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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武僧释永旭

2019-09-05李玉楼

看天下 2019年23期
关键词:少林寺

李玉楼

原定于8月1日上午在河南省偃师市召开的一场“揭发检举动员大会”,在召开前数小时的凌晨突然被宣布取消,原本搭好的会场也连夜拆除。

偃师是古都洛阳下辖县级市,邻近著名的嵩山少林寺。没开成的,是针对释永旭涉黑恶犯罪团伙主要成员的公开指认现场揭发检举动员大会。

原名王云生、别名王文生的释永旭系嵩山少林寺第三十三代嫡传弟子,更曾是寺内重要决策机构寺管会的成员。在大口镇上,这个外来和尚、少林武僧算是个名人,定居16年,有人说他强占水库阻挠村民灌溉,有人说他动用武校插手基层选举,亦有人说他修庙修路,扶弱济贫。

5月12日,一队警车径直朝释永旭的宅邸驶去。半个小时后,车队驶出,宅子的中式红色大铁门缓缓关闭,随后被贴上封条。

第一桶金

在嵩山少林寺待了18年后,2003年,34岁的释永旭下山了。

僧人离寺另谋出路并不罕见,就像学成毕业一样,有的还俗成家,开武馆为生;有的换个寺庙继续当和尚,甚至任住持。无论何种出路,少林寺都是“毕业生”们的“光环”。

释永旭下山的原因很特殊,其承包经营多年的法物流通处被勒令关停。

1988年,入寺仅三年的释永旭承包了少林寺法物流通处,售卖开光法物,设于方丈室背后左右两侧的普贤殿和文殊殿。

释永旭和师兄释永信外形有些相似,身材略胖,圆脸小眼,面色凝重,眉宇间流露着武僧的威严。

据释永旭的大哥王云鹏介绍,弟弟颇有经商头脑,承包法物流通处后,先后请家里兄弟从老家南阳批发来各种玉器文玩,一经开光,价值陡增。在1990年代,法物流通处每天能营收上万元。

“永旭社交能力强,有一群支持他的人,但他在寺内并不占优。”释永旭的师兄释永亭说。财新2015年对少林寺方丈释永信的一则报道显示,释永旭至迟于1996年入选寺管会——寺管会是少林寺的重要决策机构,方丈推选等重要决定均需经寺管会讨论通过。

释永旭经营至2003年,法物流通处被关停,寺方未再安排新工作,释永旭随即离寺下山。但他一直没清运剩余货物,包括普贤殿、文殊殿和几间厢房在内的几处房间自此尘封。直到2019年8月间,货物才被清出。寺内一人士透露,一位登封市领导前来视察时要求尽快清理干净。

事实上,早在2018年秋天,释永旭的会计就跟街坊借箱子,说是要去把留在少林寺的货物运回来。彼时,释永旭已得知自己正被警方调查,并尝试与往日的各路冤家言和,作为其起点的少林寺自然绕不过去。

有迹可循的是,借助法物流通处这个“小卖部”,释永旭攒下了第一桶金,并为自己提前安排好退路。2000年前后,他经释永亭介绍,承包下偃师市大口镇山张村的牛心山。

他为自己选的这个山头,位于少林寺以西仅20公里,是嵩山四大主峰中南台山的七峰之一。

外来和尚的生意

如今的牛心山,一座寺庙沿山脊而建,红漆尚新,琉璃瓦锃亮。山脚是一座两进寺院,山顶是一座四面合围的宫殿式建筑群,远看如空中楼阁。接近释永旭的人士透露,这颇合其心意。

这里是释永旭下山后的第一站。2003年,在山张村常住下来的释永旭开始大兴土木,整修水库、寺庙和武校。

释永旭到来前,洪江寺由几家信佛的村民轮流看守,庙里几年的功德能帮一家人盖上新房。释永旭来之后,这一财路终结了,在庙里算命的一些“半仙”被赶了出来,村民早年在山上栽种的果树被告知不再属于栽种者,牛羊亦不能去山上吃草。

山村缺水,矛盾终于在水库上爆发了。

释永旭重修肖窑沟水库时,用水泥封死了出水口,致使村民无法灌溉,村民因而拒交公粮,时任山张村村主任张宏亚为此与释永旭协商解决用水问题。“释永旭并未出面协商,来了七八个打手把张宏亚揍了一顿,打手中只认出了同村的温建峰。”张宏亚的亲属告诉记者。

警方此番公布的涉黑团伙名单中,温建峰等四人均涉嫌“寻衅滋事罪”。四人家属均认为案涉2003年的这场打斗,但对原因语焉不详。

释永旭的一名伙计则称,殴打张宏亚的起因并非灌溉,此前两人矛盾已积累多时,打架是因争铝矿而起。

“殴打村主任”奠定了释永旭的“威名”,其生意版图在围绕牛心山的村庄间展开。据记者的不完全统计,释永旭的生意大致包括四座矿山、两座寺庙、一所武校、一个地产项目和一些林场,但难以统计这些生意的规模及释永旭的身家。

“矿山和地产是赚钱的,别的能不赔就不错了,”一名受雇于释永旭多年的村民称,“洪江寺每年只有十几万的收入,但释永旭修庙修路就花了几百万。”

矿,是大口镇村民重要的收入来源,如今走在村道上,还能看到两旁散落的铝矿石,以及山体上石矿厂留下的裸露岩体。这些矿山大都在近年的环保风暴中被关停,牛心山旁的那座石矿厂,就是释永旭举报后关停的。

在洪江寺内僧人和居士的描述中,释永旭待人和善,讲话轻声细语,甚至有點“娘娘腔”,生活则极其简朴,经常吃剩饭剩菜,全年都是一身僧衣,却对生病的僧友很大方,直接拿钱看病。

但在早年跟随释永旭的伙计眼中,“他对自己人非常抠门,不少人因此和他闹翻,”一名伙计的家属说,“和他最亲密的孙松至死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寄居释永旭家中;曾担任武校校长的王光宏最后是哭着走的。”

而生意场上的释永旭,也是可以放下慈 悲。

牛心山北麓翟湾村的村主任董全周回忆,2004年,释永旭找到他,希望承包该村的石灰矿,并强迫其收下承包款,但该矿2002年已承包给他人,因此他拒绝了。次年,释永旭强迫村委会借故起诉承包人,以解除承包合同,但被偃师法院驳回。

记者获得的多封矿工举报信显示,释永旭团伙在2006年间多次滋扰该石灰矿。“上半年,其手下孙松带人到矿上殴打恐吓工人,宣称该矿归释永旭所有。”一名举报人说,“两个月后,得知该矿仍在开采后,孙松等人再度来矿上打砸,并带走两个钻机。”

释永旭兄长王云鹏证实了这次冲突,但表示释永旭认为该矿所在地与其承包范围交叉,故而产生冲突。

8月1日,检举揭发大会取消后,河南偃师当地民警改为张贴公告征集线索(东方IC图)

“承包范围争议”是与释永旭相关的冲突中常见的由头,在其占山圈地运动中,主导集体用地分配的村干部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焦村前村主任焦纪安和袁寨村村支书袁丙超,是两名实名举报释永旭插手基层选举的村干部,举报内容分别指向2008年焦村选举和2014年袁寨村选举。在他们的叙述中,释永旭为了使其中意的候选人当选,派人威胁选民,干扰选举,甚至打砸选举会场。

举报内容中均提及,印有释永旭旗下“少林禅武学校”字样的依维柯车冲入会场,数十名武校人员把守村中道路等情形。

当年与焦纪安一道竞选的李红星就描述了另一版本。“村民们在初选和终选中均发现焦纪安作弊,十余个村民愤而砸了选举点。”李红星表示,包括他在内的五名村民还因此被拘留了一周,当时释永旭的手下确实在场协调。

大口镇政府证实了焦村2008年选举会场被砸,但表示不掌握具体情况。

与释永旭相熟的人士透露,1990年代乡政府財力不支,主要靠出让承包权获得收入,肖窑沟水库和附近林场就是乡政府抵债承包给释永旭的,一并抵债的还有几处乡镇企业厂房。正因手握乡政府的承包合同,释永旭在各类承包权冲突中非常强硬,进而得以在大口镇扎下根来。

经济纠纷

得知自己被警方调查后,释永旭时常宽慰周边亲友称,“都是经济纠纷,他们告不倒我。”

据王云鹏透露,辩护律师会见释永旭后了解到,办案人员审讯的主要是四起涉黑经济纠纷。这些纠纷大多发生在2010年后,彼时,释永旭的产业重心正在从采矿业转向多元化。

拐过嵩山十八盘的最后一道弯,山庄和释永旭的禅武学校相继出现,此处距少林寺仅剩5分钟车程。

2011年,释永旭通过中间人租得山庄,租期三年,每年租金20万元。一年租期届满,山庄主人王剑锋(化名)来到山庄,看门人将其拦在门外。王继而到相邻的禅武学校找释永旭,释永旭同另外三人来到大门口。“没说两句话,释永旭使了个眼色,其一名随从一个鞭腿踢在了我喉部,致使我当场休克。”王剑锋说。

释永旭的员工却表示,当年释永旭要求王剑锋整修漏水未果,才将纠纷拖延至今,但王剑锋否认了上述说法。

在得知自己开始被调查之后的2018年秋天,释永旭找到王剑锋希望和解。一段双方交谈的录音中,释永旭没有抵赖当年殴打王剑锋,但辩称打王剑锋的并非武校学生。录音中,释永旭轻声细语,有说有笑,一直说之前有些误会,讲开了就好了。

面粉厂和会善寺的两起纠纷均涉及放贷。从矿山退出后,释永旭亟待寻找新的投资标的,在产业不振的乡村,民间借贷成了最合适的生意。

按照面粉厂原厂长陈计生的说法,租占面粉厂门面多年的租户常年不交租金和电费,直至将土地出让给释永旭后,后者才将租户赶了出去。

当年的多位租客均否认自己拒交租金。他们称,“当年面粉厂内突然住进十来个武校学生,每日在中庭操练,吓得众人纷纷退租。”此后,释永旭和他人共同将地块开发成商品房出售,获利颇丰。

最迟在2012年,释永旭开始以偃师市佛教协会理事会副会长(后任会长)、偃师市政协委员身份出现在新闻上。

也是以会长这一身份,2017年,释永旭代表佛教协会受偃师市政府委派接手了停摆的新玄奘寺工程。该寺是偃师已修建十几年的玄奘故里景区的一部分,计划投资三亿元。

“永旭四处化缘,但效果不彰,项目还涉及复杂的早期债务问题,接手也没有进展。”与释永旭相熟的人士介绍。

如今,释永旭因涉黑被免去佛教协会理事会会长一职,一波三折的新玄奘寺工地里,则是一片寂静。

8月1日,河南偃师警方凌晨发公告称,原定于当日召开的以释永旭为首涉黑恶犯罪团伙检举揭发大会取消。但许多当地甚至外地群众因未看到大会取消消息,仍赶到了现场(东方IC图)

并非首次是揭发检举动员大会

揭发检举动员大会的台子就搭在释永亭家门口,二十年前,正是因为这位大口籍师兄的渊源,释永旭才决定在大口镇置宅定居。

释永亭目前已移居瑞典教习功夫,每年只回国两月,此番因为释永旭的案子,特地延长了探亲时间。他焦急地询问,这新闻有没有传到海外去,并担心因此影响少林寺和中国功夫的声誉。

偃师警方于7月30日发布了召开大会的消息。消息上网后,除释永旭的佛家名字迅速引爆舆论,亦有人质疑大会是否有违“一律不准游街、示众”的司法规定。

“大会的本意是打消群众顾虑,鼓励踊跃举报,未料到会引发全国舆论的关注。”一名接近该案办理的人士透露,郑州和洛阳两地均希望侦办该案。最初在郑州下辖登封市立案,不久后,洛阳下辖偃师公安也对释永旭涉黑线索展开侦查,后经河南省公安厅协调,由洛阳公安牵头办理,指定宜阳县公安局异地侦办。

“取消大会是请示河南省公安厅后谨慎做出的决定。”该人士透露。

“此案侦办过程中,不少受害者存在顾虑,不敢举报的情况时有发生。”上述接近案件办理的人士介绍,“农村和乡镇里亲缘关系较多,举报人顾虑也较多,警方是想通过此类大会鼓励举报,推动案件侦办”。

洛阳警方并非首次召开类似的“揭发检举动员大会”。2018年9月,偃师警方在山化镇举行过类似大会。

一名在场人士回忆,嫌疑人先被押解至会场,但没有上台,也没有举报人上台指控,只有几位领导介绍该案的侦办情况,宣传相关政策。随后嫌疑人被押解至案发地现场指认,指认时有大量群众围观,秩序井然。

一名接近山化镇案件办理的人士称,动员大会召开后,新的举报并未明显增加,但原有举报人的信心加强了。

此次大会取消后,民警改为张贴线索征集公告。在禅武学校、洪江寺下院等地,寺庙和学校的匾额均被遮盖,白底黑字的公告征集曾经的校长、住持的涉黑线索。

1985年,16岁的王云生从南阳邓县出发,徒步五百余里到少林寺出家,法号“永旭”。

那几年,电影《少林寺》的上映刚使得少林声名远播,僧众和游人开始前来。但现实中,少林寺百废待兴,比释永旭早四年入门的释永信,还在跟随当时的住持行正法师四处求助,争取寺院的管理经营权。

三十多年后,靠少林拳法“打”下大口镇的释永旭步入知天命之年,逐渐从过去的“生意”中退回寺庙和武校,企图寻求现世安稳。身边散去的早年“伙计”们再度聚首,却是因涉黑恶被缉拿归案之时。

● 摘自《南方周末》总第185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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