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德荪谈中国发展战略——重在刚需,“美好”跟随
2019-09-03张春晏
张春晏
本次采访中,谢德荪教授提出了新的想法和理论。他把市场需求分为两大类——刚需市场和“美好市场”——吃、穿、住、健康等人类基本需求之外,改善和提高生活质量的需求都属于“美好”市场。美国是一个非常善于以科技创新创造美好市场的国家。在中美关系非常紧张的现状下,谢德荪教授认为中国应该把重点放在满足刚需市场上,从而培育更大的“美好市场”,亦应该重点把新技术应用于刚需,打造新的生态,从而实现中国的进一步发展。谢教授的观点给我们提供了别样的思考视角。
TBR:您在《源创新》一书中,将创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科学创新,包括新的科学理论、产品和科技;另一类是商业创新,指创造新价值。您把前者称为“始创新”,后者又可进一步分为“流创新”和“源创新”。流创新是指能改善现有价值链的活动;源创新是开辟新市场的创新。请您结合中国的创新介绍一下您最核心的观点?
谢德荪:就我的理论而言,常常我的第一句话是关于创新跟文化的结合——不同的文化中做事的方法不一样。有些创新美国做得好,中国就很难,因为没有美国的文化背景,因此做不到。但是中国文化背景下的竞争力,美国也做不到。所以我主要研究文化背景跟创新怎么结合。
TBR:如果让您提炼最核心的文化差异,中国拼不过美國的是什么?
谢德荪:其实创新跟科技没关系,跟技术好不好也没有关系,核心在于你如何想事情。很多时候,创新是一种艺术,就是你如何去想去做一件事情。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你想事情的方法不一样。我管美国的创新叫做盒子之外的创新,美国人追求怎么打破盒子,跳出盒子来思考,你给他盒子,他不要,他要自己创造一个盒子,这跟整个美国的历史、文化都有关系;而我们中国人,善于在盒子里面创新,给你一个盒子,一个框架,在盒子里面转得很好,比美国人全世界人转得都好。那谁给这个大盒子呢?权威、领导可以给一个大的盒子;人家已经做出了盒子,知道怎么做了,那我在里头转,例如中国互联网的成功就是这样。包括韩国、日本,要进行源创新也很难,这跟文化是有关的。所以如果我们要学美国跳出盒子来创新,我们很难做得到。
TBR:那么您是认为我们应该放弃您所定义的“源创新”吗?
谢德荪:不是,我认为连续源创新是持续经济发展的动力,不只不可放弃,要坚持实践。我最近有一个新的理论。我说所有的源创新,都是颠覆性改变,创造了新的社会的价值——不是指新的东西,不是新的技术,而是创造新的价值。源创新可以通过盒子之外创新的思维做到,也可从更大盒子里面创新的思维做到,所以关键是如何利用你思维方式的优势,推动源创新,打造新的社会的价值,重点是什么新价值,这新价值从哪里来?
我说全世界的价值分两类,一类是刚需的,一类是美好的。
刚需就是大家都一定需要的,水、吃饭、空气、健康。但是,大家都知道刚需的东西是什么,但社会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刚需的需求没有去解决呢?完全的市场经济,讲的是如何配置资源,获取回报。没有回报就不会去做。所以很多刚需,是有需求没有人去做。比如说贫穷,脱贫这件事就无法依赖自由市场,而需要政府去做,政府去协调。中国第一次的最大的改变就是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这个是解决刚需问题的源创新。
另一种需求是觉得美好的。美好是什么?你已经脱贫了,你已经有钱了,你便会想要一些从没见过的好东西,这个完全可以由市场来提供。所以,很多这种“美好”的创新,大部分是科技来推动的,因为有科技就有新的可能性,有新的可能性你就想怎么样去让世界更美好一点。人们如果实现了刚需需求之后,就会有潜在美好需求了。所以刚需每个人都要,但是美好市场一定是有钱人的市场,没钱的他不会追求美好。
TBR:吃不饱饭确实不会太追求美好。
谢德荪:“刚需”如果解决之后,你就有“美好市场”了。所以刚需可以带动美好。看中国的两次源创新——第一次,改革开放是刚需的解决;第二次互联网革命,互联网是给谁用的?是给已经可以消费得起互联网的人用的,有剩余的钱你才能有消费市场。所以我说,中国的第二次是美好源创新,成功主要是因为第一次刚需源创新的成功——第一次基本成功满足了刚需市场,所以对“美好”有要求了,为第二次的成功提供了基础。互联网经济是我们把美国的美好带到中国去,根据中国的情况塑造了中国的互联网。这对中国人来讲,是最符合我们中国人的创新特点的。特点是什么?看到成功的大家很会学。你已经创造出了一个盒子,已经成功了,我在这个盒子里玩,那能在盒子里玩得很好。中国过去的成功就是这个思维,这种文化——不断找已经被证明出来的盒子。
TBR:如果文化制约创新,那么我们不是应该要改变这种文化吗?
谢德荪:文化是几千年的积累,我认为不是十年二十年可以改过来。可能需要几代人,涉及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等等一系列问题。中国的教育是要守规矩听话,考试就是给你一个盒子;美国也有考试,但主要是让你学会问问题,非常不一样。中国很多很成功的人是叛逆小孩,但毕竟是很少数。
问题是我没改过来的时候怎么创新呢?我认为这是很务实的问题。就是说我们不要去超越。中国要创新要继续发展,还是要利用大部分人的能力。
所以我有一个理论——有创意的模仿。我模仿,但是我在其中创造新的价值, 这也是源创新。这就符合我们中国人的文化特点和能力结构了。我强调有创意的模仿与源创新是不冲突的。
看看韩国的成功,主要不是跳出盒子的想法,而是找一个大的盒子来发挥,完成源创新。韩国的三星、现代、LG都是那样。这种模型中国肯定可以学得到,因为这跟中国的文化是相通的。
美国的IT产业为什么这么强?因为它的产业链连接着全世界,把全世界的资源整合起来支持一个或者几个公司。英特尔是全世界的其他公司在支撑的。所以,我认为从长期来讲,美国不会走极端。
在科技推动美好这点上,不可否认,全世界美国做得最好。但美国不是在做一个盒子,而是一个生态系统,生态系统是很难与之竞争的,尤其是中国人没有跳出盒子的思维。但是我们可以一点一点,嵌入到它整个生态中去。
TBR:美国的IT创新是一个生态,意味着它是有机的变化的,甚至是进化的,会源源不断诞生出新的事物新的创新。
谢德荪:每一个生态系统一旦形成是很难去靠一样东西去竞争的,我也做研发去打破它的生态,做不到的。有思维、人才、配件等等,很多看不到的东西。但是美国的IT创新生态是链接是全世界的,全世界都在养活美国的这个生态。如果这个生态中没有中国的支撑,它的生态会慢慢死的。现任总统川普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没法理解IT产业的特点。美国的IT产业为什么这么强?因为它的产业链连接着全世界,把全世界的资源整合起来支持一个或者几个公司。英特尔是全世界的其他公司在支撑的。所以,我认为从长期来讲,美国不会走极端。
所以说,我们中国要做什么呢?我认为我们不要跟美国拼。我叫反思维。美国的都是“美好经济”驱动的。那我们中国从刚需来解锁,以源创新解决刚需的问题。我们把新的技术用在刚需源创新方面。AI新技术,你可以用在无人驾驶上,这个是“美好”的,但是如果AI用在污水处理上,这个是刚需的。AI用在新能源分布上,这个是中国刚需的。我们不要跟美国进行最直接的竞争,不要紧跟着热门产业跑,美国做VR,我也做VR,美國做无人驾驶,我也做无人驾驶。不是说不做,但是我们可以把力量重点放在刚需方面。
我认为最主要是怎么解决我们中国贫困人口问题,把他们的生活水平拉上去。贫困人口的生活水平一上去,就壮大了“美好市场”,美好市场越大,中国就越有控制力,美国就不会说不卖给你,因为市场大。最后说话的是市场——把市场搞好,掌握市场,你就是掌握什么技术我也不怕你。
TBR:中国现在还有四亿贫困人口。
谢德荪:一带一路上还有很多。如果把所有落后国家的贫穷人口生活水平拉上去,这个市场有多大?如果造福贫困人口,他们生活水平走上来的时候,他们就会追求美好,这是不是我们中国的下一步呢?我说推动刚需源创新的解决机会比追求美好源创新的机会大多了。因为在追求美好有人要卡你对吧?那如果我把这个落后市场拉上去,整个市场会扩大,其实对美国也是有好处的,美国也可以分享这个市场。
TBR:那我们是要放弃追求“美好市场”的努力吗?
谢德荪:不是。美好还是做。美国做了我也跟着你来做。我们多一点BAT,京东,美团,这个是美好的,美国美好源创新做了我们跟着做,但不是完全是自己的新的东西。例如美国把无人驾驶做起来了,那中国很容易就应用对吧?但用无人驾驶代替现在的驾驶,这是美好市场,但是如果有些地方交通不便,那放一个无人驾驶车去,帮助人们出行,这个就变为一个刚需市场。所以也可能在中国,是从三线四线城市来做,主要通过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做法不一样,思维不一样。
中国这样慢慢做起来,就会建立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我就要把刚需源创新看为平台的概念,其实互联网平台大部分是这种“美好的”,我认为刚需也可以有平台概念——很传统的产业进行思维改造之后,变为平台,这是我在中国帮很多企业开始做的。
从一个产品或者服务怎么样变为一个平台,是思维的改变。我举一个很简单的案例。中石化在非洲一个国家有个天然气工程项目——挖掘天然气连接管道。刚去的时候,虽然跟这个国家签了约,但是这个国家有不同的派别,常常搞事,当地人不合作,非常难做。这个工程的经理人研究之后,发现当地有很多的问题,例如没水喝,很多小孩没学上。于是他们帮他们打井,让大家可以享受饮用水,还开办学校,雇佣当地的人当员工。当地人做不好就培训。然后当地人就改变了,觉得这个项目对我们是有好处的,那要帮他们一起来把这个项目做成功。当地人就把这个项目当成自己的项目来做。然后这个地方有稳定的电了,可以吸引很多人去投资,整个地区发展起来了。这个项目就变为了一个平台。如果光是关注一个项目,那我用最便宜最好的方法把项目完成,就完事了。而源创新思维是我通过打造平台,打造或带动其他的价值,其价值不一定是项目本身。
如果用这个思维,我在一个地方建高铁,高铁本身可能会亏本。但如果高铁修建的地方可以把当地经济发展起来,和其他工业服务业挂钩,那就不亏本。所有这种项目如果你用不同的看法,其中带动的价值可以是很大的。我说,可以是颠覆性改变。如何颠覆性地满足刚需市场,最后可能会形成一个新的生态系统。我认为中国应该打造这个平台。
我跟很多人说,污水处理的项目不要把它看成排污系统,因为没人会为这个付钱给你,但是你要想到这个可以带动什么?从这个思维,我们可以做成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还可以做到全世界去。
TBR:您的想法很有新意。不过这里有非常多的挑战,需要非常长期的心态,长期的规划,长期的投资,这对于很多私人企业是巨大的挑战,企业如果长期无法盈利,是生存不下去的。
谢德荪:是有很多挑战,但是没有挑战也就没有什么好做的,对吧?这是非常长期的观点投资。但是这个投资是需要的,现在我们资金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关键是你要投到哪里去?投资做一个比美国还先进的芯片,你说这个投资大不大?
TBR:那相当大,取得成功应该说会极其艰难。
谢德荪:那这个钱是不是可以投到刚需那里去?芯片我并不是不投资了,是不是我跟在美国后面就行?我们不可能所有东西都是第一,对吧?要选个最主要的方向。
TBR:您的想法比较与众不同。
谢德荪:我觉得我们需要平静下来,想想什么是我们的优势。如果要做世界科技推动美好的领导者,第一个,从文化方面,我们没有创新优势;第二,美国已经走在前面去了,我们没有领先优势。我们的优势在于,我们的文化在发展利用科技满足刚需市场方面有优势,我们知道刚需市场怎么做,可以在盒子里转。美好一定是你现在不知道存在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但一定不是现在的盒子里。
TBR:您说的美好是指创造新的需求。
谢德荪:创造新的美好需求。美国的文化是对于创造“美好”市场是有优势的。所有的东方文化有不同的优势,因为我们的想法就是那么一个特点。中国有另外的优势是什么?我们市场大,所以我们可用自己的市场来尝试,做完之后再推广。对于韩国来讲就不一样了,韩国市场太小了,必须要走到外面去。我们的高铁为什么那么快超过日本,超过其他国家?国家大,我们现在建的高铁比日本的多得多了。
我认为最主要是怎么解决我们中国贫困人口问题,把他们的生活水平拉上去。贫困人口的生活水平一上去,就壮大了“美好市场”,美好市场越大,中国就越有控制力,美国就不会说不卖给你,因为市场大。最后说话的是市场——把市场搞好,掌握市场,你掌握什么技术我也不怕你。
所以现在中国就可以满足很多刚需的需求。我预测新能源,中国会比美国跑得快,新能源用在中国很多还需要发展的地方,形成新的能源结构,而去替代旧能源是很难的。我们做好了,再引进到落后国家,最后我们的市场会比美国的市场大。
TBR:但是刚需市场的消费能力会不会太有限?企业是要追求回报的。
谢德荪:所以刚需一定要和政府结合,开始的时候用政府的力量。推动刚需源创新,我们一定要用羊毛出在狗身上的思维。因为得到好处的人不一定是付钱的人。其实也不一定一定是政府付钱,可能你可以找到那个狗,把羊、狗各种要素结合起来发展。
TBR:然后您认为在这个最前沿的科技方面不要去赶上超越美国,而是跟随,重点应用在刚需的满足。
谢德荪:在IT领域,美国已建立强大的生态系统,不要去在美好方面硬性竞争。在美好方面,我退下来好了,跟在美国后面。我解决刚需美国不会反对吧?因为我解决的问题可能有一天就帮助你的。我不是要替代你,我解决刚需市场,最后是一个互补和共赢的结果。如果我要靠你的技术,你要靠我的市場,那我们两个就是死党了。你需要我的市场,你是跑不掉的。因为越是高端市场,就越是必须往全世界走。在其他高科技方面,美国还未建立强大的生态系统,那双方都处于平等的竞争环境中,最终的赢家是谁先建立更强大的生态系统,这方面中国有优势把其他高科技领先应用于刚需源创新,在美好源创新方面,美国有优势,那我便跟在美国后面。
TBR:跟随战略会不会跟不上呢?可能落后一步再也跟不上了。
谢德荪:不会。跟随不是跟到美国去,而是跟到中国来。你要开拓美好,你一定要跟这个市场很接近。我们离美国太远,对美国的文化也不太了解,怎么去给它美好呢?同样,中国的美好市场,美国也很难满足我们,因为文化不一样,大家的需求不一样。所以我们中国的美好市场我们一定比美国有优势的。所以我学你就行了,你先做完我就知道了,我再把它带过来就行了。
TBR:但是芯片就带不过来呀。
谢德荪:芯片带不过来。但是,从长远来讲,芯片是一定要卖给我们的,第二,我们可以研发特定功能的芯片。要做到英特尔那样,我们中国很难做得到,市场也已经比较饱和。我们不要竞争这个。华为的做法是对的,我市场有了,那可以自己来做比较窄及自己可用的应用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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