝老师,没有她的牵线搭桥,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的聚会。最后,还要感谢从上海专程赶来为本次活动做独家媒体支持的《当代舞蹈艺术研究》编辑部的朋友们!正是各位的努力和支持,让我们今天的活动取得了圆满成功。

各位,“林怀民艺术研讨会”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稻禾》(2013)

构 想 /编 舞: 林怀民

音 乐: 客家山歌、梁春美、石井真木、贝里尼、鬼太鼓座、圣桑、施特劳斯

舞 台 设 计: 林克华

灯 光 设 计: 李婉玲

服装设计/制作:安郁茜、黄莉婷、实践大学服装设计系

影 像 拍 摄:张皓然

影 像 设 计:王奕盛

RICE (2013)

CONCEPT/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HAKKA TRADITIONAL FOLK SONGS; DRUM MUSIC BY LIAN CHUNMEI; “MONOCHROME II” BY ISHII MAKI,PERFORMED BY ONDEKOZA;“CASTA DIVA” FROM OPERA NORMA BY VINCENZO BELLINI; “LE ROSSIGNL ET LA ROSE” BY CAMILLE SAINT-SAËNS AND “IM ABENDROT” FROM VIER LETZTE LIEDER BY RICHARD STRAUSS

SET DESIGN: LIN KEH-HUA

LIGHTING DESIGN: LULU W.L.LEE

COSTUME DESIGN: ANN YU CHIEN,LI-TING HUANG AND DEPARTMENT OF FASHION DESIGN FROM SHIH CHIEN UNIVERSITY

VIDEOGRAPHY: CHANG HAO-JAN (HOWELL)

PROJECTION DESIGN: ETHAN WANG

由云门舞集表演 摄影:刘振祥Performed by Cloud Gate Dance Theatre of Taiwan Photo by LIU Chen-hsiang

《白蛇传》(1975)

编 舞:林怀民

音 乐:赖德和

灯光设计:林克华

服装设计:林怀民

道具设计:杨英风

TALE OF THE WHITE SERPENT(1975)

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LAI DE-HO

LIGHTING DESIGN: LIN KEH-HUA

SET DESIGN: YANG YING-FONG

COSTUME DESIGN: LIN HWAI-MIN

《薪传》(1978)

编 舞:林怀民

音 乐:陈达、陈杨、李泰祥、朱宗庆打击乐团现场演奏:朱宗庆打击乐团

灯光设计:林克华

道具设计:奚淞

由云门舞集表演摄影:刘振祥

《红楼梦》(1983)

编 舞:林怀民

音 乐:赖德和

舞台设计:李名觉

灯光设计:林克华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1983)

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LAI DE-HO

SET DESIGN: MING CHO LEE

LIGHTING DESIGN: LIN KEH-HUA

COSTUME DESIGN: LIN CHING-JU

《九歌》(1993)

编 舞:林怀民

音 乐:台湾原住民歌曲、亚洲民族音乐、朱宗庆打击乐团等

舞台设计:李名觉

灯光设计:林克华

服装设计:林怀民、罗瑞琦

面具设计:王耀俊、林彦伶

NINE SONGS(1993)

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INDIGENOUS MUSIC OF TAIWAN;TRADITIONAL MUSIC OF ASIA; PERCUSSION SCORE BY THE JU PERCUSSION GROUP

SET DESIGN: MING CHO LEE

LIGHTING DESIGN: LIN KEH-HUA

COSTUME DESIGN: LIN HWAI-MIN AND LO RUEY-CHI

MASK DESIGN: LIN YEN-LING AND WANG YAO-CHUN

Performed by Cloud Gate Dance Theatre of Taiwan

《流浪者之歌》(1994)

编 舞:林怀民

音 乐:乔治亚民歌 鲁斯塔维合唱团

灯光设计:张赞桃

舞台设计:王孟超

服装设计:华文伟

道具设计:杨正雍、斯建华

SONGS OF THE WANDERERS (1994)

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GEORGIAN FOLK SONGS RECORDED BY RUSTAVI CHOIR

LIGHTING DESIGN: CHANG TSAN-TAO

SET DESIGN: AUSTIN M.C.WANG

COSTUME DESIGN: TAURUS WAH

PROPS DESIGN: YANG CHENG-YUN AND SZU CHIEN-HUA

由云门舞集表演摄影:刘振祥

《行草》(2001)

编 舞:林怀民

音 乐:瞿小松

舞台及影像设计:林克华

灯光设计:张赞桃

CURSIVE(2001)

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QU SIAO-SONG

SET/VISUAL DESIGN: LIN KEH-HUA

LIGHTING DESIGN: CHANG TSAN-TAO

COSTUME DESIGN: LIN CHING-JU

《狂草》(2005)

编舞/舞台构思:林怀民

音 乐:沈圣德、梁春美

技术顾问:王孟超

纸张研发:中日特种制纸厂

墨汁研发:工研院化工所

灯光设计:张赞桃

服装设计:王世信

WILD CURSIVE(2005)

CHOREOGRAPHY/SET CONCEPT: LIN HWAI-MIN

MUSIC: JIM SHUM AND LIANG CHUN-MEI

TECHNICAL CONSULTANT: AUSTIN M.C.WANG

PAPER & INK: CHUNG RHY SPECIAL PAPER UNION CHEMICAL LABORATORIES OF INDUSTRIAL TECHNOLOGY RESEARCH INSTITUTE

REALIZATION: HUNG WEI-MING

LIGHTING DESIGN: CHANG TSAN-TAO

COSTUME DESIGN: SAMUEL WANG

Performed by Cloud Gate Dance Theatre of Taiwan

《松烟》(2003)

编 舞:林怀民

音 乐:约翰·凯奇

灯光设计:林克华

舞台及影像设计:王孟超

PINE SMOKE (2003)

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JOHN CAGE

LIGHTING DESIGN: LIN KEH-HUA

SET/VISUAL DESIGN: AUSTIN M.C.WANG

COSTUME DESIGN: LIN CHING-JU

由云门舞集表演摄影:刘振祥

《屋漏痕》(2010)

构思/舞台/编舞:林怀民

音 乐:细川俊夫

灯光设计:李婉玲

影像设计:王奕盛

WATER STAINS ON THE WALL (2010)

CONCEPT/SET/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TOSHIO HOSOKAWA

LIGHTING DESIGN: LULU W.L.LEE

COSTUME DESIGN: LIN CHING-JU

PROJECTION DESIGN: ETHAN WANG

《关于岛屿》(2017)

构思/编舞:林怀民

朗 诵:蒋勋

音 乐:凯雅· 莎莉雅霍、杰哈·葛利树、梁春美、桑布伊

灯光设计:李婉玲

影像设计:周东彦与狠主流多媒体

影像摄影:张皓然

服装设计:詹朴

FORMOSA (2017)

CONCEPT/ 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RECITATION: CHIANG HSUN

MUSIC: KAIJA SAARIAHO,Gé RARD GRISEY,LIANG CHUN-MEI AND SANGPUY KATATEPAN MAVALIYW

LIGHTING DESIGN: LULU W.L.LEE

PROJECTION DESIGN: CHOU TUNG-YEN AND VERY MAINSTREAM STUDIO

VIDEOGRAPHY: CHANG HAO-JAN (HOWELL)

COSTUME DESIGN: APU JAN

《白水》(2014)

构 思:林怀民

编 舞:林怀民与舞者

音 乐:艾瑞克·萨蒂、阿尔伯特·胡塞尔、阿曼德·艾德奈·塞贡、莫里斯·欧哈纳

服装设计:马可

灯光设计:李婉玲

影像摄影:张皓然

影像设计:王奕盛(根据张皓然拍摄的影像)

WHITE WATER (2014)

CONCEPT: LIN HWAI-MIN

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AND DANCERS

MUSIC: ERIK SATIE,ALBERT ROUSSEL,AHMET ADNAN SAYGUN AND MAURICE OHANA

COSTUME DESIGN: MA KE

LIGHTING DESIGN: LULU W.L.LEE

VIDEOGRAPHY: CHANG HAO-JAN (HOWELL)

PROJECTION DESIGN: ETHAN WANG

BASED ON VIDEO IMAGES BY CHANG

HAO-JAN (HOWELL)

Performed by Cloud Gate Dance Theatre of Taiwan

《水月》(1998)

编 舞:林怀民

音 乐:巴赫

灯光设计:张赞桃

舞台设计:王孟超

MOON WATER (1998)

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SELECTIONS FROM SIx SUITES FOR SOLO CELLO BY J.S.BACH

LIGHTING DESIGN: CHANG TSAN-TAO

SET DESIGN: AUSTIN M.C.WANG

COSTUME DESIGN: LIN CHING-JU

《微尘》(2014)

构思/编舞:林怀民

音 乐:肖斯塔科维奇

服装设计:马可

灯光设计:李婉玲

影像设计:王奕盛

DUST (2014)

CONCEPT/CHOREOGRAPHY: LIN HWAI-MIN

MUSIC: STRING QUARTET NO.8,OP.110

IN C MINOR BY DMITRI D.SHOSTAKOVICH

COSTUME DESIGN: MA KE

LIGHTING DESIGN: LULU W.L.LEE

PROJECTION DESIGN: ETHAN WANG

由云门舞集表演 摄影:刘振祥Performed by Cloud Gate Dance Theatre of Taiwan Photo by LIU Chen-hs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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