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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蓑笠披我襟

2019-09-04纪红蕾

上海艺术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现代戏修路秦腔

纪红蕾

戏核寻找:光进来,也照见了痛

大型现代秦腔《春路》的创作,山重水复,前后三年,获得了国家艺术基金2018年度资助。我相信,所有的努力天都看得见。

《春路》以陕南山区的一次春日赶场拉开序幕,随着一位年轻的村主任入驻金沟村,围绕一条“路”的艰难修建,三代人的修路心谱错综展露,在“痛”与“通”的渐次抉进中,吟咏出对时空断裂、情志失语和生命存在的触摸与叩问。

什么是“春路”?我一直在寻觅,在思索,在追溯。

【南朝·宋】荀雍《临川亭》云:“目极依春路,披褐怀良辰。”这是春天的道路。

【东汉】张衡《东京赋》云:“飞云龙于春路,屯神虎于秋方。”这是东方的道路。

《周礼》云:“凡治野,……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这难道说的不就是大同的道路么?

凡世之理想,既着于尘埃,也沐于风雨,砥砺前行从来不是一蹴而就。我反复思考,决定探入那条“路”的岩层腠理,于是我看见了——

一个人的爱与怕;

一群人的去与留;

一条路的修与护;

洞开也是豁开,光进来,也照见了痛。

这就是全剧的戏核,亦是为这个司空见惯的“扶贫修路”题材,为这部走心创作的现代秦腔,深植一粒新警的种子。

结构编织:一池春水吹皱,年轮悄换

《春路》以序幕加上六场戏,形成全剧结构。主要剧情线索如下:

陕南山区金沟村,风光胜似桃源,曾为古战场粮仓。

一墩风蚀的炮台,守望着山内外漫漶的历史。

一截残断的土路,伏藏着几辈人涌动的情结。

三十年前,老村主任陈叔复员回村,早年战火给他烙下的身心创痕,使他备加珍视山乡岁月的安宁,启动修路始终未果,却在一场暴风雨中为救张胜关付出了生命,遗下草图半张、斗笠一顶。后来继任村主任的张胜关虽护路多年,但因负心债于陈叔,揣彷徨于四野,亦迟迟搁浅未举。如今,作为一个外乡人,年轻的新村主任魏志轩初来乍到,憧憬满怀,不意吹皱一池春水,方觉知,修路之难在于天地人心。

村民们各自望天度日,年轮悄换。路虽未通,两头的世界早已迥异。张胜关之女张晓雯是羌绣好手,丈夫赵富来外出闯荡数年,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人成婚十载,越走越远。魏志轩希望张晓雯能把古老的羌绣之美织到山外,更期待张胜关能重拾英雄壮志。木讷的光棍汉杨大成一直暗恋着张晓雯,也想出去看看,却总是被人取笑,他那架从不离手的旧收音机,刻录了谁也不知的“天籁”。

三十年后,又一场暴雨夜半突降,浮现出陈叔的隐秘初衷,也冲洗着张胜关的经年救赎。春风渐起,谁也无法超然物外。张胜关把旧斗笠传给了魏志轩。漫漫长路修远行,山重水复渡迷津。春华不负,草木可期,川上有路,明月入梦,照着芸芸的归程。

豪迈与落寞,困守与突围,畏途与大道。一顶斗笠,两场暴雨,三代修路人,关于一条“路”的纠葛与开辟……

现代气质:去路或出路,修路或修心

我试图为《春路》这部乡土兼现实题材创作,陶铸现代戏曲应有而独特的现代气质。任何现代戏剧的气质,关键在于剖析人的精神世界,尤其是看不见的灵魂“心路”。戏曲现代戏自不例外。但看剧坛琳琅,往往不尽如人意,“现代戏”不“现代”的比比皆是。

须正视一种长期以来相當存在的思维“误会”,那就是以为写了“现代题材”的戏就是“现代戏”。从题材上说,真正具有现代精神品格的现代戏,与是否写乡土或都市无关,也与是否写过去或当下无关。艺术作品不是对历史或现实生活原貌的照搬或复原,不可能,也没必要。题材是一个触点,但无法决定一切。视角决定发现。

不走寻常路。于《春路》而言,修路绝不单是地理维度上的建设,那是对具体技术工程的落实;而艺术创作的要旨在于镂刻复杂心理维度上的重建。路——对于剧中每个人、每组人物关系,其中的意义和意味,既交错也交互,最后这条“路”是被某种内在的错力与合力破土而出,而非向壁虚造。并且,这条路也只是“去路”的一种,却未必是唯一或终定的“出路”。大路朝天,我们可以辨认,每个人都会有一条去路,而路的开凿,是脚步的延伸;路的开通,是新旅的启程。

修路与守护、洞开与豁开,是无法两分的。城市与乡村也不是机械的地理割据,惟古与今在嘈切或平淡中,落入无垠苍凉。这路,是从坚实或柔软的心房里豁开的,不独是照进阳光,也渗入风雨。人世便有这样的悲欣与沧桑,不施褒贬,百感难言。这正是《春路》的“凝视”所在。

我想赋予这部秦腔作品以这样的现代性和现代的美学气质。

人物基调:江河流淌,看芦苇啸风而歌

传统戏曲的角色行当是基本固定的,现代戏曲则需在立足行当之外,活化四功五法,创新表演韵律,创造“写真”人物。

苦情戏式的渲染和洒狗血式的冲突,都涂不上《春路》的人物身上。路,是所有人被“逼”出来的一种选择。无论自觉还是不觉。说白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艺术作品要表现的就是不同维度触动了相似的瞬间和不同的人心。

所以我没有去写任何一个大奸大恶或至善至美的人物。剧中没有完人,也没有超人;都是“常”人,也都是“真”人;每个人性格色彩的构成,都有着自己的生长逻辑,我不强加他们任何非此即彼的极端化律令评判。陈叔的守望与搁浅,张胜关的负罪与坦荡,魏志轩的果敢与自省,张晓雯的热情与冷漠,赵富来的得意与迷失,杨大成的实诚与诗意,都有着复合的基调。因为这条“路”,看得见与看不见的路,悄然改变着他们,他们也改变了这条路——并改变了自我,改变了时代。他们不是时代巨轮碾压下的草籽,他们是在江河流淌中啸风歌唱的芦苇。

散文风格:流水里有心事,厚叶下有冰凌

《春路》没有过多“胶着”于外在矛盾的跌宕起伏和大开大阖。那些为“戏”而“戏”,只见技巧拼凑、不见性格人心的作品已太多。所以我采取了一种渐变式的累积叙事与散文式的含蓄风格。

剧中没有异峰突起,更无异想天开。现实主义必须让本真自己来说话。我想问的是,一条半截子路,从古到今,从几十年前到几十年后,它是如何既顽强存在、又难以打通的?这不是政策口号或指令说教便可想当然地“强力”推动剧情的发展,也不单是缘于贫穷或富裕就可高呼“人定胜天”。作品必须有属于作品的内在逻辑,有令人信服的内在力量。这是作品创造之美的天然“法则”,即必须将历史逻辑与时代逻辑、性格逻辑与艺术逻辑熨帖无间。

路,是一定会通的。但是几代人的情结及其潜藏的隐痛,关于漫远与遗忘的历史、关于振起与搁浅的心志、关于安静与打破的两难,这是我要在作品中点点聚焦和层层逼现的。唯有将几代人的痛、怕、盼、惶恐、渴求归于一起,这条路才修得,通得,连接得。我要写的是“痛则不通”,通亦有痛,写的是人的生态和生态的人,这是自然生态与生命状态的互动相依。

修路,是一只手在打开世界,一只手在修复内心。我们仍会遭遇迷路、歧路。我希望,作品最后留给人的不是廉价的皆大欢喜,而是开放的况味遐思。

扶贫只是背景,修路实为修心,不能因为是大主题、大政策、大山区而往粗放里写;恰恰相反,戏一定要往细腻里写、往细腻里演。流水里有心事,厚叶下有冰凌。

秦腔,是“吼”出来的。但何尝不是,低吟吐强音,无声胜有声。这也是我对这部现代秦腔的调性所秉持的新尝试。

诗境营造:质朴中生出浩瀚,虚实相生

对现实题材创作来说,不“实”没有“戏”,太“实”不是“艺”。

围绕《春路》中的这条“路”,古炮台、旧斗笠、羌绣、收音机、暴风雨等,构成了全剧的一个意象群。比如,古炮台之于陈叔的战火旧梦,暴风雨之于张胜关的心灵涤荡,羌绣之于张晓雯的情感纠结,收音机之于杨大成的无言天籁,旧斗笠之于几代修路人胼手胝足、曲尽衷肠的精神传承,“路”之于山里山外两个世界所有人的进退渴求。但又无法简单地去对号入座。这些意象疏疏密密、浓浓淡淡、远远近近,一切物意皆人情。

此外,传统秦腔骨子老戏《金沙滩》“大佛殿披甲把铠换”,以及山乡童谣“天上娘娘的手尖尖”、陕南民歌“一学剪,二学裁”等音乐形式,在剧中适恰地点染或应和,粗犷兼清新,言近而旨远,不仅是对全剧视听织体的创化丰富,也是对《春路》这部现代戏,在历史与现实、心灵与诗性时空的深化延拓。

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意在笔外,中国戏曲中的意境营造和诗性美学,是弥足珍贵的艺术财产。《春路》是一部现代戏曲,也是一部诗剧。我希望,它能于落地中生出渺远,背负中生出轻盈,质朴中生出浩瀚。

深耕追求:走出传统看现代,维艰惟诚

三年来,《春路》创作在不断的阵痛中脱胎换骨。先是经过几度定点采风、资料收集,了解民族歌舞、民俗生活、民间工艺,明晰了该剧历史背景与时代前景的映衬关系,完成了主要剧情结构、人物关系建立和全剧文本初稿。再多次深入陕南地区各城乡驻留走访、体验生活,第二稿进一步疏通了“修路”明线与“修心”暗线的精神脉络,丰富了人物性格的轨迹变化。之后,我循着秦巴山脉、汉江流域,在陕川楚等地“越界”考察,以期能从更为广角的视野,来遥观、俯瞰、审视季节人心与时代地理之于这部现代戏的经纬价值。在走出陕南看陕南、走出汉江看汉江、走出山路看大道、走出历史看未来、走出传统看现代的自我惕励过程中,我反复地对全剧文本字斟句酌,潜心地对中西文化比较融通,殚精竭虑、持之以恒,第三稿《春路》方趋于完形。因为,这其中贯注着我对秦腔、对戏曲、对现代戏创作的超越性追求。

第一,外化题材必须走入深描。

精准扶贫、修路安居等题材是当今戏剧创作的“热门”,它值得关注也值得抒写。但盲目趋附“热潮”,容易导致创作观念的僵化、创作心态的浮躁和创作手法的单一。这类“外化”题材的创作是颇具难度的,但绝不能单靠一句政策口号或一位“天降神兵”来“奇迹”般地扭转剧情,或仅凭登高一呼就轻飘地完胜一切困难。细民有细民的忧伤,英雄也有英雄的沉默。《春路》力求从千年山村的人文地理中,以小见大、以线串珠,描摹一幅三代修路人维艰惟诚的悲喜地图,谱写一曲“修路在于修心”的深沉旋律,使传统秦腔与陕南风情刚柔相济,现实题材与哲学思考表里合一,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水乳交融。

第二,传统戏曲必须走向现代。

古老戏曲可以讲述当代故事,民族美学可以演绎现代生活,传统文化可以映照时代主题。诚然,传统戏曲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非遗之富矿在于,文化之“遗”必要悉心呵护,则艺术之“产”需要活态创新,这才是“传承”之真正伟力所在。一代自有一代之胜,则一代必有一代之文。“这山望着那山高”,百川终将归大海,我们对传统戏曲的再造与更新遂怀有这样的期许。

秦腔肇兴于秦汉,成型于唐元,盛行于明清,流变于后世,虽传承久远,亦不免“时过境迁”,乃不得不有新声。是以,《春路》不作“苦情戏”,不为“狮子吼”,力求汇聚历史的回响与今天的思索、生态的粗朴与精神的嬗变、岁月的变迁与心灵的诉求,在生活流、意识流的交织中,以散文诗剧的自然风格,摄入契訶夫戏剧的隽永意蕴,兼取古希腊戏剧的深刻诘问,同时更重要的是,接通并激活中国传统美学的诗性神致,创制一部有魂魄、有气韵的现代秦腔。

正如我在剧中所写道的:

“意悠悠传过斗笠一顶,

先秦闻歌有《诗经》,

唐人蓑笠披我襟,

千载无羁天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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