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夏和东方:时间轮回,究竟是谁模仿了谁
2019-09-04李超
李超
捷克画家阿尔丰斯·慕夏(Alfons Maria Mucha)是一位既广为人知,又鲜为人知的艺术家。看过他的作品的人一定会记得那些曲线流畅,秀发飘逸,置身花草丛中的甜美优雅的青春女性形象,她们无不拥有清澈的双眸和清新的面容。
无论中外,20世纪之后的插画师多多少少都受到慕夏的影响,尤其是曾经风靡中国的日本风格甜美漫画——如果风格极度相近也能算作剽窃的话——将任何一种沿袭与原创相提并论,并作比较,对原创者实在是件极不公平的事。但是,在19世纪末,慕夏所代表的“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本身,又毫不避讳深受日本浮世绘艺术的影响,把浮世绘元素成功融合进了自己的风格。他们彼此究竟是谁影响了谁,又是谁对谁的影响更深远一些?近几个月,这位逝世已80周年的艺术家——慕夏的展览正在明珠美术馆进行。
可贵的是,展览并没有局限于慕夏广为人知、被后代无数插画师局部复制的那些画作、首饰、海报,而是将他与高更等同辈艺术家的许多交往影像照片一起呈现,并将慕夏晚年回到布拉格定居之后所画的斯拉夫民族史诗级油画作品也重点展出,逾200件作品,类型丰富,十分难得,让人了解了一个如此流行的艺术家背后更丰富立体的人生。这次与慕夏基金会合作的展览,也是国内最大规模的慕夏回顾展。
艺术家们的聚会
慕夏出生于捷克,被誉为19世纪“新艺术运动”的领军人物。命运的垂青从他34岁那年开始。1887年,慕夏抵达巴黎,机会在他陷入最低谷的时候降临,当时剧院的最当红的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 )正在征集新戏《吉斯蒙达》的海报画。据记载,慕夏穿着租来的体面服装去观看了当时最红的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的戏剧,然后投入地画了海报的草图。这张海报几乎在海报史上掀起了一场革命,修长的画幅,粉嫩的色彩,在静止中流露出的高贵与庄严,一缕标志性的金红色头发提示着这是由女演员莎拉扮演的剧中人,效果十分惊人。“她衣着的每一次摆动,都深受她的精神需求的控制调节。”慕夏这样描写。莎拉·伯恩哈特瞬间被打动了,马上下了订单。海报在巴黎各处张贴,人人都在赞美那海报的华丽,慕夏从此一夜成名。据说,当时还有人贿赂剧院的海报张贴工人,请他在夜里偷偷用刀割下海报珍藏起来。
慕夏就是身处这样一个充满刺激、奇遇、对艺术有着充分认识又希冀着改变的时代:19世纪末,巴黎正流行维多利亚时代自由而不受约束的生活哲学,各种新发明在迅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习惯。
慕夏在当时巴黎著名的夏洛特夫人的客厅里结识了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陶艺家、雕塑家及版画家保罗·高更(Eugène Henri Paul Gauguin)、剧作家奥古斯特·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等同辈艺术家——在这个由文艺精英组成的朋友圈里,他们互相影响,彼此都经历着职业生涯的关键时期。
在一封后代所發现的来往信函中,慕夏记录下一件事——高更有一天带来了一位疯狂的红发人。读到这封信的人们不禁猜测,这是慕夏第一次与梵高见面。另一封信中,慕夏又透露,高更在画一幅画,中途因为画不下去而沮丧地外出喝酒,慕夏就在那张画上加了几笔,把画完成了。
姑娘们的倦容和鲜美的肉体
19世纪末的巴黎还没有迎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洗礼,人们享受生活的热情尚没有遭受一丝一毫的打击。以香榭丽舍大道和蒙马特、蒙巴那斯为中心,建起了歌剧院、小型剧场、卡巴雷、夜总会、咖啡剧场、小酒馆和舞厅,夜夜笙歌,在此逗留的人们不醉不归。这里是巴黎娱乐的黄金地段,室内装潢新潮,绝不亚于上流贵族们用于交际的酒会和派对;妓女、浪荡游民,以及没有几个钱却梦想过上好日子的诗人和艺术家,这里是她们能够招揽顾客,或者是他们能够消费得起的娱乐场所。
看看慕夏工作室里担当模特儿的那些女性形象就可以对当时法国的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是什么略知一二,这些女孩的照片可以在展览中窥见。
几乎没有一个模特儿留着长及膝盖的头发,由于消除静电的办法不多,她们的头发清一色蓬松得过于离谱,就好像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她们的鼻子和嘴巴都很大,眼袋是她们经常熬夜挣钱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艺术家为了绘画更接近现实,常常需要雇用模特穿上特定的服装摆造型。慕夏画中流水曲线的花束、发饰、衣裳纹样、层层叠叠的蕾丝,绣花、皮绳装束,当时就成为巴黎观众竞相模仿的对象。年轻而美好的姑娘们身着各种波希米亚服装戴着头饰在他的画室里,直面这些百年前凝固在影像里的玲珑鲜美的肉体,而画这虚幻的美似乎正是世纪末虚幻的人际关系的一个写照。
和日本的互动
“艺术就是为了颂扬美。”慕夏所代表的20世纪初达到顶峰的“新艺术运动”把这句话充分发挥,摒弃了矫饰的维多利亚风格,彻底走向自然。他的同道中人还有用金箔贴满了画面创作了《吻》的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备受鲁迅推崇的奥伯利·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画出了《呐喊》的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建了百年还没建完的圣家堂设计者高迪(Antoni Gaudí Cornet)……
“新艺术运动”发生于欧美,它强调自然中不存在直线和平面,装饰上突出表现曲线和有机形态,“新艺术运动”受到日本浮世绘艺术、摄影术等等的影响。其实从19世纪末起,以莫奈(Oscar-Claude Monet)、梵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德加(Edgar Hilaire Germain de Gas)等为代表的印象派大师都深深被浮世绘吸引,并将这种风格转移到了自己的作品中。浮世绘中以单边钩线、单纯的色彩平涂、平面形式展现空间变化和阴暗对比的手法,同样为新艺术运动的艺术家们提供了灵感。慕夏的《春》里,背景明显有歌川广重(Utagawa Hiroshige)《名所江户百景:龟户梅屋铺》的影子。
慕夏的作品借鉴了东方艺术的审美特点,他将灵活多样的线条表达发挥到了一种极致,他认为人的视觉审美倾向是曲线而非直线,因此无论是他的书籍装帧、插画、海报或者其他装饰画里面,总能看到大量曲线的运用。对自然植物神奇、柔美的曲线情趣的追求,成为那个时代艺术家们崇尚的风格和主题。慕夏对于曲线的运用不仅仅是将它作为背景的装饰手段,还将其贯彻到主体女性人物上,曲线运用表现得淋漓尽致,画中女性的服饰装饰图案和衣褶的表达也被曲线化。画面上的女子大都有着飘逸的长发,通过艺术的夸张,使得人物的头发达到了吸引人注目的效果,以迎合当时大众的审美趣味。他画中女性的身体动态趋势也刻意呈曲线状,呈S型或者C型的形态,为画面带来了一种韵律和流动之感,赋予女性以慵懒高贵的气质。
上海曾经风靡一时的美女月份牌也是深受慕夏影响的一个明显例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现代意识发轫,许多优秀的艺术家如郑曼陀、周柏生、徐咏青等也接受到来自西方的思潮,受慕夏的启发创作了精美细腻的月份牌广告画,瘦长型态的画幅上或性感妩媚、或端庄雅丽摩登女郎走进了千家万户,他们的作品代表着当时消费文化潮流,也是对商业艺术设计的初探。
而到了20世纪后期,慕夏的艺术风格在日本漫画、动画领域的被模仿体现得毫不掩饰。活跃在1970年代的女性漫画家们,因为许多生于昭和24年,被统称为“24年组”,她们的作品里就出现了许多慕夏的影子。这里也是少女漫画的開端。八零后九零后的童年里看的《美少女战士》和《百变小樱魔术卡》中,慕夏的风格更为明显——使用了大量的植物花藤作为装饰背景,人物背后是花卉装饰纹样组成的几何圆环结构,再用曲线形态的植物藤蔓缠绕在圆环内外。
艺术与文化之间本无国界阻隔,而是彼此相通,互相融合交织,随着时间轮回,不断迭新着。
画室里的“战场”
尽管慕夏的声望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艺术运动中,比不上熠熠生辉、金光闪闪的克里姆特,但是毫无疑问,他也成为了其中的赢家,改变了招贴画潮流的“慕夏风格”令慕夏享誉世界,可这些却无法弥补他内心的乡愁。于是,带着对故乡的爱和眷恋,他从美国回到布拉格,用16年时间,抒写出一部宏大的斯拉夫民族史诗,表达了他对祖国最真挚的感情。《斯拉夫史诗》系列组画有20幅之多,这一宏篇巨制描绘了包括捷克在内的斯拉夫民族从史前到19世纪的漫长历史进程。整个主题包括20幅尺寸巨大的油画作品,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堪称绘画史中的杰作。慕夏采用了油彩和蛋彩的混合画法,为搜集素材,他踏遍了斯拉夫民族的历史踪迹,作品中所涉及到的历史时间之长、地理风俗之多、史实之复杂和画面之深刻,足以看出画家为此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慕夏在其生前未出版的手稿中写道:“艺术的使命是表达与各民族灵魂之美相契合的审美价值。艺术家的使命则是教会人们热爱这种美。”
在明珠美术馆的展览中,有意思的地方还在于,当画《斯拉夫史诗》时,模特们穿着借来的服装在画室里摆出各种战场上的阵势,一如当年青春女孩们在慕夏的画室里安放自己。
1939年,慕夏成为德军入侵捷克后遭逮捕的第一位艺术家,不幸在审讯中罹患肺炎,于同年7月去世。
慕夏说:“表达美的方式由情感决定。一个能够将自己的情感与他人的灵魂交流的人是一位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