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在夕佳

朱小平

你在意过春天的夕阳吗？

古人咏夕阳诗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句，非云夕阳不美，乃诗人借景抒怀，喻暮年飘零而已。杜甫、欧阳修、白居易等人皆有咏夕阳诗，如杜甫的“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又如《滕王阁序》中的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叙尽夕阳佳色，令人神驰遐想。

北京有不少欣赏春天夕阳的胜地，如朝阳门外的“金台夕照”，圆明园的“雷峰夕照”、“夕霏榭”，什刹海的“银锭观山”以及颐和园的“夕佳楼”。圆明园已成废墟，两处胜景不复存在。名声最大的当推“金台夕照”，为燕京八景之一，于暮色中遥望透过层林的夕阳，令人大发思古之幽情；惜乎台已无存，仅留有殘碑，不免令人遗憾。如今，我们只能从清嘉庆年间日本人摹刻中国的《黄金台图》中，依稀窥见当年黄金台的嵯峨楼阁。而什刹海的“银锭观山”有另一番情趣：凭栏银锭桥上，近瞰碧波粼粼，远眺夕阳染红西山，令人心旷神怡，陶然忘我。当然，这两处胜景的视野很是有限，比起颐和园的夕佳楼来，要略逊一筹。

少年时代，尚健在的外祖父常会在春日带我遍游京华名胜园林，夕佳楼便是那时往游方才印象深刻的。后来我曾去过承德避暑山庄的夕佳楼，但发觉并无颐和园夕佳楼的景致与韵味。

夕佳楼是依傍昆明湖东北岸院落中的一座两层卷棚硬山顶小楼，在玉澜堂与宜芸馆中间，北对宜芸馆的正门，院内有太湖石“狮子林”，古朴别致，幽中取静。“夕佳”之名为乾隆帝所取，取自陶渊明的诗《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马车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他亦为此楼赋过一绝：“山气横窗水气浮，揣称名署夕佳楼。漫云津逮陶彭泽，还觉当前胜一筹。”乾隆帝醉心汉文化，一生写诗四万多首，但能卒读者甚少，基本是“分行体日记”。此诗亦不甚佳，但由此可窥见这位自命风雅的皇帝对夕佳楼的欣赏之情——在夕佳楼观湖光山色，胜于领略陶渊明诗意。

后来我才知道，乾隆帝从未登临此楼观赏过昆明湖上的落日，有《万寿山清漪园记》为证：“过辰而往，逮午而返，未尝度宵，犹初志也。”因为乾隆帝喜好园林之胜，将父亲扩建的“圆明园二十四景”增扩为四十景，还写了《圆明园后记》，巧加粉饰，发誓以后不再修园林，并告诫子孙不可耗靡民力、钱财再修建皇家园林。写此文时是乾隆九年，仅仅过去了六年，他又开始建清漪园，清议络绎不绝。极在意青史留名的乾隆帝不得不绞尽脑汁，写文强辩——修园是为了“治水”“操练水师”，用的不是国库的银子而是“内帑”，但又不得不承认违背“初言”，“则不能不愧于此”，所以发誓决不在园内过夜。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在夕佳楼赏落日，圆明园里的“雷峰夕照”、“夕霏榭”，承德避暑山庄里的“夕佳楼”皆可供观赏，只不过是诗集里少了咏颐和园夕佳楼的诗句罢了。

颐和园的景色甚多，游夕佳楼需在尽情啸傲之后。春风拂过，园内草长莺飞，碧波潋滟，花信风里，那灼灼其华的蜡梅、迎春花、山桃、山杏、玉兰、西府海棠……次第绽放，无不使人感受到盎然的春意。还有西堤的依依烟柳、凤凰墩的萋萋绿茵，不仅尽收眸中，仿佛屐痕也浸淫了草的气息、花的馨香、春的温情。

当游山玩水兴尽欲返之际到达夕佳楼，收尽湖光山色，令人倦却增兴。夕阳辉映，西山如黛，满湖金波，眩神曜目，真可谓“日脚金波碎，峰头钿点繁”。暮色中寂静无人，只闻鸟语唧啾，不尽诗情画意，使人倚栏忘归。楼上悬有大匾：丹楼映日。“日”为落山之日，“丹楼”乃夕阳所染之楼，确实，在落日夕霞的照射下，满楼金光，温暖豁亮，令人生醉。清人王瀛有《雷峰夕照》，其中“浮图会得游人意，挂住斜阳一抹金”，借来以喻夕佳楼，不知尝游夕佳楼者以为贴切否？

夕佳楼二楼西侧有副对联：“风声阊阖春来早，月到蓬莱夜未中。”“阊阖”即西风，这说的是西风犹在，而春意喜至。东侧的对联“隔叶晚莺藏谷口，唼花雏鸭聚塘坳”本是陆游的诗句，将“啼”改为“藏”后，皆寓夕阳春意。我早春、暮春时都去过此处，个人感觉暮春时节更有意趣，早春兀自少许料峭，而暮春则暖意融融。落花流水春将去，在夕阳西坠之际，暮霭与余晖四合，春波与山黛一色，粼粼湖水，金嵌万点。可远眺西山连绵，玉泉塔倚，可放眼西堤迤逦，长廊蜿蜒，知春亭小，佛香阁高……

有趣的是，不仅“夕佳楼”源自陶渊明诗意，万寿山西侧有座三间敞轩，取名“湖山真意”，也出自陶渊明的那首《饮酒》。此地原为乾隆帝赏音所筑，后被英法联军毁坏，光绪年间在原址改建。在此欣赏湖光景致，视野更开阔，但听说这里已改造为小卖部，再想披襟四眺，已见不得“此中有真意”了。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黄庭坚的《菩萨蛮》：“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潜解。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春日融融去踏青，劝君何不至夕佳？

（责编：张志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