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刻楞里的奶茶香
2019-09-04顾立涛
顾立涛
临河,祖国北疆边境线上的一个村落。隔着那条大河可以看到对岸的土地,那里属于另一个国度——俄罗斯。那条河流就是著名的额尔古纳河。
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临河。
每天天一亮,村庄东北角上的一座木刻楞房子就会升起袅袅炊烟。这座木刻楞房子是在母亲的指导下,由父亲亲自搭建的,具有俄式特色的住宅。森林里林木充裕,取材方便。另外,它还具有冬暖夏凉、抵抗冻害的能力。高寒地区,春夏短暂,所谓盛夏的温升也就仅仅是正午前后那几个小时,太阳下山后,气温常常只有零上几度。能够充分化冻的土层很浅,那些欲化未化的土壤和了融雪与雨水,就在永久冻土之上发生“翻浆”。木刻楞是抵御翻浆的好建筑。
屋子里火炉之上,一把经年熏烧的铸铁壶里装满额尔古纳河水,一旁,硕大的搪瓷茶缸里一把浓重的红茶在等待冲泡。它的弟兄们有的还在茶叶袋子里睡觉,有的已经覆盖在长满草的花盆里做了肥料。经年累月,日复一日,每天早晨从木刻楞房子里飘出的炊烟从不间断,比时钟还要准时。
乔佳喜欢喝浓重的红茶,这个习惯源于乔佳母亲。乔佳是“二毛子”,就是说乔佳是俄罗斯人与中国人生的混血儿,东北人就这样称呼乔佳们这样的中俄混血儿。乔佳的母亲是在额尔古纳河冰冻时偷偷跑过来的俄罗斯女人。年轻的她无法忍受丈夫的酗酒和暴力,这超过了她对贫穷的耐受。母亲背叛了自己的祖国,却并没有背叛她的民族,她带给乔佳父亲的除了自己火一样的身体,还有那些民族积习的饮食习惯。
煮奶茶就是母亲的拿手好活。炉火舔着铁壶,水开了,母亲提起铁壶,壶水急急忙忙奔进大搪瓷缸子里,沸腾的开水把从炉火那里得来的气力用来同茶叶开始搏斗,瞬间,通透的白水变成红亮的浓褐色。待琥珀一般的茶汤均匀后,倒进另外一只盛了些热牛奶的大杯中,一股浓郁的香气开始弥漫,木刻楞的房子里瞬间充满了俄罗斯女人调制的奶茶的味道。
乔佳喜欢熬奶茶那一刻家里弥漫的气息,胜过奶茶本身。包了花头巾的母亲总是在天蒙蒙亮时,用那把被她擦拭得锃亮的铁壶去烧水。乔佳家临河而居,井里压出来的水其实就是额尔古纳河的河水,壶水沸腾了就在房间里制造出一种氤氲之气,如果母亲忙别的家务没来得及将铁壶从炉子上提起来,从壶嘴不断冲出的氤氲之气就会贴伏在玻璃窗上,把窗外的风景模糊成一片。初冬,凝结在窗上的冰花最是丰富。不过,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勤劳的母亲总能在第一时间将铁壶里的开水注入搪瓷缸内,琥珀色的茶汤也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刻,与母亲清晨挤出来熬开等待在那里的黄白色的牛奶汇合。乔佳觉得,那是从黑奶牛粉嫩粉嫩的大乳房里流淌出来的眼泪。自从大黑牛被迫与它产下的小牛犊分开后,牛奶就有了泪水的苦咸。好在母亲是位好主妇,有极好的手艺,使得奶茶总能保持始终如一的甘甜。
乔佳爱自己的母亲,虽然她有点强悍,也不大会做中国饭菜。可这并不妨碍乔佳对她的热爱。乔佳觉得她的强悍天经地义:她的刚强和执拗让她离开了酗酒和暴力的俄罗斯前夫,她又利用自身的强悍与睿智遏制着父亲的嗜赌,虽然父亲依旧会拖着受伤的躯体四处赌博,但养伤毕竟会减少他赌博的次数。母亲会做很好的俄式饮食——放了西红柿、牛肉和大头菜熬成泥一样的苏伯汤;抹了都柿酱或者越桔酱的大列巴;还有乔佳最喜欢的马哈鱼鱼子熬制出的鱼子酱……
临河三面环山,森林密布,水草丰美。据说蒙古族先人,从这里走进草原,后来又为了躲避战乱,回到这里休养生息。这儿也同样吸引着河对岸的俄罗斯人。俄罗斯人喜欢这片土地。“千里江山,金子镶边”,临河就坐落在这金边儿上。它像一个漩涡,吸引来很多不同的人。
每当坐在餐桌前喝奶茶,母亲都安静得像棵白桦树。这和其他时刻的母亲那样不同。平时,母亲像揣了犊的母马,总是有点焦躁不安。乔佳喜欢像白桦树的母亲,因此总会在母亲喝茶的时刻假寐,于是,眼睛缝隙里的母亲就会笼罩一层圣洁的光辉。母亲总是把混匀了茶汤与牛奶的玻璃杯捧在双手间,乔佳想她并不是因为寒冷,因为摸在喬佳额头的母亲的手总是那么温暖。母亲捧着盛满奶茶的杯子,眼睛总是望向窗外。虽是背对乔佳,但乔佳知道母亲的眼神一定是迷离的。这是乔佳猜的,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乔佳经常会故意发出一些声响,以吸引母亲的注意。这时,乔佳总会在母亲的眼里看到一些散乱的迟钝。
其实,乔佳最喜欢喝的是母亲亲手制作的“格瓦斯”,在他的感觉里“格瓦斯”就是夏天,它一直联系着骄阳和被井里拔凉的水浸泡的黄瓜。在无霜期极短的临河,夏天极其珍贵。
喝过奶茶,母亲开始忙碌。不知是不是食用牛肉和奶制品的原因,母亲身上好像有一股总也使不完的气力,她能像中国男人一样打渔,伐木,养牛,盖房。还不辞辛劳地把家里拾掇得清爽明亮:木质地板能用草根做的刷子刷出木筋;木刻楞的房间总是粉刷得干干净净;装着石灰水的维哒箩(俄语音译,桶),放在厨房的灶台旁,随时粉刷熏脏的墙壁,本该油腻腻的厨房干净得像卧房。
可是,乔佳的母亲不打渔,不伐木,不盖房。乔佳的父亲很聪明能干,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生意。那时环境条件差,临河周边的村镇大雪封山达六个月无法与外界联系,乔佳聪明的父亲借助这样独特的地理环境活得相当得意:在当地人手中收集各种山货拿到城里贩卖,再从城里倒腾回乡里人需要的生活用品,加价卖出。母亲偷偷对乔佳说过,父亲最大的利润其实是倒腾黄金,盛产黄金的地方永远都会有舍命走险的淘金客。
生活离不开牛奶的母亲只需养好她的奶牛就成。母亲养的奶牛膘肥体壮,粉嫩的乳房肥硕得快要蹭到地面。母亲是个挤奶能手,同样一头奶牛,母亲挤出来的奶总会比别人挤得多。挤奶前,母亲会把牛乳房用净水清洗干净,然后再用温热的毛巾在牛乳房上转圈擦拭,只一会儿,被母亲擦拭的牛乳房开始胀大,颜色粉嫩到快超过了母亲的双乳。每当这时,乔佳就想到了母亲的乳房。或许因为在衣服里呆久了,拥有欧罗巴血统的母亲的乳房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玛瑙一样透明粉嫩。透过母亲比牛脂还要细腻的双乳的皮肤,乔佳能看到她蓬勃的血液在皮下奔腾。母亲的乳房美到让人感觉羞耻。
父亲有用不完的聪明。临河山水丰美,水里有鱼,地上有物,山上有兽。村民自家用不完的水產、山货,就会被父亲收来,拿到山外换了山里人不能自给的日用品。临河家家都有一台只能看“新闻联播”的电视,不是电视或者电视信号的问题,而是因为这里太过偏僻,只能靠乡政府使用小型柴油发电机在“新闻联播”那一刻获得看世界的机会。更多的时候,临河人是活在太阳、蜡烛和煤油灯,还有月和星的光亮里。大自然中其实很少有纯粹的黑暗。那些只能看“新闻联播”的电视多数是父亲倒腾进村民家的。
轻易的富足和远离重体力劳动让父亲变得很轻薄,他居然能像个氢气球一样色彩斑斓地飘在临河和遥远的其他乡镇的上空。他不喝酒,这是痛恨酗酒的母亲能嫁给他的最重要的理由。天生脾胃不好,又不大劳作让他对吃也没多大兴趣。父亲好赌,大约是聪明的原因,他在牌桌上总是风光无限。父亲还喜欢女人,那种没有特别要求的很宽泛的喜欢,手头宽裕,见多识广,也让父亲的这个爱好很容易就得到满足。牌桌和别的女人的床铺占据着父亲的时间。强悍的母亲可不像大多遇到这种情况的女人那样,选择忍气吞声以泪洗面。母亲用武力表达自己的态度,弱小又理亏的父亲经常被母亲打倒卧床。奇怪的是,他们之间的幸福时光又总是在父亲卧床期间发生的。母亲一边哼着俄罗斯歌曲一边照顾被她打倒在床的男人,充满灰色情绪的俄罗斯歌曲这时被母亲哼唱得欢喜。父亲也笑声爽朗地用他在外面听来的故事陪着自己的女人,那些日子里,母亲的脸总是像高粱果一样红扑扑,非常好看。可惜,父亲的伤总是好得很快,勉强能下地行走,他就会迅速出现在牌桌或别家女人的身边。让乔佳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瘸着腿的父亲是怎样逃离母亲视线的呢?不过,乔佳能够理解母亲用仇恨赌博作为每次打瘸父亲的理由。她能面对自己男人的烂赌,却不能面对自家男人的滥情。它让母亲感觉非常失败,这种失败感比愤怒和懊恼都让人难以接受。
母亲不仅勤劳还非常热情,她会做各种好吃的俄罗斯食物,总是多做些送给左邻右舍,吃了她食物的人对她的好念念不忘,也会送来自家院子里的蔬菜,河里的鱼虾,还有老林里采来的山珍。乡里来了客人,谁家远道来了串门的亲属,又总会有人想起母亲有别于别家的吃食,不由分说引来让母亲代为招待,然后就上演一场宾主尽欢的聚会。高兴的时候,母亲也会用她喜欢的俄罗斯歌曲助兴,虽然歌曲多数阴郁忧伤,但总能换来阵阵欢笑。最开始,来的人会带来礼物以示答谢,慢慢就把礼物换成了钞票,毕竟照顾成桌的客人要付出的辛苦与成本比送食物给邻人高出许多。后来,就有来人自己定了菜谱和价格给母亲,客人们都觉得这样自在舒服很多。
母亲的小餐馆就在食客的张罗下自然而然地开张了。
临河第一家餐馆诞生。客人很杂,南来北往的,村里村外的,经商的,淘金的,林林总总。母亲怎么忙乱,总也不忘穿上她的布拉吉(俄语音译,连衣裙),像蝴蝶一样飞在厨房与卧房改造的餐厅间,快乐地接待着每一位客人。那段时间也有一位和父亲年龄相仿的猎人经常光顾。这是一位跑山客。身材魁梧,脸膛黧红,常年背着一支别勒弹克猎枪。他自己说是从河对岸一个俄罗斯酒鬼手中弄来的。他把从山上打回来的野味弄到母亲的餐馆里。人直爽、大方,很少收钱,只换吃喝。父亲在家,猎人吃完喝完,卷上纸烟,背上别勒弹克猎枪就走。父亲不在家,他竟能自斟自饮喝到半夜。有时乔佳起夜,居然看到讨厌酗酒的母亲和这个拥有猎枪的男人在默默对饮。
日子就像额尔古纳河的水一样流淌着。母亲活在养牛、挤奶、熬茶、招待来客、追打父亲的生活里。直到母亲布拉吉下面的腰肢开始臃肿,脸颊越发红得像白桦林里的高粱果。虽然,每天的日子还是在奶茶的香气中开始,母亲依然在屋里忙来忙去,可乔佳却在这些如一的日子里嗅到了鸟铳的味道。这个味道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地传到了乔佳的脑海。乔佳不觉地紧张起来。
某一天,母亲好看的布拉吉消失了,它被父亲从母亲身上剥下,抛进额尔古纳河里。父亲抄出母亲用过的、那根小臂粗的桦树制作的擀面杖,狠狠打在母亲身上,擀面杖落在母亲后背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母亲既不反抗也不哭泣,反而是打人的父亲打到丢了擀面杖蹲在炕梢抱头大哭。母亲贴着木刻楞的墙壁呆呆地坐着,一直坐着,把墙壁上的光一寸寸靠走,又一寸寸地靠回。
临河,这个静谧的山村变得骚动。
几天里,不一定哪刻,父亲就会挥舞起手中的桦木棍子,家里又会响起“噗噗”的声响。被打的母亲一声不吭,任父亲手中的木棍起落。
母亲消失了。有人说在去往林城牙克石的火车上看到了她的身影。乔佳不怀疑那人会看走眼,在中国这片土地,母亲欧罗巴血统的面颊识别度很高。
乔佳日夜等待着母亲的归来,按她的脾气秉性,乔佳认为她肯定是去周边的什么地方散散心,不久就会回来的。
母亲却无影也无踪。
和母亲一起消失的还有每天早晨必备的奶茶,此时乔佳才意识到,奶茶已经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乔佳从邻居家里讨来牛奶,如法炮制母亲的奶茶,这时乔佳发现:不同的牛产出奶的味道不同,而同一头牛吃的草料不同,奶的味道也会不同,甚至奶的味道会随着牛的心情好坏发生变化。而最为重要的是——煮奶茶的人不同。母亲的奶茶无人可比!
乔佳曾忐忑地试探父亲:母亲什么时候回家呢?
父亲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乔佳开始了寻找。太阳升起来,他就出去,太阳落山了,他再回来。日复一日,乔佳都是游荡在无果的搜寻中。
一天,父亲也消失了。很快,人们在额尔古纳河下游的河滩发现了他。父亲趴在沙滩上,半个脑袋不见了。有人断言:常在河边走,湿鞋是早晚的事。总和身份各异的淘金客打交道的投机分子们,命都别在裤腰带上。跑山的人也说,那半个脑袋,八成是被别勒弹克猎枪的铅弹轰掉的。乔佳去看他,还在的半个脑袋像摔裂的大西瓜,喷出的脑浆与血液绞合着,就像腐烂的西瓜瓤。蚂蚁和喜欢啄牛尾巴的苍蝇在败坏的“瓜瓤”上各自忙碌着。从那以后,乔佳再也看不得剖开的瓤肉红彤彤的西瓜。
乔佳从公安那里把装进匣子的父亲捧了回来,安顿在牛棚的地下。
一夜间,年少的乔佳冷静成山里的老树。顺着树顶开始落叶的枝头,他想要去寻在泥土和石砾间蜿蜒的根的尽头,寻着寻着,脉络断裂消失,乔佳被卡在某个地方不能动弹。母亲消失,父亲被害,乔佳的脑海中蹦出那个猎人,他身上背着的那杆别勒弹克猎枪的枪筒在头脑里散发着冷辉。
乔佳开始向熟悉的乡人打听经常来自己家喝酒,他唯一知道有别勒弹克猎枪的那个人。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些散落的消息:此人叫六福,靠打猎为生,外表威猛,其实有情有义,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家伙。尤其让十里八村的女人赞叹的是,他十几年不离不弃地照顾瘫痪在床的老婆,老婆去世后依旧保持独身,和唯一的闺女相依为命,女人们都说他是怕后妈虐待自家的娃呢!
被卡住的乔佳开始惧怕黑夜和睡眠。只要睡着,隔壁牛棚下的父亲就会站在炕前,红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蚂蚁和苍蝇还在腐败的、暗红色的瓤肉上爬来爬去。
开始是不敢睡,后来就变成了睡不着,乔佳大把大把的头发残落在枕上。
一个早晨,阳光从母亲喝茶时面对的窗子爬进木刻楞。乔佳拖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脚步往家走来,每天早上去邻家讨煮茶的牛奶成为乔佳一件重要的事情。邻居家黑洞油腻、飘着猪食味道的厨房吸引着他,婶子把刚刚抓过柈子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从奶桶里舀了牛奶递给他,婶子肚子顶起的最高位置,围裙分外油亮,发现乔佳在看自己,婶子拍拍肚子说:快了。乔佳也不解释,看好心的婶子又掀开锅盖想从锅里取蒸好的馒头,乔佳赶紧告辞。这是他拖延着离开的最后时限。
很久,乔佳才回到家里,对于现在的他,时间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东西。
打开房门,乔佳把牛奶放在灶头,突然发现家里好像有人来过:灶里,柈子的火苗舔着壶底,壶口已经在呼呼地吐着气,乔佳不记得自己离开前点上炉子、烧上水。直到回头看到炕上被自己睡成卷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脚,他才确信有人来过。
乔佳突然兴奋起来,“母亲”,一定是母亲,或是散心归来,或是听说了父亲的事情,她回来了!他开始有点恨不告而别的母亲,她要是不离家出走,父亲会出事吗?!但即将见到母亲的喜悦马上就冲刷掉了那些恨意,他帶着哭腔地叫出来:“妈——”
房门打开,一个女人站在了他面前,乔佳马上就发现来人并非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位年龄比自己大几岁的年轻女子。她很消瘦,总是被自己母亲健壮的身形填满的门框,女子只能勉强占一半,大约是看惯了母亲欧罗巴血统的粉白,在乔佳眼里,女子虽然年轻,肤色并不好看,是典型亚洲人种的黄里红。
女子看了乔佳一会,嘴角上翘,就算是笑笑,说:“跟谁叫妈呢?”
乔佳愣住,失望再加上多日缺乏睡眠,他顿在那儿了,大脑没给他提供任何关于这女子的信息。就是这样,他依旧关注到这女子有着一对像柳叶一样的、好看的单眼皮。这一下就让乔佳对女子产生了些微亲切:乔佳自己就长了一副单眼皮的大眼睛,母亲总是说自己的大双眼皮白瞎了。
乔佳不语,环视了一下房间,女子明白,乔佳这是在宣告主权。
女子也不言,她走过去,从炉子上拎起气呼呼的开水壶,将乔佳带回的牛奶倒进灶台上的一口小铝锅里,把盛了牛奶的铝锅坐在了火炉上。动作娴熟自然,就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吃饭了吗?”女子自然得像和他结识了很久。
“你是谁?”乔佳答非所问。
“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可我认识你妈妈!”一听到“妈妈”这俩字,乔佳急了:“我妈在哪?她咋不回来!”
女子沉默了一下,示意他一起来到母亲经常喝茶的餐桌旁坐下。
乔佳狐疑地虚坐在餐凳上,他有点害怕。
女子看着乔佳的眼睛半天才开始说话:“我认识你妈妈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你妈妈是额尔古纳河上冻的时候从俄罗斯跑过来的。”
“这我知道!”乔佳有点气急败坏,他觉得这女子有点匪夷所思,弄得神道儿的,说的还都是尽人皆知的废话。
女子没理乔佳的话茬,继续道:
“你妈忍受不了俄罗斯前夫不干活,每天烂醉,烂醉以后还把老婆往死打的臭毛病。她听说中国男人对老婆好,勤劳能干,就想找个中国男人。一个夜晚,趁着风雪交加,你妈冒着被边防军人抓住的危险,越过封冻的界河。她走了一个通宵,变成了一个雪人。天亮前来到了一个小村子,奔着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就去,她快冻死了,拼了命爬到这家。在大门口被出去倒脏水的这家男人给救了回来。他就是我爸,我就是这家的孩子,那时我刚两岁。我妈妈生完我没多久就瘫痪了,我爸爸一个人照顾我,伺候我妈妈。为了方便,我们家夜晚常年点着油灯。”
乔佳不再插话,他被女子讲述的关于母亲的故事吸引了。
女子看着乔佳继续讲到:“我妈瘫痪在床,需要有人照顾,你妈感谢我爸的救命之恩,就留下来帮忙,你妈干净能干,把我和我妈照顾得特别好。我爸爸倒出时间出去打猎,日子也宽裕了,那段时间家里总是充满了笑声。我们的妈都是善良的人,俩人很要好,经常一起聊天,边境上的人原本就互相能听懂些对方的语言,时间久了,你妈就学会了咱中国话。”
讲到这里,女子站起身,走到灶边,把沸腾的牛奶从火上移开,乔佳追问:“后来呢?我妈咋到临河来了?”
女子也不看乔佳,一边忙,一边回答:“时间一久,我爸就和你妈有了感情,我妈和他俩心里都明镜地,我妈也不说啥,没事人一样。可你妈和我爸害怕了,他俩觉得这样久了会出问题,对不起躺在炕上的人。我爸经过你妈同意,就在距我们家很远的地方帮她找了户人家,送你妈走的路上,俩人还是好了,在路边的桦树林子里。你妈说这算是报答吧,我妈瘫痪多年,我爸很久没沾过女人了。”
女子顿了一下,不待乔佳追问接着说道:“我爸后来和我说,和你妈好了以后才发现,桦树咋能那么美!”
乔佳心下一动,想起窗下喝茶时母亲像桦树一样的身影。
房间里飘起母亲的奶茶香,一杯芬芳四溢的奶茶落在了乔佳的手里。握着暖烫的奶茶,乔佳突然恍惚感受到母亲手捧奶茶望着窗外的心境。
“我爸把你妈送到你爸的手里就离开了。”女子绕口令一样的故事乔佳听懂了。他握着奶茶杯,在妈妈每天坐过的位置上看着对面的女子,突然有种莫名的委屈涌到心口。
女子没有觉察乔佳的心境,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十个月后,你就出生了。刚开始你爸对你妈还挺好。后来你爸找到赚钱的门路,人就变了,赌博,搞破鞋,我听说每个村子里都有你爸相好的。前半夜和后半夜睡的女人都能不是一个人!”
乔佳想替父亲辩解,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几年前,我妈去世,我爸把我妈安葬好,把我托付给邻居就来这看你妈,他说心里放不下她。来到临河见到你,我爸一下就明白了,你是他儿子!”
乔佳瞪大双眼,“砰”地将杯子蹾在桌上,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大吼起来:“你他妈胡说八道!”眼珠瞪得要从柳叶样的单眼皮里蹦出来。
“你才是我儿子!”乔佳被气得语无伦次。
女子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她站起身来拽乔佳,乔佳不从,挣挣巴巴地想摆脱女子,可女子铁了心要拽动他,俩人撕撕扯扯地来到墙上挂着的镜子前。
镜子里,乍看俩人非常不同,女子面色黄红身形消瘦,男孩面色惨白体型壮大。仔细再看,俩人都有一双非常相像的柳叶一般的丹凤眼;眉脚处滴流圆的黑痣一人一颗;超过拇指肚大的耳垂扎煞在两人的脸旁。
乔佳再不想看也都看明白了镜子里的一切。其实,在女子拽他的那一刻,他就发现女子手腕里一朵胎痣和自己腕上的如出一轍。
乔佳泄气地坐回桌旁,突然改变的身世让他无所适从。
女子有点赢了的窃喜,她不管乔佳听不听,继续讲了下去,好像她就为讲完这个故事而来:“发现你身世的秘密以后,我爸就经常跑来看你和你妈,来多了就发现你爸他很少在家,我爸偷偷地跟踪他,发现你爸不是个东西,竟乱搞女人。”
“你爸才不是东西!”乔佳有气无力地对抗着。
女子笑了起来,“那是咱爸好不好!”
“滚!谁跟你‘咱爸‘咱爸的,我有自己的爸爸。”
话是这样说,乔佳的语气却很无力。女子看清楚乔佳的虚张声势,也不和他掰扯,继续自己的话茬:“发现你妈过得不好,爸特别难过,他觉得是自己害了你妈。爸打了猎物就找借口来看你妈,一来二去俩人就又好上了。在你那个爸爸不在家的四个月里,你妈居然怀孕了!等他回来,事情败露,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戴了绿帽子!他开始打你妈,往死了打,他想知道给自己戴帽子的人是谁。你妈宁死也不说。”
乔佳沉默着,母亲被打的一幕还在他脑海里萦绕,今天让个外人讲出来,居然有种听别人故事的感觉。
“后来,你妈失踪了。”
乔佳突然醒来,向前抓住女子的手臂,逼问道:“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她咋不回来?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咄咄逼人的问话,说到“好不好”仨字,就已经变成哭腔的央求。
女子用另外一只手轻拍乔佳抓自己的手,乔佳不缩手也不再发问。
女子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看着乔佳的眼睛说:“爸找不到你妈,就趁那个男人喝多了在河边撒尿的机会逮住了他,开始不说,猎枪逼在头上,他吓坏了,就把自己干的坏事都倒了出来。他说自己也没想到,你妈怀孕不扛打,打着打着就流产了,孩子流出来,她也咽了气,他把死了的女人和孩子装进袋子,搁在牛棚里,天黑后弄到山上埋了。”
乔佳呆住了,女子不等乔佳反应,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
“爸气坏了,顶着那坏男人的头就是一枪。然后上山,找到埋你妈的地方,把她带到我们村里和我妈葬在了一起。现在,他已经带着自己的别勒弹克猎枪去自首,临行前,他把一切事情都和我说了,一再叮嘱,让我来找你。他说,不能让你一辈子蒙在鼓里。”
乔佳没回话,他直勾勾地盯着给自己带来这么多晴天霹雳的女子。
“爸说了,他去偿命,让你跟我好好活着!”说完,女子双手遮面,双肩抖动得如同枝头最后一片与风雨相搏的叶。
乔佳憋屈得说不出话来,浑身的脉络似乎都僵死不动了,他下意识地张大嘴巴,拼命呼出一口气,口中一种咸涩的东西涌来,鲜红的东西从乔佳嘴里滴落进桌子上已经凉掉的奶茶里。乔佳重新环顾了一眼木刻楞屋子,屋子里永远失去了母亲煮沸的奶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