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早期文明视野下的良渚古城
2019-09-08科林·伦福儒
早期国家社会在传统上就被认为是比较成熟的文明,包括埃及、苏美尔、印度河谷、中国商代、中北美洲的墨西哥、南美洲的秘鲁、希腊的米罗斯—克里特文化。
我最初开始良渚研究,是被精美的良渚玉器所吸引,其精致程度超出了人们对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所能达到的复杂程度的想象。中国新石器时代是被远远低估的时代。讨论文明起源,良渚是非常重要的财富。
成熟的早期国家社会
数千年以来,人们都认为埃及金字塔是成熟文明的标志。1922年,著名考古学家霍华德·卡特在埃及帝王谷发现了一座完整的古埃及法老陵墓——图特卡蒙墓,这座墓葬中出土了图特卡蒙黄金塑像等许多金碧辉煌、美不胜收的文物,而在此之前,不曾见过如此完整的法老陵墓。
另一个早期文明代表是苏美尔文明,分布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两河流域,现在主要在伊拉克境内。伊拉克南部的乌鲁克是苏美尔文明中一座典型的城市,它在20世纪早期被德国考古学家发现。在乌鲁克发现的泥板文字,与埃及象形文字非常不同,但两者出现的年代大致都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
位于巴基斯坦境内的摩亨佐达罗,是非常典型的印度河谷大型城址,年代约为公元前2000年左右。这座城址在20世纪早期被发现后,得到了较好的保护。印度河谷也发现有文字,但至今未能破译。在玛雅文字、克里特线形文字被破译后,印度河谷古文字就成为亟须被破译的文字。
再把目光转到中国,发现的商代大型聚落和丰富的墓葬遗址,中心位于河南省郑州商城和安阳殷墟,河南省内年代更早的二里头遗址,被一些考古学家认为是传说中夏朝的都城。30年前,国际公认的说法是,商朝是中国国家社会的开始,也就是中华文明的起源。1976年发现的妇好墓,出土了大量制作精美的青铜器、玉器、象牙器。妇好是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墓出土的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比较完善的书写系统,大约在公元前1500年。
因此,按照传统的文明认知标准,文明社会的起源在埃及始于公元前3000年,在中国则始于公元前1500年。但是,在夏商出现一千多年前的良渚遗址中,却展示出可与夏商相媲美的规模和复杂程度。我们现在可以这样理解,夏和商已经是成熟国家社会阶段,良渚遗址则是早期国家社会阶段。
早期国家社会的文化图符
在希腊基克拉迪群岛的克罗斯岛上,发现了非常多交叉双臂大理石雕像,这些雕像被故意损坏后特意埋藏,原因应该是出于对雕像的敬意。基克拉迪文化是希腊早期文明,交叉双臂雕像有些尺寸非常大,比如,现藏于法国卢浮宫的一座雕像,原尺寸有1.5米高。1880年代,这座雕像作为礼物被送到卢浮宫,那时候人们并不太欣赏它,觉得既简单又粗糙。但是在20世纪早期,它得到了现代艺术的青睐。耳熟能详的毕加索、乔治·布拉克、康斯坦丁·布朗库西,都受到了这座雕像的影响和启发。
当我看到良渚文物的时候非常震惊,交叉双臂人像是基克拉迪文化的标志,而玉琮是良渚文化的代表,前者出土于克罗斯圣地的高等级墓葬,后者也是出土于高等级墓葬。出土于反山12号墓98号玉琮,它的四个竖槽面上有八个神人兽面纹,代表性特征是有一对很大的眼睛,眼睛上面还有一个人,头上戴着一个头冠。刻有神人兽面纹的玉琮与基克拉迪交叉双臂造像,同样具有图像性质、文化图符的作用。图符最先在拜占庭帝国使用,它是用来专门表述某种具有宗教代表性地位的图像。
值得注意的是,早期国家社会对于图符的使用非常统一。在基克拉迪群岛墓葬中出土的和从圣地里出土的打碎的造像,全都是交叉双臂式的。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交叉双臂造像估计有两三千件。
同样,良渚的图符形象基本上是统治性的,神人兽面纹可以看成是中国最早的图标性纹样。玉琮、玉璧带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是具有共同观念的文化联合体形成的标志,很大程度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复杂程度和阶级制度,已经达到了“国家”的标准。在商代青铜器上有各种各样的主题,但是在公元前2500年左右只有这一个主题,我们可以直接把它视为良渚是一个早期国家社会的标志。
早期仪式中心和酋帮
良渚和基克拉迪两种文化,都是在国家社会出现之前1000年出现的。所谓的国家社会,大约是公元前1600年到1200年之间。克罗斯岛位于基克拉迪群岛的中心位置,根据考古揭示,它是一个仪式中心,周围的人在特殊的时候或者为特殊的目的聚集到岛上来。但我不认为它是一个权力中心,或是一个人口聚集中心。
有人认为,基克拉迪是一个小型的海洋型社会,规模很小,所以我們把它叫作前城市化。它有比较发达的冶金体系,我们发现了红磷和金的利用,墓葬遗物中有黄铜和青铜制品。但我们不认为它是国家,一般把它叫作酋帮。冶金在中国出现得相对较晚,在良渚文化里没有出现。
良渚很明显不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中心,它有更复杂的功能。总的来说,良渚一定是比较富饶的地区,这里发现了水稻田遗迹,有非常复杂的水利交通系统。想象一下,如果你坐着船在这座城里行驶,一定是很美好的事情。同时也可以想象到,它经常面临着水患问题。
通过对良渚墓葬文化的研究,我们还发现良渚文化有非常清晰的等级制度,这暗示了它是早期国家社会。这非常重要,因为这一确定,就把中国国家社会的起源往前推了1000年。如果放在世界的框架上来看,良渚把中国国家社会的起源,推到了跟埃及、苏美尔和印度文明几乎同一时期、相互媲美的程度。
需要强调的是,中国其他地方也发现了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2000多年的类似于国家社会的文化和遗存,但是良渚绝对是所有考古工作里做得最好之一。还有一个重要性在于,我们通常认为中华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但现在我们认识到,中国的古老文明同样也起源于长江流域。
关于良渚
良渚遗址中的反山墓地、莫角山的人工土台和良渚古城北部的水坝系统,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良渚古城北部的水坝系统很重要。通常,古代社会的水坝主要是用来灌溉,但良渚水坝系统中的高坝系统明显不是用于灌溉功能。良渚同行对此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理论,就是高低坝间会形成湖区,可以运输木头等资源到良渚古城内,以建造良渚古城。如此说来,良渚水坝系统所形成的库区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人工湖。
良渚非常特别,从外围的水利系统到城中心的宫殿区,再到外围的城墙,以及城市早期的发展布局到晚期发展布局的变化,都显示出高度的复杂性。良渚古城发现了八个水门,只在南部发现一个陆门。因为城内外的运输、交流可能通过水运来实现,就像现在东南亚利用河流来运输,又有点像意大利的威尼斯古城。
莫角山遗址也非同寻常。在中东比如伊拉克、伊朗,也有一些人工形成的小土丘或土台,但它们的形成跟人类在人工土台上的连续居住有关。我曾经发掘过一处希腊北部的遗址,就是人们不断把建筑材料拿到遗址中来,随着建筑材料的使用以及房屋的废弃、再造,这些人工土台就越来越高。它们并不像莫角山这样,是人工特意营造出来的台面,然后又再往上建造居住区。所以,莫角山遗址是良渚遗址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在莫角山西北角的反山遗址,发现了良渚遗址最丰富、最复杂的墓葬遗存。玉琮上的神人兽面纹,应该与宗教信仰系统相关,那时还未产生文字,所以信仰系统的研究对我们来说是一项挑战。我们很难理解,八个神人兽面纹如何达到这么相似的程度,工匠一定经过精密的计划和考量。我想,玉器就是解开神秘的良渚文化复杂性的一把关键钥匙。
必须承认,良渚遗址是非常伟大的、复杂的文明。不过,我们还没有合适的分类术语可以对良渚进行分类,良渚不能简单地被安置在早期仪式中心。虽然良渚的玉文化符合早期仪式中心的特征,良渚也可以确认是一个人口中心,但是我们没有办法确认良渚就是一个朝圣的仪式中心。
良渚也不能被简单地安置在国家社会的文明系列里,良渚缺少国家社会的一些特征,比如书写记录的文字系统。虽然已是国家社会的秘鲁印加文明,也没有书寫文字系统,但他们有结绳记事的传统。又比如国王的问题。在反山和瑶山的墓葬中可以发现贵族阶层的存在,但还不能确定一座墓葬或者一些墓葬是良渚社会中唯一的统治者,不能确定良渚存在的是酋长还是国王。通常来说,国王应该有王冠之类的标志物,应该有办公的地方或宫殿。
可以确定的是,对中国文明而言,真正区域性的中心和真正统一的文明可能直到商朝才出现。但是新石器时代的发展,是一个一直持续发展、不断推进统一化的过程。因此,讨论良渚遗址早晚发展布局的变化以及玉琮的影响力,都至关重要。作为信仰系统的玉琮的扩散,是中国文明形成中一个很重要的过程。我们把良渚古城遗址整体保护起来非常重要,非常有利于未来工作的开展。
良渚引发了考古学家对于早期文明和复杂社会的新想法和看法。如果我们要更好地理解良渚在世界文明史中的地位,就需要用新的术语来讨论良渚社会的系统和阶层。考古学的奥妙之处就在于不断产生新的知识。良渚在遗址的保护方面做得特别好,只有最小程度的干预,同时,遗址发掘和遗址文献的发表,都做得很出色。在此,我要表达对良渚遗址考古和保护工作者的钦佩之情。
本文根据科林·伦福儒所著论文《世界早期复杂社会视野下的良渚古城》及其讲座《两个图符的故事——史前社会复杂化的不同途径》内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