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石 生如一日
2019-09-02钱雪娇
钱雪娇
近年来,艺术圈里越来越多人当起了策展人,这种看似热闹的台面却挤兑了专业化的策展方式,稀释了美术展览的学术含量。当代展览的学术坚守,是为了将作品契入历史,借艺术铸造文明。而策展人所肩负的使命则是通过自身的专业视野和专业技能,对视觉艺术进行转译,从而准确无误且开放包容地向观众传达艺术作品的精神内涵和文化价值。可以说,策展这个活儿不好干,专业策展的门槛,不仅要求策展人拥有通达的艺术史脉络和广泛的圈内人脉,更要有极强的资源整合能力、十足的抗压能力和7x24小时持续续航的应变能力。而更为重要的,以怎样的标准遴选作品,以怎样的文化逻辑建构展览的基本构架,如何使用专业手段让文化理想与社会现实共生共舞,展览策划过程中策展人工作方法的专业性、工作过程的严谨性和工作目的的单纯性必然直接决定展览自身的学术面貌和社会影响力。说到底,策展人是展览标准的制定者和学术底线的坚守者,这既是策展人的立身之本,更是策展本身最为重要的基础内涵。
内心是真正的归属
在四川美术馆,与策展人冯石的初次会面便让人印象深刻——一身兼具妩媚与干练的装扮凸显出这位女性策展人特有的飒爽英姿;言谈间,冯石爽朗直率的性格自始至终展露无遗,令人如沐春风。
冯石出生于艺术世家,自小在圈内长大,对艺术耳濡目染的同时也自然产生了“营养过剩”式的排斥情绪。“十八、九岁,在自己人生观、价值观还没有完全形成的情况下,会很容易下意识的放大事情负面的一面,而完全忽略掉它自身极具价值的部份。”回过头看,如今的冯石对那段叛逆的过往有了这样一番感言。其实那个时候,以冯石的绘画基础,考美术学院几乎没有问题,但正值叛逆期的她却一度希望能遵从自己的内心报考考古系,最终的结果,冯石在与父母的相互迁就之下选择了更具社会性也更有就业前景的传媒学专业。
2002年,冯石前往北京上大学。求学期间,一手创办了传统纸媒《京华时报》和新媒体平台《春雨》的资深媒体人张锐深深影响了冯石。采访期间,冯石毫不夸张地说,尽管只受教于张锐短短两门课程,但他却教会了自己作为文化人的良知、理想和社会担当。文化的感染力是无形的,它只会传承于文化个体之间。大学本科毕业后,冯石出于对留京压力的理性考虑选择回到成都。在冯石的表述中,这种压力不是源于生活,而是超大型中心城市对于文化自由的束缚感,她认为文化应该要有独立性和自觉性,某种去中心化的个体意识让她最后毅然决然做出了回蓉的决定。
生命的意义始于执着
回到成都的冯石,不久便进入当地的一家主流媒体工作,后来更阴差阳错进入了该媒体的摄影部,成为当时成都社会新闻界唯一一名女摄影记者。至今,冯石仍然感谢这段一线记者的工作经历——每天高强度的工作节奏、穿越感极大的社会接触面、社会认知和判断的不断锤炼……四年的传媒学专业训练换来短短三年的行业历练,冯石却觉得这样的经验万分宝贵,后来策展工作中的人际交往能力和抗压能力皆来自于此,更为重要的是,在媒体高强度的工作中不断直面社会各阶层的现实、矛盾、困惑与希望,冯石开始反思社会的形态本质和人群的需求本质。在她看来,在中国社会现实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文化所具备的内在精神力才是国人更进一步的需求,对精神产品的渴求程度和生产能力是一个文明社会发展的重要表征。正是基于这样基本的认知,冯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辞职,跨专业考研深造。这是2008年的五月,曾经为冯石构筑文化价值观的北京正紧锣密鼓的备战奥运,家乡成都在冯石辞职的第二天经受了前所未有的地震灾害,而冯石却在此时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地回到艺术圈,宿命般地选择了美术学与历史学的交叉学科——美术史专业。
研究生期间冯石的研究方向聚焦于西南当代艺术史,毕业后一年她来到了四川美术馆工作,恰逢新馆建成的契机,冯石开始着手发掘和梳理基于四川省美协黑白木刻群体和四川美术馆(神州版画博物馆)版画馆藏脉络,并试图通过体系性的史论工作为中国现代版画史建立全新的美术史书写逻辑。中国现代版画史的书写至今存在方法论与结构性的错位,这样的状况使得当代版画创作很难契入当代艺术的跨界生产,也使得非版画专业的社会公众与史论研究者很难对版画价值进行精准阅读与准确判断;与此同时,藏有完整中国现代版画史的四川美术馆老馆一直未能完成这方面的学术梳理和知识生产,建成后的新馆需要从美术史与美术理论的角度为馆藏建立这套知识系统,这不仅对四川美术馆,更对做这件事的人是一场巨大的考验。说到底,藏有整部中国现代版画史的四川美术馆有责任为下至社会公众认知、上至国家文化战略提供对版画历史的认知标准和价值判断,而这正是美术馆行业所谓“馆藏立馆”的基本概念。
意识到这些问题,冯石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究竟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觉得做美术史首先要做判断——为什么要做美术史,一段美术史的根本价值在哪里,为什么要开美术馆,一个美术馆的根本价值在哪里?在视觉文化泛滥的当下,美术馆的价值早已不仅仅是收藏历史,更是为大众提供一段历史背后文化价值的判断标准。同时,这样的判断需要与公众产生内在关联,得到公众的普遍认可,激活公众的文化意识,而这一切都围绕在美术馆的核心工作——藏、研、展当中。” 冯石说:“鉴于我们美术馆馆藏体系的特殊性,这项工作我们不做,别人也很难完成;而西南当代藝术的研究者甚多,已经有了较为坚实的基础,这是我暂停早期研究,介入版画史论研究的真正原因。当然这是极为冒险的事,谁会喜欢陌生感呢?况且史论界都知道版画史研究是块硬骨头。”
在平日展览策划工作的同时,冯石会将另一个工作重心放在版画史的研究上,她表示,“将客观的具象事物背后的抽象价值提炼出来的过程就是研究。如果没有研究,展览就会无从来去。研究的成果是展览的出发点,也是展览对公众表达的核心内容。”冯石停顿一下补充道:“当然这一切都基于对海量史料的查阅和对历史细节的掌握,跟很多人的想像不同,史学的判断其实是相当客观的事情。”
冯石称自己跟大部分成都人一样,是一个很慵懒的人。但当她遭遇到如此的馆藏,内心是紧张、慌乱又感激、自信的。“全国美术馆的馆藏研究与知识转化是一个至今也没有完成的长期课题,犹如打磨一颗原矿石需要专业的精钢钻,过程也容不得半点闪失,但如果这一切都很圆满,它注定会成为王冠上最闪耀的那颗钻石。”在这样的认知下,冯石一头扎进研究工作,长达三年没有周末与假期,家中整墙的书架也被史料与书籍爬得满满当当。“去年年底徐匡老师的个展之后我才休了第一个年假,休到一半又被一个电话拖回来。其实研究的压力一直都在,常常吃饭睡觉都在想,很多研究结论甚至是在卫生间产生的。“冯石补充道:”这段历史早期研究集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而亲历者许多已经过了耄耋之年,研究间断时间越久,资料就会越间接,工作也就越被动。”
向死而生的热情
冯石的父亲是四川美术学院的老教授,被当年四川的艺术文化圈视作“灯塔”式的导师,影响了以四川美院七七、七八级为核心的众多艺术家。何多苓、周春芽现在都成了鼎鼎大名的艺术家,但对冯石而言,却是她童年家中的常客,大家在一起办联谊舞会,高谈阔论艺术观点,私下讨论彼此的八卦,艺术家们在冯石心中从来都不是光环的存在。“我更愿意把他们做为一名平凡人来看待,关心他们生活中喜怒哀乐。”冯石认为,以这种平等的心态去进入每一次策展置关重要,只有当你不攀附于任何艺术家的外在名声时,才能通过自我独立完整的人格和自信与他者对话,从而将艺术最为真实的一面呈现给观众。
在采访的尾声,冯石说出了自己对于生命这个宏大命题的理解:“很多人对生命的认识是有偏差的。我们的人生不是从出生开始计算,而是在倒计时。但是诡屌也正在于此,我们并不知道生命的终点在哪里,时间是非常宝贵的,我们并没有浪费时间的资本。”冯石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他们家对待“死亡”有着一种接纳且开放的态度,不抗拒也不避讳,这也直接影响到冯石做人做事的基本态度——在有限的时间里全情投入去面对自己的选择,认真做好每一件事,真诚面对每一个人。
“我接一场展览的原则是它值得我去做,我的生命太有限,一场真正的展览对策展人资源、精力、时间的消耗又太大。” 经由冯石操刀的展览平均每场会耗时一年左右,所以她总是深思熟虑地接展,然后据理力争地完成。她说:“这是对我自己、对他人、对行业、对社会能负的全部责任。”
苏格拉底曾说:“满足是天然的富足,奢靡是人为的贫乏。”人们可能认为物质满足是快乐生活的保障,但精神需求却无法靠物质来实现。平日忙于工作的冯石,私底下并没有太多物質追求,在她的生活逻辑中,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才是最奢侈的人生,无论这样的生活是否与物质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