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热”的热讽与冷嘲
2019-09-04王柱人
王柱人
一
“我就是想看看,要是一个口碑有点争议的大人物发出这么个邀请,会有多少人给他面子来赴宴?”
这个“大人物”是谁呢?国际著名戏剧家、纽约大学教授理查·谢克纳听说了这句台词及其背后的戏剧情境,兴趣很浓。他说,要是Donald Trump这位President(英文的“总统”和大学“校长”一样)向一些名教授发个邀请,多少人会给他面子去赴宴?这将会充满戏剧性的悬念。谢克纳说,他是一定会去的,至于去干什么,暂不剧透。
这可是中国人想不到的。因为这句台词里有“面子”和“赴宴”,很多人会想到《蒋公的面子》;话剧中提到的大人物是蒋中正,当时他还自封为中央大学的校长。剧中讲蒋校长公关有方,邀请三位名教授去吃年夜饭,而教授们似乎还没给他面子。该剧是2012年5月南京大学110周年校庆期间,由大三女生温方伊在吕效平教授指导下创作的。三位教授一是拒绝与权贵合作,又希望借助权力找回古籍珍本的时任道;一是积极入世、希望在体制中得到好处的卞从周;还有一位则是不问政治、逍遥人生的夏小山。三位教授在茶馆商议是否赴宴,编剧在去不去的问题上做足了戏。有人说,从这里就可以窥见“民国风范”之一斑;但也有人问,区区三个教授能代表“民国风范”吗?
香港传媒人梁文道在2017年一次谈及《蒋公的面子》说到“民国热”现象:“过去十年来,我们看到一个热潮,越来越多人谈到民国,有一股民国热。而民国热里面,大家尤其热衷,或者说读书人、文化人、知识分子尤其热衷去谈的,是民国的文人,民国的知识分子……我们还听说过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如何地独立自主,这里面有名的当然就比如刘文典,能够拍案去斥骂蒋介石。”《面子》是在迎合“民国热”吗?梁文道从中看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问题并不在于他们这些过去的民国知识分子当年多么风骨多么独立,精神多么的高昂。” 确实,三位教授对要不要去赴宴虽然有点独立思考,但精神并不高昂,更关键的是,他们并没有真正面对权贵——要是校长派人来当面请,他们还会为了自己的“面子”而说“不”吗?
温方伊巧妙地学了《哥本哈根》的手法,避开这个问题,把教授有没有去做成一个未解之谜。直接触及这个问题的是说出开头引用的那句台词的另一个戏,上海戏剧学院孙惠柱教授编剧、导演的话剧《宴席》。在该剧中,中央大学的教授们扔了蒋校长的请帖,但另有三人捡起帖子冒名前去赴宴,分别是清洁员奚老、训导员毕老和老讲师史老。三人在等候校长时各怀鬼胎,排练觐见之礼,洋相百出。排练很快作废,因为不期而至的是“夫人”,一位和校长风格迥然不同的女性权贵。“三老”见到夫人,如何应对?
二
《宴席》反映的社会面更广些,因为“请”来了并非教授的清洁员和训导员。《面子》演的是真教授反复讨论要不要去一个多半是真的宴席;《宴席》则反其道而行之,让假教授贸然去闯一个多半是假的宴席。清洁员奚老想喝上鲜美的鸡汤,训导员毕老要心上人秘书引荐攀附上峰,老讲师史老则打算借媒体肇事“出风头”。夫人礼贤下士,举手投足仪态大方,让教授民主举荐民国最高学府的校长,心里却另有所图、拐弯抹角甚至威逼利诱,其实是想自己来当。从风格来看,《宴席》中的假教授更可笑得多。如果说《面子》的卞从周还勉强沾得上丑角的边,《宴席》的三位“教授”都是实打实的丑角,看来是借鉴了莫里哀喜剧的手法,突出了清洁员奚老的愣、训导员毕老的谄、老讲师史老的酸。三位假教授被识破仓皇逃走之后,三个“真教授”光临宴席,一个蛮横,一个伪娘,一个粗野,人物形象刻意处理得极端平面化。这两部讽刺喜剧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讽刺方式,《面子》喜中带悲,具有相当的严肃性,为的是把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放在火上烤”:权势之下,是唯唯诺诺,还是绝不妥协?是一片冰心,还是左右摇摆?《宴席》则是喜中带闹,构思大胆奇崛,讽刺泼辣犀利,揭露那些或浑水摸鱼揩油占便宜,或卑躬屈膝溜须往上爬,或故作极端哗众博眼球的人格弊病。前者冷峻,平静底下藏着冷嘲;后者热闹,毫不隐晦地热讽。如果说这两个戏都是在蹭“民国热”,它们讨论的那顿“民国饭”和那些怀旧读物中的“民国范”相差何止云泥。
《面子》无疑是批判现实主义的,而《宴席》走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路。从布景来看,《面子》有两个场地,一是茶馆,一是时任道家中,各自一张八仙桌,四四方方立在台上,既可以吃饭又可以麻将。坐在桌子四周的三位教授和一位时夫人平起平坐,没有身份上的悬殊。《宴席》则在台上摆了两把灯挂椅,两张方凳,这就给场面上的人出了道难题。椅子是权力的象征。四个人谁来坐这灯挂椅?夫人上场前三位教授随意坐落,但夫人上场后局面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三军总司令的夫人肩负着国家外交的重要责任,自然应该享受这灯挂椅。但初上场时,“美国派”的她要讲平等,故意去坐方凳,吓得奚老和毕老两人挤在一张方凳上,丑态毕露。而自诩“什么都不怕”的史老则自始至终占着另一把灯挂椅,要和夫人势均力敌;但后来他被夫人的气势压垮时,椅子就坐不住了,不知不觉从椅子滑到了地上。
椅子的形象也頗有讲究,和窗户、屏风一起刷上了迷彩色,并且突出了红、黄、蓝三种色调,呼应了剧中的政治色彩,同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魔幻风格。魔幻现实主义最早是用来形容绘画的——用现实主义的精确性来描绘物体,又因对时空因素进行不同的并置而形成悖论式的奇异效果。德国评论家弗朗茨·罗在1925年的《魔幻现实主义,后期表现派,当前欧洲绘画的若干问题》中提出,魔幻现实主义是表现主义的一种。在这一版《宴席》中可以明显感到作品的表现性特征,不仅在人物的性格处理方面,舞台设置也比以前更“魔幻”了。
《宴席》还融进了不少意大利假面喜剧和中国戏曲的元素。假面戏剧本来没有固定剧本,演员在行当套路的基础上即兴发挥,用强烈的肢体语言来营造喜剧感。在《宴席》结尾处,三位“教授”和秘书戴上了兼有假面喜剧和戏曲脸谱元素的面具,只有夫人不戴面具,自顾自做她的社交演说,使舞台笼罩在一种“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氛围里,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透,加上之前窗外飞来的铺天盖地的红、黄、蓝“请帖”,与迷彩的门窗相映成趣,整出戏的节奏推向了高潮。
三
《蒋公的面子》的演出在2017年底就已突破300场,从吕效平教授执导的版本,到周慧玲教授導演的新版,六年里走过了几十个中国城市,也曾到美国多个城市演出,同时每个月在南京的江南剧院有两场驻场演出,最近仍旧场场爆满。除了借助“蒋公”的噱头和南京大学的文化资源、宣传力度之外,《面子》剧本强烈的语言魅力也是极重要的因素。据说温方伊大量通读了民国知识分子的回忆录、书信以及文章,包括《吴宓日记》《胡适自传》《联大八年》等等,为剧作奠定了文化厚度。
《面子》的剧本打磨得更为细腻,它与《宴席》两者就如同北派相声和海派相声。北派相声以语言为主,常常把语言凝萃到极致。《面子》中三位教授的语言颇有《茶馆》遗风,但台词大多长得多。在没有很多肢体动作的情况下,能把一出既不面红,也不耳赤的争吵演绎得如此具有戏剧性,让观众会心一笑,玩味儿出讽刺的意味。例如:
卞从周:象骨镶竹片。可惜了盒子,原本是老花梨木的。因为太重,又占地方,流亡的时候只好割爱了。
夏小山:你逃难还带着麻将!
卞从周:路上无聊,可以解解闷。
夏小山:你把书籍字画丢在家里,却带着麻将。
卞从周:我女儿还带着洋娃娃呢。逃难嘛!我又没有经验!
但这样的处理也存在一定的问题,少了大幅度动作的参与,剧作的节奏便会显得缓慢。剧本为了表现教授们的人文气息,还安排了很多掉书袋的地方,例如:
时任道:哪里不辩证?
卞从周:你把辩证法作为唯一正确的对客观现象之说明,这就是不辩证的。哲学并不是实用的学科,它讨论的是实际之上的真际,而科学则是讲究实际的。在我看来,哲学是哲学,科学是科学。并不存在所谓科学的哲学。哲学与神学相近,是无法求证的。
时任道:据你对辩证法的理解,这个世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以为一切都是辩证的,都是既对也错。这是唯心论。
听到这里,普通观众难免会“开小差”。其实要想烘托出教授的人文底蕴有很多方法,光在语言上下功夫容易流于表面。例如夏小山这个人物,跟他有关的只记得一个“金华火腿炖豆腐”。虽说高级知识分子也是普通人,但最高学府的教授每天心里就惦记这点口腹之欲,文人所遭遇的真正困境就被削弱了。
海派相声的特点在于听觉与视觉的结合,在表演中除了语言的表达外,表情、动作都比较丰富,变化较快。《宴席》除了放大假教授们在嬉笑怒骂中的打斗,还设计了一些高度风格化的场面,如奚老唱着“赴宴喽!吃饭喽”表演的那段“吃饭歌”,还有三人被困黑屋后的“黑衣人舞”。假教授激怒了夫人,夫人甩手一走,三个人立刻坦白认假,舞台忽然黑下来,跑出一个戴着面具、舞着水袖的黑衣人,穿梭在三人之间推推搡搡,既暗示政治权贵的压迫,也象征人心深处的阴暗。剧在谈话的“静”与推搡的“动”之间腾挪,节奏感立时提了起来。但《宴席》也同海派相声一样存在地方性的局限,剧作中有不少笑点建立在本地方言的发音之上,而不是像《面子》那样把笑点设置在语言的起承转合中,像“马桶间”“黄泥螺”“瞎讲”这些词汇的运用,外地观众无法感受到笑点,还产生了理解上的困难。
《宴席》和《面子》都让蒋公隐匿于戏外不露面,但是蒋公的夫人却在《宴席》中出现了,对推动剧情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相比之下《面子》中的教授夫人则略为逊色,对于戏剧情节的推进也并不太重要。夫人这一形象很难处理好,但凡角色有任何一点不符合观众的预期,戏将受到很大的影响。《宴席》中的夫人与印象中的宋美龄相去甚远,看来编剧导演要刻意颠覆旧有印象,塑造一个全新的、作品所需要的“夫人”。
这位夫人似乎是全剧中唯一“正”的角色,也是最难捉摸的角色,从她身上可以看到显贵们笑里藏刀的伪善。另一方面,夫人的话又时常让人疑惑,她会不会是真心的?比方她对毕老说:
夫人:我是为了我的名声!我怎么能像他们那样——在中国生下孩子,送到外国去上学呢?已经把那个太子从俄国召回来了,我不能再让老百姓指着我们的后背讲怪话。想一想,我怎么能去美国一边到国会演讲为我们的抗战讨援助,一边找哈佛校长送自家的孩子去读书?最高领袖的子女必须在自己国家的最高学府受到最高水平的教育!可是,看看你们这些大学吧,怎么可能有最好的教育?所以我们的领袖要痛下决心亲力亲为,一定要亲自来办一个我们自己的寰球头等学府!哪天你们办成了,哪天我就开始生,就生他一个班!
俨然一位忧国忧民的真巾帼。也许作者就是要她和那些戴着明显“面具”的角色拉开距离?这样的话,秘书这一角色倒是可以更“莫里哀化”些,秘书让有私情的训导员冒名来赴宴,承担了重要的戏噱任务;而且她代表宴请的主方,是沟通的纽带,既要严肃又要活泼。但现在秘书没和夫人的形象拉开距离,这也是造成夫人形象有点模棱两可。采访中了解到,在第一版的《宴席》中,夫人更像传统的中国女性,完全不像一个社交手腕高超的“政治家”。新版《宴席》中的夫人气势更为强硬,四个人四股力量在台上针锋相对,画龙点睛的绝对是夫人。秘书这第五个角色要是更到位些,可以让夫人的决定性一扣更加掷地有声。
四
《面子》和《宴席》是近年来话剧舞台上不可多得的两部品质优良的作品,两剧都不同于传统的讽刺剧。在莫里哀的剧中,正义凛然和邪恶堕落的二元对立,中间不存在灰色地带。然而生活中始终贯穿着妥协、灰色与平衡。脱离了现实生活,剧作就会沦为有关正邪斗争的俗套作品,变成对人民的简单的再教育。在《面子》和《宴席》中,社会的毛病真实地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只是被艺术性地加工和放大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弊病,但每个人都罪不致死。同为讽刺“民国热”的喜剧,两剧的风格特点都非常鲜明,人设也完全不同,一冷嘲,一热讽,各有千秋,并不是一母同胞的两个作品。可喜的票房和观众的口碑证明了两部作品各自的价值所在。
十多年的“民国热”总有退潮的一天,已演了六年的《面子》还能演到什么时候?这是关注这部戏的人津津乐道的。“民国热”为什么会在这十多年里火起来?是什么促使观众走进剧场去看《面子》?随着信息技术的提高,人们可以隐藏在机器背后,在社交网络中展示出和现实截然不同的形象,这就和被规范的现实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们一方面不得不受行为规范的约束,一方面又不断突破自我表现的界限:人们渴望生活在代表“民国范”的“刘文典”们的虚拟环境中,可以对时局畅所欲言,甚至公开顶撞大人物,不仅不受处分,还能博得个不畏强权的美名。
“民国者,民之国也。为民而设,由民而治者也”,孙中山在创立民国时曾做出过这样的阐释。国家要实现民主,要尊重每一个个体,要公平、公正、公开地保障每一个人的合法权益。但尊重个人还并不等于全面的民主,为全民而设的民主绝不只是让少数人能以激进方式去宣扬自己的观点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热讽的《宴席》可能比冷嘲的《面子》更会倒“民国粉”们的胃口,更会打破他们对民国“一派民主、自由”的幻想。这就是为什么当谢克纳教授听他以前的学生孙惠柱说到《宴席》时,会产生开头提到的那个联想——The Presidents Banquet Invitation这个喜剧情境,也可以变成一个对美国的民主的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