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
2019-09-05江轲平
四公子姓曾,在家排行老四。虽读书不多,但喜好诗文,吹拉弹唱,无所不会。
一天早上,他老娘发现四公子死了,根据现场遗物,是自己呷老鼠毒死的。
四公子死的时候瞪着一双大眼睛,右手紧攥着一个折好的手帕,几个人想去掰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最后是邻家陆婶娘走到四公子躺着的棺木前,伏下身子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说来神奇,陆婶娘轻轻一掰,四公子紧握着拳头的手就张开了,陆婶娘把攥在他手里的白色手帕拿了下来,悄悄地塞进了四公子的枕头下面。
一身青衣的四公子静静地躺在黑色的棺木中,虽然脸色青紫,而且有些浮肿,但掩盖不了他生前英俊的模样。
四公子的娘哭哑了嗓子,使劲擂着棺材,哭天喊地叫着:“四伢子呀,你不孝,你不孝呀!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可怜的四公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再也听不见亲人的呼喊。
四公子死的时候是二十九岁,他没有结婚,又是非命去的,按照乡里的习俗,不能把他葬在祖坟山上。于是,四个人抬着那口薄薄的黑得瘆人的棺木,将四公子送到离村两里地的一块偏僻的荒坡上。好在荒坡边有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他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也适合他生前的性情,应该不会太寂寞。
四公子是曾陆林的叔伯兄弟,跟曾陆林的感情特别好,有一次,曾陆林喝醉酒后,向我讲起过四公子的凄美爱情故事。
四公子家弟兄四个,父亲早年就饿死了。二嫂毛凤英是个童养媳,从三岁起就住在四公子家。老三因为营养不良,得黄疸肝炎也早死了。他是老四,家中就一个寡娘。四公子的大哥曾木林,帮着母亲撑起这个家,由于家境贫寒,到处求亲不成,四十岁还没有娶到媳妇,当年只好打起背包去外地当了上门女婿。
四公子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但干活儿是好手,长得又英俊挺拔,即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熨帖,因此,四公子走到哪,都会有姑娘妹子丢去火辣辣的眼神。可如果真正说到相亲,媒婆们跑肿了脚,也没说成一个。原因很简单,姑娘们嫌弃四公子家穷,娘儿俩挤在两间狭小的木板屋子里,连个转身的地方也没有,怕以后日子没法过。
四公子的亲事急坏了他娘,他娘说,她愿意搭个茅草棚,自己搬出去住。为此,四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娘要是搬出去住,他就打一辈子光棍儿。
四公子对自己的亲事好像不怎么急,他依旧每天甩着膀子干农活儿。歇工的时候,姑娘们只要起哄“四公子,来首山歌解解闷儿”,四公子就会亮起嗓子,唱着一首首让人落泪的情歌:
妹是岭上一枝花
哥是山上的牛屎粑
隔山隔水隔不了心
喊一声妹妹我的亲
草籽落地草又青
岭上花开见妹心
一天不见想得慌
三天不见急死个人
……
唱到动情处,四公子眼里就蓄满了眼泪。年轻伢子喜欢听四公子带点忧伤的歌喉,姑娘们听着四公子的山歌眼里柔得化作了水,小伙子听着四公子的山歌胡乱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人去猜测四公子是不是真的有个让人痛断肠的“妹妹”。但是邻居陆婶娘知道,四公子的歌是唱给某一个人听的,四公子心里装着一个姑娘。
姑娘叫凤枝,隔壁清水村的。大眼睛,粉嘟嘟的脸,齐腰的乌黑长辫子,走起路来风摆杨柳。凤枝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她一针一线做的鞋垫,四公子舍不得用,放在枕头下,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哥在河里打鱼嗨
妹在岸边洗韭菜
夏日荷花一朵朵
……
有时候凤枝会有意蹲在水边石板上洗衣服,四公子就会坐在小河岸边唱山歌。棒槌捶打衣服,也一下一下捶打着四公子的心。凤枝脸上暗暗里藏着笑,也会时不时抬起头看看坐在远处草地里的四公子,用心聆听四公子哼着的歌声。凤枝的衣服洗完了,都会长辫子甩一甩,端着木盆一步一回头,回头笑一笑地往家走。四公子虽看不到凤枝的笑,但看得到她好看的腰肢像柳枝柔柔地摆动,眼睛总会追随着凤枝的身影好远好远,直到凤枝进了屋场不見了踪影,他还会呆坐在草地里哼着一首首的山歌。
凤枝是清水村最漂亮的姑娘,也早已经定亲,可是她定亲的男人不是四公子,是清水村村主任的儿子。村主任的儿子叫吴大,头大如斗,力大如牛。凤枝不喜欢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汉子,可她的娘老子喜欢,凤枝嫁到他家去,就可以给她的弟弟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
凤枝的婚期定下来了,吴大的家里送去了各种各样的嫁妆,凤枝的父母笑眯了眼,凤枝却高兴不起来,慌了神。
一天黄昏,凤枝再也无法控制心里的冲动,就对她妈说谎,说吴大约她去镇上看电影,扭着身子故意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凤枝的妈忙整整女儿碎花的衣服要她去,并嘱咐她多陪吴大说说话。
如水的月光照着凤枝娇美的身影,其实她是要去会她心上的那个四公子。
麦地里很寂静,有湿润的气息。小麦熟了,大片大片地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有低沉的歌声在麦地深处响起:
麦秆儿黄,青草香
我等妹妹心发慌
……
四公子坐在麦地边,两手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歌声让人听得心发酸。凤枝坐了下来,靠着四公子的肩膀,“四哥,吴大就要娶我了。”
四公子的眼里泪光闪闪。
凤枝告诉四公子说她不喜欢吴大。四公子轻轻回答一声“嗯”。
凤枝咬咬嘴唇对四公子提出私奔,说跟着四公子去哪都可以。但四公子摇摇头不答应。
四公子知道自己给不了凤枝和她的家人想要的生活。凤枝看着四公子英俊的脸,月光下忧郁的眼神,她的两只手臂环上了四公子的脖子,温润的唇贴在他的唇上。麦子在他们身下沙沙响,两个躺倒在麦地里的年轻身子被麦秆淹没在浓浓的夜色中。
那年的正月十八,凤枝出嫁了,一身大红嫁衣的凤枝撑着一把红伞在媒人的陪同下走在迎亲队伍的前头,凤枝呜呜地哭,唢呐吧嗒嗒地吹。看热闹的人群里没有四公子,他躺在床上,拿着鞋垫,呆呆傻傻地看着摸着,就好像摸着凤枝的脸。
凤枝成亲后,当村主任的公公可以不让她下田插秧、挑担割麦了,派给她做的活就是拿着账本记记村里的工分。凤枝不晒太阳,做这些轻巧活儿,皮肤更加白皙,人也更加水灵了。
四公子拼命地干活儿,想用繁重的劳作来忘记他心中的凤枝,可是,越想掩盖,那份感情却越容易撕开口子,让人痛得没法忍受。
三月的阳光暖洋洋的,满地的菜花黄了,到处金黄一片。凤枝的腰身也更加丰满圆润了,脸上飞起的两片红霞,让她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手挽竹篮回娘家的她,故意在四公子家门前经过,看到坐在门前石墩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四公子,凤枝丢了个眼神,然后急匆匆往前走。
四公子来到了村后小山坡的草地上坐下,凤枝的身影闪现在他的眼中,三个月不见,凤枝滚烫的身子滚进了四公子的怀里,四公子战栗的双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凤枝。凤枝的手拉着四公子的手,游离在她的肚子上,微微隆起的肚子,让四公子的手有触电般的感觉,凤枝幸福地仰起脸,“四个月了,你知道吗。”四公子什么也不知道,隆起的肚子在他看来就是一天天垒起来的心痛。他此时只是不停地抚摸着凤枝乌黑的长发,连声地叫着凤枝。
四公子要凤枝剪了一 绺儿头发给了他,他拿出手帕把头发包好,对凤枝千叮咛万嘱咐,然后望着凤枝蹒跚着离开,才转身回了家。
回家后的四公子从家里找出了一瓶白酒,然后找到陆婶娘,陆婶娘炒了几个菜,四公子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四公子边喝边和陆婶娘说着话,于是陆婶娘知道了凤枝,也知道了四公子心里的苦。可有件事情陆婶娘却万万没有想到。
第二天一大早,他娘發现四公子没有像以前那样起早做事,喊了几句,没见人答应,就推开四公子的房门,看见四公子脸色乌青,直挺挺躺在床板上,身子已经僵硬。
他娘尖利的哭声惊动了村里的左邻右舍,惊动了隔壁的陆婶娘,陆婶娘看到昨天晚上喝着闷酒说着心里话的四公子死了,人都傻了。
四公子出殡的那天,凤枝也来了,她远远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头抹着眼泪……
作者简介:江轲平,系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平江县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山东文学》《散文选刊》《神州时代艺术》《年轻人》《湖南作家》《中国纪检监察报》等报刊。作品曾获第三届“潇湘杯”微散文大赛一等奖,“我的乡愁”全国散文诗歌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