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个嗜戏如命的人
2019-09-08胡雪桦
胡雪桦
在文艺界众人眼中,我的父亲胡伟民是一位不可替代的朋友,也是一个嗜戏如命的人。
我们是父子,也是同行,都嗜戏如命。艺术的传承从来都不用刻意教导,那是血液里的东西,是一曲回荡的歌。
去东北:白雪、桦树和不顾一切的爱人
我出生的那一年正值“文革”初期,母亲从东北回上海生下我后不久,就返回北大荒陪父亲伐木垦荒去了,所以我是由祖父祖母一手带大的。他们告诉我爸爸妈妈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大片大片的白雪和桦树林,所以给我起名“雪桦”。后来我才知道,父母本来是什么都有的。
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了非凡的艺术天分。5岁那年,奶奶带着爸爸一波三折赶到上海,与爷爷团聚。父亲在上海念上了小学,他时常买票去剧场看戏。有一次被爷爷知道了,将他训斥了一番:“好好读书,看什么戏!”哪知父亲对于戏剧的迷恋早已超出了一般娱乐消遣,还悄悄在学校当起了小演员。16岁那年,父亲最终还是违背了祖父的意愿,考入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
父亲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他经常穿一件夹克衫,戴一顶鸭舌帽,看上去玩世不恭,却又艺术范儿十足。他的同学有徐晓钟、谢晋等。他与同学们一起在“总统府”前演出活报剧《美国马戏团》,讽刺国民党要员的奴颜婢膝,也曾在“四一二死难烈士追悼会”上,发出过“十字架下你的坟,十字架上我的爱”的呐喊。
17岁那年,父亲怀着满腔热血,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又考入了上海戏剧学院。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创作的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演后反响很大,当时上戏的校长熊佛西和教务长朱端均都非常赏识父亲的戏剧才能,让他留校当了助教。没几年,父亲又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取了留苏预备生资格。他觉得戏剧女神正在向他招手,前途一片光明。
没想到,转眼间父亲的命运就被大大改写了。父亲因为念过胡风的诗,被认定为“受胡风思想影响严重的人”,于是被取消了去苏联留学的资格;后来又被划为右派分子,被遣送到北大荒劳改,一去就是7年。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母亲所给予他的无私的爱。我的母亲顾孟华是一个美丽的女演员。从小学习音乐,8岁进入陶行知的育才小学,之后进入国立剧专附中,毕业后考入上海戏剧学院。她比父亲小五岁,因为相同的爱好而走到一起。得知父亲将赴东北劳改,母亲如何能够割舍?她决定牺牲自己的事业前途(母亲是当时全班唯一留校的一位女生)。母亲瞒着全家,向外婆撒了谎,说自己要去东北,男朋友胡伟民愿意陪她去。外婆觉得这个小伙子靠得住,并把女儿的一生托付给了他。
在东北的日子里,父亲天天要去伐木、垦荒,有时也会与母亲一起漫步松花江畔,感慨这一片苍茫,父母亲在冰天雪地里孤苦相依。他对母亲说:“这些苦我都不怕,怕的是让我远离戏剧。”
在扬州:就像生活在戏里一样
我的孩童时期被寄养在上海祖父母家,与父母聚少离多。记得有一次,母亲千里迢迢从东北来看我,我当时刚会说话,看着母亲,居然叫了一声“姐姐”。
终于有一天,父母被准许离开北大荒,可是,他们却不能回上海,最后调往扬州地区文工团工作。
父亲欣喜若狂,他终于能够回到挚爱的戏剧舞台,开始疯狂地排戏,歌剧、话剧、京剧、扬剧、锡剧、淮剧甚至木偶戏,他都排过。母亲也回到了舞台上。在我记忆中,父亲在排演场一次脾气也没有发过,总是很耐心地启发演员;而母亲总是那么光彩熠熠,她一会在歌剧《远方的青年》中饰演一个新疆人,一会又在《赤道战鼓》里变成了一个黑人,总之特别漂亮,特别神奇!
我开始上学了,也是一个活跃的“文体委员”。我常常学父亲排戏,给其他孩子安排角色。正式演出的时候,乐队在前台演奏,我就在指挥后面模仿。那段日子,一切就像生活在戏里一样。我想对于父母亲来说,也一定是快乐无比的时光。
我还是学校里的小演员,经常演主角。比如在《孩子们在成长》中演一个越南小孩。有演出的时候,母亲会先给我化妆;父亲则带着妹妹坐在台下捧场。演出完毕,父亲还会给老师就剧目提意见。我还参加了江苏省汇演,演唱京剧《沙家浜》“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电视转播,得了奖。
可惜,后来父亲被逐出了文工团。那一天,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将父亲押回了家门。他们翻箱倒柜了一阵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后来,他们就把父亲带走了。父亲被带走前对我说了一句很家常的話:“要听妈妈的话。”
我再次见到父亲,是半年后的一个夏天。母亲领着我去探望父亲。他被关在一个房间里,穿着一件掉了色的棕色中山装。一家人见面并没有抱头痛哭,父亲似乎还很高兴地问母亲,我乖不乖。
父亲被释放后,分配到一家花鸟商店上班,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消沉,成天一副很快乐的样子,还尽可能地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去工人文化宫排戏。
《雷雨》就是这时期的作品。上官云珠的首任丈夫傅威廉扮演周朴园,我母亲演繁漪。我至今仍觉得这是我看过的最为“干净”的一个版本。周萍下跪的那一幕,令人无限伤感。
即便是悲剧,也会有结束的那天。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父亲被平反了。可他的二十年时间一去不返了。不久,父亲回到了母校上海戏剧学院,一年后,又被调到上海青年话剧团任导演。全家人得以回到阔别许久的家乡——上海。从此,开始了他风风火火的十年导演生涯,也是改变上海戏剧和中国戏剧,写入戏剧史的十年。
回上海:半个上海都被他的莎士比亚搅动了
在上海,父亲迎来了他事业上的一个巅峰。从《神州风雷》起,父亲开始在舞台上激情澎湃地进行导演创作。
比如《再见了,巴黎》,祝希娟和张先衡在野外见面时,有一轮硕大无比的月亮挂在半空;又如《秦王李世民》中,秦王起兵发令的时候,可以自由移动的平台徐徐往前推,号令的内容则以巨大的字幕呈现在背景墙上。
父亲的戏接二连三推出后,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尤其是萨特的存在主义作品《肮脏的手》,受到了青年人的热捧。大学生蜂拥至兰心剧场,一睹为快。最后一场演出,激动无比的观众甚至冲进了剧场,这部戏后来不得不停演。
1982年春,父亲应邀去北京参加由中国戏剧家协会召开的“京沪导演会议”。大家坐定后,一份《戏剧报》送到了每位代表的手上。这一期正好发表了一篇介绍胡伟民的长文,还配有他风度翩翩的照片。于是,父亲就成了会场的焦点。
这次会议父亲是其中一小组的召集人,在组里第一个发言的就是他。他把自己的创作理念概括为12个字:“东张西望”(对东方艺术及西方艺术的学习和融汇)、“得意忘形”(学习吸收中国传统美学的精髓)以及“无法无天”(强调创新精神,既继承又发展)。
在这次戏剧界的盛会上,父亲与北京人艺导演林兆华代表“少壮派”,亮出了戏剧改革的很多新观念。此后两人在北京和上海排出了不少令人震撼的戏剧,被中国戏剧界誉为“南胡北林”。
父亲回上海后,推出了一两台莎士比亚的名作。他的好友余秋雨说,“半个上海都被他的莎士比亚搅动了!”
1986年,中国举办了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当时余秋雨任学术委员会主任,把我父亲、孙大雨、卞之琳等都请来了,还称父亲“显然是其间最耀眼的明星”。
那天晚上,父亲刚在九江路人民大舞台的越剧《第十二夜》终场中谢了幕,又立即拉着余秋雨赶到黄河路的长江剧场,为《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谢幕。当时两个剧场都人潮汹涌。
父亲比余秋雨要年长十岁,两人的交情非比寻常。父亲所有的戏,余秋雨都是文学顾问。父亲去世后,余秋雨便卸任了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一职。我觉得这是惺惺相惜的友情的升華。
记得父亲将其著作《导演的自我超越》一书赠与余秋雨之时,在扉页上写有这么一句话:“请继续鞭打我,让我始终有疼痛感。”余秋雨后来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那个年代的艺术批评者和艺术实践者之间的关系,虽然是真实的“鞭打”,真实的“疼痛感”,却有一种情真意切的痛快。这种友情,如山巅对弈,一步不让,却温煦高迈。
除了余秋雨,白先勇在事业上与我父亲的交集也不少。他们的第一次合作是将白先勇的小说《那片血红的杜鹃花》改编成电视剧。父亲任导演,我做他的执行导演。这部电视剧推出后大获好评,接连荣获江苏省1985年度电视剧大奖和上海文艺记者协会评选的花冠奖。
父亲和白先勇最大规模的一次合作应该是《游园惊梦》。父亲很早就想把这一作品搬上大陆的话剧舞台。一般情况下,剧种变更后,演员也会跟着变。可父亲偏偏不按常理出牌,执意邀请昆曲名旦华文漪来主演这个话剧。此外,他还请来俞振飞担任昆曲顾问。
结果,一部《游园惊梦》促成了不同地域、剧种、年龄的艺术家大聚会。白先勇本人闻讯后,也从美国飞来加入了这支“梦之队”。他与父亲一见如故,称他是一个“知识面广,又善于听意见”的人。
告别:来不及证明自己是共产党员
父亲的离去是很突然的。
1989年6月20日,父亲先去上戏的院长办公室找余秋雨,然后顺便到华山医院配点药。余秋雨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下楼。
华山医院离学校不远,父亲把那部“老坦克”(沪语:破旧的自行车)搁在医院门边,锁上,就进去了。他却再也没有出来。
那天,父亲突发心肌梗塞离我们而去。
父亲去世若干年后的一天,一个叫景衡的退休老干部找到我家,说是父亲在部队时的战友。当年父亲离开部队后,党员关系没能转出来。所以,父亲的党员身份一直没有证实。她想来想去还是应该站出来,为父亲作证,证明他是一个共产党员。
父亲去世后,最伤心的人当然是母亲。这些年,母亲在上海和美国两地定居。她很想念父亲,并写了一本关于父亲的回忆录,书名是《戏梦人殇:伟民、我和孩子们》。当时母亲写一点,就拿给我看一点,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年,直到2011年才最终完稿。
不思量,自难忘。父亲在上海戏剧界活跃了10年,导演的剧目竟多达40多个,这在中国戏剧界是十分少有的。他还写了二十多万字的文字,出版了一本导演专著《导演的自我超越》。
今年是父亲逝世30周年。我想,最好的纪念他的方式,就是在戏剧舞台上不断创作出具有中国特色国际水准的演出,就是继承传统,不断地探索,不断地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