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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性焦虑”与“虚伪的材料本位主义”:有关青年创作的一种反思

2019-09-05李壮

上海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经验文学

     一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在呼唤文学对当下经验的表达和阐释。文学怎么写当下?怎么塑造新的人群?怎么捕捉新的生活经验?今天,这似乎变成了中国当代文学最重大的关注甚至焦虑之一。事实上,从卫慧、棉棉一代“蝴蝶的尖叫”,到“新概念”作家群体一度张扬的叛逆青春,再到近年来文学界对“90后”青年作家的格外关注……先锋文学大潮退却后,许多能引起文坛大争论、大热情的事件和现象,其内在多半与我们对新形象、新经验、新生活、新想像的召唤冲动有关。我们一直在急迫地呼唤文学,希望它呈现出更加强烈的“当下性”;而这种呼唤和期盼,往往会自然而然地落在浸润成长于新经验之中的青年写作群体身上。

藏在这呼唤背后的,或许是一种隐秘的焦虑:当时代经验以指数级的速度加快更新,文学这门古老的手艺,对此的跟进却显得有些吃力。如若同电影电视剧等依靠画面语言实现表达的新兴艺术文本相对照,这种焦虑便显得更加突兀而几近于恐慌了。难道不是吗?很大程度上,我们的文学最擅长处理的依然是土地的抒情、历史的波涛,及至近些年迅速兴起的“小镇故事”,事实上也同我们当下最核心的时代想像之间存有一定的时差。当然,我绝不是说这些古老的命题已失去价值,问题在于,最“当下”的经验元素——例如信息时代的都市生活结构和消费时代的个体行为景观——在文学中似乎的确没能获得足够充分、足够深刻的展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或者说制造了某种读者层面的不满足。这样的状况或许并不能完全怪罪我们的作家们,面对这样高度新鲜、急速变动而又相当碎片化的当下现实经验,文学创作的难度的确是存在的;而用镜头生动拍摄出大都会的表层奇观(那些以艺术品维度界定自身的影视或视觉作品则不在此列),抑或干脆用流量短视频烘托出时代生活的吉光片羽,无疑要比用文字挖掘出当代经验的抽象神髓和深层逻辑容易得多。在一个高度感官化、符号化的时代(借用波德里亚的概念来表述,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充斥着“仿象”的时代)中,作家若试图——以真正文学而非哲学的方式——厘清感官材料与符号逻辑间的关系,并进一步建构、复述其与个体精神世界间隐秘却必然的关系,确乎是一件狗咬刺猬般令人挠头(乃至秃头)的工作。

有关于此,可能的应对方式也有很多。例如,我们已经看到有大量文学作品在强调“当下现实质感”:各种眼花缭乱且极具代表性的现代世俗生活内容,正被这些作品成批量地塞进文学记忆的集装箱。问题在于,在这轰轰烈烈的“装填运动”中,“当下”与“文学”真的充分结合了吗?或者说,当下现实生活经验,真的已经与文学性融洽相处,进而获得有机的美学合法性、并被嵌入时代的精神坐标系了吗?对此我表示怀疑。事实上,在我看来,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现场中,出现了一种奇特而又颇为隐蔽的现象,我称之为“虚伪的材料本位主义”。

“当下性焦虑”与“虚伪的材料本位主义”:有关青年创作的一种反思先说“材料本位”。当下许多文学作品里,塞满了花样迭出的“当下生活材料”。名牌坤包、化妆品、咖啡、纹身、小众音乐节、旋转餐厅、酒吧和夜总会……海量的“物”以及围绕物展开的动作,织构起有关时尚青年或白领阶层的生活想像,仿佛人物(及其生活)本身便是这些材料的集合体,又仿佛作家祭出了足够多的现代生活符号便是写好了现代生活及其中的人。这些材料和符号以纯粹数量堆积起巨大的安全感和自信心:看!我写得多么当下!与我们这代人的生活多么相关!然而,为什么又说这种材料的堆积是“虚伪”的?因为它们常常以在场的方式缺席。表面上看起来,这些张牙舞爪的材料戏份很多,但实际上,它们多是以景观化、模式化、背景板式的方式出现,不是活体而是标本,不是承重墙而是石膏罗马柱,因而随时可以被贴上标签、也随时可以被替换甚至拆除。它们体量庞大,却是虚胖的,常常游离于人物的精神世界以及故事的核心意蕴之外。

于是,我们一次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孤独的少年坐在音乐酒吧里谈论爱情,其精神姿态和情感结构却像是躺在麦地里仰望星空的海子,甚至与千年之前跪在女子窗下吟唱小夜曲的法兰西骑士相差无几。或者,这一个故事里喝酒的少年,与另一个故事里逛美术馆的少女在精神面貌上极其雷同。偶尔这些人物喝醉了或逛累了,跑到大街上撒撒泼,装疯卖傻之中说不定有几句台词或者几个泄露出时代生活的秘密——可是等一下,为什么我笔下跳出的词汇是“台词”、“身段”?也许在潜意识里我就认为这些笔触往往太过仪式化以致让人联想起古希腊的环形剧场,事实上绝大多数聚光灯从天而降的刻意处理都很容易虚化成寓言,而寓言对现实语境的“浓缩”有时更像是“抽离”、因而近乎一种逃避。我们时常会遭遇那些喝着2018年啤酒的18世纪主人公,也时常会见证作者用极其个性的材料讲述了一个毫无个性的故事。经验材料与文本灵魂之间关系不大,二者像陷入中年危机的夫妇一样,仅仅形式上睡在一起。

在这类“虚伪的材料本位主义”案例中,作者及其作品没能呈现出文学作品与现实生活、当下经验与当代精神间的相互生成、互为因果。其经验皮囊或许是十足“当下”的,但这种“当下”有时更像是表层装饰(譬如一件外套、一副耳环),而与文学本身关系不大。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败。除此之外,更严重的负面效应是,当这样的作品被大量推出,并且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肯定,它们其实会对相关经验材料本身的诗学可能性造成损伤。虚胖的材料铺排、千篇一律的意象冲击、对经验表象的廉价物理性提取……这一切正在透支相关经验的美学刺激性及历史刺激性。它会使读者变得麻木,从而也无形中败坏了经验自身的美学效力,扼杀了文学自身的生长空间——它会使日常经验的大片领域,在诗学意义上变成了过度耕种后的盐碱地。当下文学界对日常经验书写的反拨之声、对总体性缺失的责难等等,不能说与此完全无关:各种隔靴搔痒、交叉复制、皮笑肉不笑的生活內容铺排,难道不是对日常经验书写的自我污名化么?

     二

此种困境之所以出现,背后的原因也是多重的。前提般的大背景是,这个时代的确不好写。我们生活在一个不确定、不稳固、表里皆变动不居的世界中。卢卡奇认为古希腊人的生活世界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头顶的星空就是人们脚下的地图(卢卡奇《小说理论》)。这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有关于此,希利斯·米勒曾经从海德格尔的基础上出发进行过阐释,他认为现代人生活在一个神已隐没的语境之中,留下的只有孤独的自我和相对的历史主义世界(希利斯·米勒《神的隐没》)。在这样的语境之下,具象经验与抽象心灵间的联结方式也往往是滑动的、存疑的,甚至是随机的、虚假的。然而这不是我要在此要展开谈论的话题,我们暂且把它留给鲍德里亚、费瑟斯通和文艺学专业的博士生们好了。世间绝大多数问题的根源都是双向的,我要谈论的不是时代的原因,而是作家的原因。而这原因在我看来至少有三重。

第一重原因首先在于,作家,即便是青年作家,其对新的时代经验有时并没有我们理所当然认为的那般熟悉。就拿“都市”举例子吧(在中国的文学语境中,“新的时代经验”与“都市经验”两个概念间有相当大的面积重合)!中国城市化进程大规模加速,其实主要是改革开放以来几十年间的事情。大量极具实力的作家其实对城市生活(当下新经验最具代表性的载体)缺少那种潜意识般的熟悉。2014年,张定浩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城市小說是那些在一个城市读过小学的人才有可能写好的小说”(张定浩《关于“城市小说”的札记》,《上海文化》2014年11期)。似乎说得有些武断,然而若我们将此理解为一种文学修辞,其道理无疑是对的:他所强调的其实是一种生命本能般的熟悉,犹如莫言那一代作家熟悉土地一样。这种本能般的熟悉乃至潜意识中的生命同构性,在今天的作家中,其实并未充分普及。而对新经验的不熟悉,其实可以在文本中体现为两种看似完全相反的症候。第一种不用多说,那就是“不写”: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不熟悉的东西我绕过去!大有深意的是第二种,那就是“炫示性书写”,或者说是“过度书写”。这其实是“不熟悉”在集体无意识层面上的镜像投影:只有“他者”和“异物”才是有炫示价值的,当作家以炫示的方式书写新的经验、新的物象,其实恰恰反向地说明了这些经验和物还没有真正成为自身的血肉组成部分——它依然是“不熟悉”的并因此充满了刺激性的气味。一滴水落在滚油中会爆炸,但水在水中不会炸,油在油中也不会。那些炫示性的笔触背后,有时其实埋伏着一群乔装打扮的疯子,他们身披不属于自己的奇装异服,想以此给自己的正常人同类制造惊吓。当然事情要分开讨论,“炫示”、“装疯”有时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例如卫慧、棉棉笔下的上海夜生活。在那一代所谓“‘70后美女作家”的历史语境中,都市夜生活的确是新鲜出炉的怪兽,诸如“摩登”、“新新人类”这些在今天看来充满老照片般怀旧感的词汇,在当年具有十足的刺激性。这是卫慧、棉棉们“炫示”、“装疯”的资本和历史合法性所在,她们神经质般迅疾而混乱的话语暗示着新的话语世界,她们走在“通向下一个威士忌酒吧的路”上犹如走向新历史的大门,就连那些地图般散布着欧美国家名字的性爱经历也可以被阐释为“全球化时代的身体隐喻”。但是今天,如果有谁还以这种方式来创作小说,就不得不冒上被毒舌评论家斥为“傻帽”或“土鳖”的风险。举一个再切近不过的例子。上世纪90年代,洋酒还是具有象征性甚至仪式性的物件,那时那个名叫李壮的评论者还处在能够在街边大树根下公然撒尿的年纪;而在十几年后,李壮会在大学宿舍的破橱子里常备一瓶杜松子酒,并在每一个上完自习又累又饿的夜晚祭出一种丧心病狂的宵夜吃法:吐司面包抹老干妈辣椒酱,配上一杯杜松子酒。在这样的场景中,我喝下一杯杜松子酒如同路边的北京大爷“吱溜”嘬一口二锅头,它的诗性于我当然不再是仪式性的而是日常性的。然而直到今天,关于当下生活的诸种符号表征,我们所看到的依然是“仪式性炫示”居多、“日常性渗透”较少(当然“日常”原本就比“仪式”难写),许多作家的笔触在努力多年之后依然未能刺穿经验表层的表演型铺排。从《上海宝贝》到《小时代》再到如今的种种当下题材小说,我所看到质变似乎并不如预期中的多,作家经验结构、认知结构在历史时间层面的相对升级滞后与此不无关系。

第二重原因,在于审美逻辑的惯性。之前读到青年评论家贾想一篇谈张枣的文章,里面有一处细节很有意思:在一首诗中,张枣写到了地铁。地铁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都市意象,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地铁的物理形态和运行节奏直通都市文化的内在气质核心。但张枣最后写出的诗句,却是形容自己在一张哆嗦的桌子前给爱人“你”写情书。对此,贾想这样评说:“张枣一接触人造世界的现代意象就被挫败了。比如写地铁,他完全将地铁变成了一间写情书的移动房间:‘蛰到一张哆嗦的桌前给你写/情书。这个房间在诗的结尾慢慢虚化,最终和诗人的内心融为一体:‘当我空坐床头,我仿佛/摸到了那驰向你途中的火车头。一个复杂的钢铁意象被软化为抒情的幕布,成为装饰性的背景。可见,张枣对地铁本身这样的现代物象是无感的。他这首诗看似是咏物诗,其实巧妙地绕过了物象,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对二人关系的抒情当中……胃口极为挑剔的张枣,慢慢意识到了自己并不喜欢这些粗粝的、难以消化的现代意象”(贾想《是死去的张枣在使你不死》,《北京青年报》2018年3月9日)。诗人潜意识里恐怕还是觉得,地铁以及摇晃的都市生活,比不上纸质情书和镜中的“你”更具有诗的力量。这种问题其实具有普遍性。“春风得意马蹄疾”是诗,难道大雨天里送外卖的摩托车就完全没有文学性吗?“蜡炬成灰泪始干”是诗,难道手电筒和LED灯就不能入诗?文学绝不是那么狭隘的事情,狭隘的有时只是作家自身的审美惯性,或者说耽溺于意象舒适区的惰性。故而有时我们的作者看似使用了大量材料,但文本的精神内核、情感生成方式与这些材料却是无关的,材料在根子上并没有进入作者的审美表达“词库”或者说“想像谱系”:当他们说“地铁”的时候,其实是在说“黄花梨木镂空雕花案几”。

第三重原因,则更多与技术或功力相关:有些时候,作者没能把那些新经验新内容融入故事结构、乃至化作结构本身;一切外在的景观,没能够经由艺术之功生长成人物的精神景观,因此也就无法提供时代精神的内在参照系或隐秘指向。这样的故事未必不是好故事,但毫无疑问,它不是一个真正当下的故事。或者可以这么说:是作者没能把它写成一个真正当下的故事。此种征候有不同的体现类型。有时,它表现为“气力不足”,例如孙频201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松林夜宴图》。这篇小说总体来看是一部不错的作品,但让我感到遗憾并略有诧异的地方在于,作者对于父辈祖辈经验的虚构处理显得从容不迫、诗意充盈,对于自己同时代人生活的处理却有些慌乱无力,以致无法将其很好地嵌入主体叙事结构之中。也正因如此,小说前后两部分出现了较为突兀的分裂,当下经验因其过度的切近性,使得作者在提纯梳理过程中出现了问题——过于繁多、过于真切也过于强悍的当下生活图景如漩涡般使小说家失去了方向感,她被经验主导和支配了而不是相反,经验的碎片(包括由此构成的情节支线)以不太可控的方式被甩出了故事的框架结构。当那些年轻的身影寻寻觅觅地走上前台,我看到小说的细节越来越真切、内容越来越充实,作者的气韵反而越来越虚弱下去,感觉不是写作者的声音在统领指挥经验,而是经验随时可能吞没写作者的声音。最终,作者不得不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去展开强行的归拢和提纯、把纷繁复杂的时代生活图景同一种空中楼阁式的理想或者说理念强行结合在一起,她试图以此重新找回叙事的方向感。于是,情感彷徨与欲望放纵、略带病态的性爱和亲密关系,在小说中被赋予了浓烈的孤独感、宿命感乃至献身情怀,继而又同国家民族的历史创伤似是而非地结合了起来。问题在于,即使是写宋庄、写文艺青年的欲望生活,我们为什么不能踏踏实实地写?如此般悲怆、自我陶醉、强行赋予诸种宏大阐释隐喻的写法,其实会同时消解了经验和观念这两者,也暴露写作者自身的不自信;它把作者试图强行掌控船舵的略显狼狈的身姿如实展示给了读者,我们仿佛能够隔着纸页听到作者正透过主人公的行为竭力呐喊:你看我其实是在写历史创伤,我是在写扭曲与孤独啊!

还有一些时候,这种征候表现为“意图不清”:作者对时代经验的采撷提取是在一种自发的、本能的、随波逐流式的状态中展开的,其收束便难以避免地陷入到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境地,以至于在无力的漫漶中消解了自身。例如周李立的《黑熊怪》——同样是一位比较成熟的青年作者,同样是一篇整体在及格线以上的作品,我认为在这种语境下拿纯粹的烂作者烂文本作为反例开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认为这篇小说代表了当下颇为常见的一种“猜谜”式的写作。这类写作,会把“谜面”打造得丰富、多元、精致,继而指出(至少是强烈地暗示出)“谜底”的位置,但却故意省略了“解谜”的环节。小说写一对白领夫妇,在一个周末去厦门参加好友婚礼并顺便度假,然而从计划出行一直到开始度假过程中,这对夫妇就一直在为一些似乎莫名其妙的生活琐事而纠结拌嘴。这些生活琐事的背后,当然会有生活中一些更抽象也更根本的矛盾存在;而故事的主体内容就是这两人各种磕磕绊绊,各种事想解决又解决不了、许多话想要说但又说来说去说不清楚。小说的最后,是二人在下榻的酒店里遇到一场展销会,一位工作人员穿着一身黑熊怪(熊本熊)的公仔装。女主人公此时忽然迎来了情绪的爆发:她冲向这个巨大的黑熊公仔,与这个可能是她丈夫(丈夫在刚入住酒店时,为了讨好她借穿过这套公仔服)、但更可能是陌生人的“黑熊怪”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客观地说,小说在日常经验细节的刻画、在对当下大都市个体内心的紧张焦虑状态的表现上,做得比较到位。“比较到位”,横向比较打个七八十分,这本身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我想要多说两句的是小说的结尾,也就是小说对经验材料的收束方式。重壓之下的个体,向一只巨大的熊本熊公仔索取拥抱,向一个很可能与自己无关、始终看不到真实面目的陌生实体寻求安慰……这其实是在一系列极其现实,甚至带有庸常现实主义色彩的经验铺展背后,加了一个带有些许超现实色彩的象征主义结尾。熊本熊公仔意象具有很强的延展性和阐释性,它与当下人的生活方式乃至青年亚文化话语体系间都能够建立起宽阔的互释空间。考虑到以熊本熊为主题动图表情包的广泛流传及对青年人社交生活的充分介入,我们甚至可以说它具有某种时代生活的文化符号色彩。由此来赋予故事某种内在的价值隐喻、切中当代青年群体内心世界所面临的许多问题,这自然是行得通的;黑熊怪的陌生拥抱背后,似乎也藏有某种精神慰藉的可能。但实际的问题在于,这种精神慰藉是什么、来自哪里、究竟是本质性的还是随机表演性的、它的结构机制乃至悲剧性或虚假性何在,作者未必能够想清楚、说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黑熊怪的拥抱”这样一种收束方式,能够留给读者一种思考、一串联想。于是,经验富足的“谜面”写好了,“谜题”看上去也很有料,然而“谜底”却似乎始终处于悬置状态,只能由读者自己去猜。这是当下写作图景背后近乎习焉不察的隐患:诚然现代小说可以是一场不知所终的旅行、一次不求解答的发问,但无论如何,答案和终点的缺失也应是一系列探寻之后无奈又必然的安排(由此缺失将成为另一种形态上的充实),而不能从一开始起便预留为感性漫漶后的敷衍方案——正如材料的堆积不能仅以自身为目的一样。

综上而言之,今天的青年作家在当代生活的经验材料方面拥有了更为充分的积累,但在与此配套的潜意识同构程度、美学敏感性、结构把控力和思想统摄力等方面,却依然显得底气不足。这是“虚伪的材料本位主义”问题出现的根由所在。

     三

纵观文学史,波德莱尔的诗歌世界与19世纪巴黎的纵横街巷是难以分割的;如果从背景里剔除了小酒馆、底层的性以及脏话,布考斯基的诗句也会变成歇斯底里、不知所云的嚎叫。在这些作品中,文学在时代经验的身上获得了充分(且必要)的展开,时代生活内容也因此获得了诗性和精神维度的景深。这才是我们所期待的“文学当下性”,才是时代经验材料在文学文本中的“正确打开方式”。

事实上,就近而言,我们也能够看到身边一些较为成功的例子。例如,双雪涛笔下的东北厂区为什么具有魅力?因为他是把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转型和个体心灵的犹疑结合到一起去了,社会大历史与人的精神史在他笔下是同一件事不可分割的两面,破败的工厂和破败的人在这里是相互阐释的,谁也离不开谁。而那些国营厂区遗迹(时代的巨大废墟)上衍生出来的故事,也同样演绎出十足的当下性色彩——又有谁说“当下性元素”就一定得是新生儿般鲜嫩而指向未来的呢?双雪涛笔下的经验材料固然也不是以高度组织化、秩序化的形态呈现出来,然而背后却有着无形的引力布置。如果说在20世纪以前的文学世界中(例如在狄更斯、巴尔扎克或托尔斯泰那里),作家之于经验材料的工作,类似于注水成冰,人物及行动的纷繁水滴能够自然而然、几无遗漏地汇聚到意图核心周围并结成一体,那么今天的作家所要做的事情,则更像是吹风制冷:那种先验的(总体文化思想语境的)低温已经消失,写作者需要用大量经验细节的漫延铺垫来制造出特定的语境氛围(即首先使“空气温度”降至冰点),在此之后,凝水成冰的核心环节才成为可能。双雪涛笔下那些胡茬般旁逸斜出的对话和动作目的在此,石一枫完成度最高的几部小说作品(如《世间已无陈金芳》《心灵外史》《借命而生》)里的插科打诨、贫嘴耍浪和戏剧化场面同样有此功效。经验材料在他们笔下,实际是以弥散的方式指向了隐秘的核心。

另外一些时候,无需总体性的引力布置,细节自身的精准突刺同样可以“点铁成金”。于一爽《每个混蛋都很悲伤》里面,不乏荒郊野岭骑单车这样的文艺场景、亦不乏婚外恋情或美人暴毙这样的刺激性元素,但这些并不足以打动我;真正使我心中一动的,倒是小说最后看似无意的一笔:男主人公深夜独坐在酒吧里回忆起曾经偷欢、此刻已化为骨灰的女子,吧台灯光在他身上打出明暗交界的分裂,而手机里他正和不知身在何处的死党隔靴搔痒地扯着看似轻松的淡。重与轻、真与假、浅与深、聒噪与默然,忽然间汇集于这原本毫无新意的灯光之下。这一笔拯救了这篇原本已使我感到疲倦的小说。在我看来,这一刻的酒吧已不再是消费主义的场所或欲望叙事的容器,它忽然变得同人的内心有关了。在背景音般的喧腾背后,一种充满时代共情的坚硬沉默正变得通透、响亮起来。与此类似的还有郑小驴的《赞美诗》:女主人公手机屏幕在深夜意外亮起的一刻,光与暗随之在男主人公心中劈开了不可逾越的深渊。表演、隔阂、爱慕、鄙夷……这些现代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元素,随着智能手机时代每日会重复无数次的划屏解锁动作,忽然以极富冲击力的方式被重新凸显了出来,多么稀松平常又何其触目惊心。这同样挽救了一篇似乎有点狗血的故事。当然了,还包括这个时代里不得不说的“性”。笛安的长篇小说新作《景恒街》里出现了这样一处情节,主人公朱灵境与上司“钢铁侠”睡到了一起。看似俗套的设置,却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这不是性贿赂,更与真爱无关,甩锅给不可压抑的情欲似乎也有些理由不足。而笛安是这样写的:“钢铁侠的习惯,是关上屋里所有的灯……她也喜欢这样的时刻,不用像在办公室里那样,总是不由自主地取悦他。然后他们并排躺在黑暗中,谁也不想开灯,微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男人和女人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交缠在一起,像是昆虫透明的羽翼。只有此刻,他们之间才能降临一点儿真正的平等。”多么怪异又多么准确的逻辑,这个时代的性可以与爱无关、与利无关,甚至与性本身也无关。它居然与平等有关。类似的怪异和准确出现在小说的其他细部,并无形中渗透了整个故事的潜意识世界:因堵车而“众生平等”的国贸桥、唯一类似大自然(拥有自成一体的逻辑)而又从根本上拒斥人类的地下停车场……这一切“闲笔”同风险投资这一支撑全篇的资本游戏间存在着隐秘的呼应,并与纠缠其中的故事中人的自我体认及情感方式不断共振。此中含有对当代生活以及当代人心灵世界的极富穿透力的察觉、指认。正因如此,尽管作为长篇小说的《景恒街》受到了“撒糖通俗故事”、“结构简陋单薄”等诟病(这些诟病的出现当然都是有原因的),我依然会认同《人民文学》刊发这篇作品时的卷首语:“这一切构成了城市气质、气场与文学故事、叙事相洽的文本。”

此外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和文本。《人民文学》2018年刊出骆平的一篇小说《过午不食》,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颇深印象:计划生育和二胎政策无疑是世俗领域的事件(甚至是有些危险的政策化、新闻化事件),但小说里女主人公自我身份意识的波动纠结,的确只有在这种具体的语境中才有可能出现——只有在二胎政策背景下,一个女人才可能合理合法地同时占有奶奶、婆婆、儿媳、未来妈妈这一系列身份,进而在这一系列要命的身份错乱中体味个体内心的挣扎、执拗、喜悦、悲哀,并由此管窥世相人心。没有二胎政策,这个故事里强烈而复杂的情感是无法以此种方式呈现的。王姝蕲《比特圈》写到了比特币“矿工”,他的欲念及其扭曲,同边缘环境里“暴发户+女学生”、“水电站+计算机”的吊诡搭配直接相关。梁豪《黑海》则把一个传统犯罪故事嵌套进北京东五环外黑车司机的生活结构之中,这样的嵌套合乎情理亦合乎氛围,它同样是当下人事的新鲜产物……在“新经验”与“新故事”的榫合方面,这些作品都可以说作出了有益的尝试。尽管它们各自存在着种种完成度上的不足、甚至某些方面还显露出较为明显的残缺,但至少其中的时代经验乃是在与文学本身相互交融、相互实现,而不是“虚伪的”或“本位主义的”——很简单,只有在这些特定的生活处境之中,人物才会这样说话和行动,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和问题。也正是在这种状态之下,“文学的当下性”或者“当下性”之于文学,才真正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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