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韩贸易战,政治家的“对抗游戏”
2019-09-05吴健艾嘉
吴健 艾嘉
8月8日上午10时,首尔日本驻韩国大使馆门前,一名50岁左右的韩国男子崔某持凶器准备自杀,被警察拦下后紧急送医救治。韩国警方证实,最近因日本对韩展开“非正常”贸易制裁,已有多名抗议者在日本大使馆前准备自杀,表达“最严重的抗议”,其中在7月19日凌晨2时许,一名78岁的男子驾车来到日本大使馆前,引燃车辆自杀,送医后不治身亡,而8月1日上午7时30分许又有一名男子自杀,警方在他的背包里发现了笔记本,里面写有“我非常讨厌日本人……”。
2019年8月2日,日本政府在內阁会议上决定修改政令,把韩国剔除出在安全保障出口管理上设置了优惠待遇的“白名单国家”。
每逢韩日爆发矛盾,便有韩国民众不惜以死效忠,对日本表达强烈抗议。因不满韩国大法院通过日本企业须向二战期间强征韩国劳工受害者赔偿的判决,日本决定对韩国进行“经济报复”。7月4日,日本政府宣布将三类半导体和显示器核心材料限制对韩国出口。8月2日上午,日本内阁批准通过《出口贸易管理令》修订案,决定把韩国排除出获得贸易便利的“白名单”。8月12日,韩国政府也做出决定将把日本也从所谓出口优待国家的“白名单”中删除。韩日贸易战正式打响。韩国总统文在寅的身边人士表示,政府积极研讨中止《韩日军事情报保护协定》(GSOMIA)的可能性。明眼人都看到,日韩关系陷入自1965年邦交正常化以来最严重的局面。
2019年8月2日,韩国总统文在寅在青瓦台主持召开临时国务会议,讨论日本追加“经济报复措施”的应对方案。
自信能“治住对方”
从2018年10月份起,日韩经济交流开始显现异常,日本资方在韩国股市掀起了“抛售潮”,仅在2018年10月份就纯抛售了2040亿韩元的韩国上市股份,创下2017年11月(1570亿韩元)之后日本抛售规模的最高纪录。日本投资者参与韩国股市的活动不断减少。韩国经济研究院的数据显示,2018年11月至2019年4月,日本购买的韩国上市公司股份总额为440亿韩元,比2018年同期(5020亿韩元)减少91.2%之多。《日本经济新闻》掌握的数据显示,2018年11月至2019年5月,包括进出口在内的日韩贸易总规模为461.5亿美元,比2018年同期(508.7亿美元)减少9.3%。韩国经济研究院创新增长室长刘焕益表示,“这一期间,日本在亚洲的直接投资额增长了60%,对中国的投资额增长了107%,而对韩国的直接投资却有所减少”。
这一打击,随着日本对韩高技术原料出口管制达到高潮。韩国半导体专家、国家公务员人才开发院长梁香子承认,日本对韩半导体材料限贸措施,实质上是充满“技术霸权”的“窒息战”,“日本限制对韩国出口材料,是为阻止韩国扩张‘半导体优势而采取的‘斩首行动,”她表示,“在存储芯片领域,韩国已经连续27年蝉联第一,而且两国的份额差距越来越大,历史上韩国从未有哪种产品能在包括美日的全球范围内占据如此大的优势,现在所有国家都宣布要成为第四次工业革命带头国家,但离开韩国的半导体,任何国家都无法轻松实现第四次工业革命。”她指出,“日本担心韩国在存储芯片领域的霸权会逐渐扩大到系统芯片领域,从而如虎添翼,因此日本限制对韩出口材料的着眼点是限制韩国未来的发展,而不是现在。”
面对日本出手,韩国政府显得很强硬。青瓦台国家安保室第二次长金铉宗表示,日本在很多方面也对韩国有很高依存度,尤其是计算机和移动设备需要用到的存储芯片DRAM,“韩国在全球DRAM市场的份额高达72.4%,DRAM的供应如果断货两个月,全球2.3亿部智能手机的生产都会受到影响,所以我们手中也握有筹码”。韩国执政党一位相关人士也表示,“据了解,政府正考虑将DRAM指定为对日出口限制产品的方案,三星电子等企业向日本出口的DRAM总额高达两三万亿韩元,如果这种产品的供应前景不明朗,日本显示器和游戏机等主力电子产业将会集体陷入恐慌”。“如果韩国人继续抵制赴日旅游,日本2020年的经济增长率将下降0.1个百分点。”韩国现代经济研究院经济研究室长周元自信地说,“韩日旅游交流骤减,给日本造成的损失将是韩国的两倍。”
奇怪的是,这样的自信也弥漫在日本相关产业和研究界里。日本《呼声》月刊相信,日韩贸易战对贸易依存度达70%且技术基础相对薄弱的韩国冲击更严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早在2018年就将韩国2019年增长率预期展望下调为2.6%,现在来看,这一目标实现的可能性更加渺茫,“韩国经济大概率陷入低增长泥沼”。日本东京基督教大学教授西冈力坚信,韩国经济正在进行“自由落体运动”,生产、投资和雇佣指标全都亮起红灯,受其影响,作为经济活动主力的三四十岁人士有数十万人沦为失业者。他的“有力证据”除开日本技术管制外,就是规模高达3万亿美元的世界最大年金基金——日本年金积立金管理运用独立行政法人(GPIF)在韩国股市拥有超过60亿美元投资额,这些资金一旦抽走或管理不善,韩国金融市场将陷入混乱,1998年和2012年日本资金撤离韩国金融市场的先例已让韩国吃尽苦头。一个最新情况是,8月中旬,韩国三星电子副董事长李在镕密集召开总裁团会议,对全球信息技术(IT)行业的格局变化和未来投资方向表示强烈的忧虑,他私下承认:“日本出口限制虽然没有对下半年的新产品计划造成影响,但如果再持续三四个月,情况将会非常困难。”“韩国人确实慌了。”日本《朝日新闻》记者富名腰隆对此很有把握。
韩国依存度较高的日本企业
线头在“1965”
再纷繁复杂的现实,也是历史酝酿和塑造的。那么,有着相同制度、相似经济模式甚至共同军事盟主(美国)的日韩为何这般“相煎至急”呢?前日本驻韩大使武藤正敏分析当前两国危机时,找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矛盾线头——1965年,军人出身并以政变上台的韩国总统朴正熙做出决断,以“了断”的原则同日本政府签署《韩日基本协定》《韩日请求权协定》等五份文件,宣告这两个历史恩怨深重的国家实现邦交正常化。可仔细回看档案,却能发现朴正熙的目的和手段没那么单纯,朴正熙以“威权”代替“民主”,能决定其合法性的手段无非是政绩和效率,“急于发展经济,拿到日本经济援助,美国急于建立反共阵营,希望韩日尽快改善关系,韩日邦交化的成果来自于美韩‘心急火燎,日本也甘愿‘成人之美”。武藤正敏说:“在请求权协定中,日本用5亿美元经济援助(无偿3亿美元,有偿2亿美元),换来韩国对历史上日本殖民统治所造成的国家级国民财产、权利、利益及请求权纠纷的‘完全最终解决的承认”。而这一协定也成为今天日本政府主张“(韩国)战争被害者(强征劳工、慰安妇等)问题都依照‘请求权协定获得解决”的法理依据。
可是朴正熙“代民做主”的行径,给韩国社会造成巨大裂痕,再加上韩国左右翼轮流执政,就“战争被害者赔偿终结问题”的定义各有不同,观察近20年来的立场,韩国政府越来越倾向于“该问题未在《韩日请求权协定》中明示”的立场,强调日本政府在签署协定后给予的5亿美元只能算作“韩日经济合作基金”或“韩国独立祝贺金”。可以说,从1965年签署日韩基本条约令韩国获得经济发展所必须的资金,但除了这个所谓的“成果”外,对历史的清算和对受害者个人赔偿的问题,两国均存有巨大异议,也意味着以1965年日韩五份政府文件形成的“1965体系”始终存在崩塌风险,而当前日韩冲突的要害就在这里。
2019年8月3日,韩国民众当天在首尔市中心举行抗议集会,要求日本撤回“拉黑”韩国的决定。
正因为“1965体系”的支撑,日韩关系走过大致相安无事的40年,直到韩国左翼出身的“抗争总统”卢武铉入主青瓦台,关于二战期间受害者赔偿问题又被摆上桌面。2005年,四名在二戰时曾被强制征用的韩籍劳工在汉城(今首尔)市中区法院起诉日本企业新日铁住金,要求对方补发工资并进行赔偿。四名原告中的两人,在2003年时已在日本法院败诉。起先,汉城市中区法院和汉城高等法院都支持日本法院的判决,以韩日缔结《请求权协定》为由驳回原告赔偿要求,但在审理过程中,过去不被完全公开的《韩日基本协定》等文件的附加议定书等等在法院强制要求下终见天日,当年韩日谈判诸多“私相授受”的细节和内幕引来韩国社会的极大愤怒,“丧权辱国”之声遍布各地。由于社会反响上升到影响国策的层面,卢武铉为了应对接踵而来的要求赔偿的受害者,责令成立由政府和民间人士组成的“韩日会谈文件公开后续对策相关民官共同委员会”,抓紧讨论对策,而时任青瓦台民政首席的文在寅(现任韩国总统)作为政府委员全程参与了讨论。该委员会最终的立场是:“《请求权协定》未能对日本殖民统治朝鲜半岛35年做出索赔请求,而只是参照美国主导的1951年《旧金山对日和约》第四条的精神,对解决韩日两国间财政、民事债权债务关系作了规定。……此外,对于日军强征韩国慰安妇问题等因日本政府、军队等国家权力机关制造的反人道非法行为,协定里并未予以索权和解决,日本政府也未能履行法律责任。”但委员会也指出,韩国政府当年从日本接收的3亿美元援助里,“也带有一定的对强征劳工补偿的性质”,因此今后从政府层面向日本提出追加赔偿的要求比较困难。基于上述结论,委员会认为应将无偿援助金用于对强征劳工的救济补偿,为此韩国国会推出《支援法》,并从2008年起向已故强征劳工每人发放2000万韩元(约合1.6万美元)慰问金,这一做法多少安抚了受害者家属愤怒的心情,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国内急剧上升的“反日民族情绪”,但动摇“1965体系”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已然倒下。
2019年8月14日,在德的韩国和日本民间团体于第七个世界“慰安妇”纪念日之际在柏林勃兰登堡门前举行集会,再次敦促日本政府正式向“慰安妇”制度暴行受害者道歉,并作出赔偿。
从强征劳工到慰安妇
2012年,韩国最高法院首度认定,遭新日铁住金强征的劳工个人,就日本在殖民时期的不法行为有寻求索赔的权利,并未因《请求权协定》而消失,并将此案打回首尔高等法院。2013年,首尔高等法院判定,遭起诉的日企应赔偿每名原告1亿韩元(约合8.2万美元)。新日铁住金随后提出上诉。又经过五年的漫长审理后,韩国最高法院在2018年10月再次裁定,维持首尔高等法院的判决,要求新日铁住金对韩国劳工如数赔偿。受害劳工胜诉后,一时间,韩国行政安全部等部门接到大量相关电话咨询,大部分咨询者都在问“我爷爷也是受害者,现在起诉,可以打赢官司吗”。《日本经济新闻》经调查确认,至少仍有14起相关案件在审理之中,牵涉的遭强征韩国劳工接近1000人,被控告的日企包括三菱重工、新日铁住金等70余家企业。虽然韩国法院并未设定日企赔偿的最后时限,新日铁住金依照韩国法院判决而提供赔偿金的可能性也十分微弱,但韩国最高法院这一里程碑式的裁决,终于引发了韩日关系“断崖式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