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长篇新作《考工记》:一个人的生活史
2019-08-30
作家王安忆近期推出长篇小说新作《考工记》。
作为战国时期的一部手工业技术文献,原本我们所知的《考工记》记载了各种工艺的规范及体系。王安忆写《考工记》,却是带着历史的长焦,描述一位上海洋场小开,逐渐蜕变成普通劳动者的过程。
出生世家的陈书玉,历经战乱,回到考究而破落的上海老宅,与合称“西厢四小开”的三位挚友,憧憬着延续殷实家业、展开安稳人生。然而,时代大潮一波又一波冲击而来,文弱青涩的他们,猝不及防,被裹挟着,仓皇应对,各奔东西,音信杏然。陈书玉渐成一件不能自主的器物,一再退隐,在与老宅的共守中,共同经受一次又一次的修缮和改造,里里外外,终致人屋一体,互为写照。
半个多世纪前的“西厢四小开”,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他们是千万上海工商业者的缩影,是上海这座繁华都市的沧桑注脚。
继《长恨歌》之后,《考工记》是王安忆书写的又一部低回慢转的上海别传,而“上海的正史,隔着十万八千里,是别人家的事,故事中的人,也浑然不觉”。
许泽红(《考工记》责任编辑)
据说,在安忆老师的计划里,这原是一个中篇,庆幸安忆老师后来越写越长,才有了今天这本《考工记》。用她的原话,长篇小说《考工记》是写一位上海洋场小开经历各种变革和改造,逐渐蜕变成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故事。
《考工记》是春秋战国的一部手工业技术文献,记载了各种工艺的规范及体系。在这里用作王安忆最新长篇小说的书名,与此前用白居易长诗《长恨歌》做书名异曲同工。
1944年秋末,经历战乱,跋山涉水,世家子弟陈书玉终于回到位于上海南市的祖宅“煮书亭”。陈家三代同堂,人口众多,而他却是陈家的“透明人”,亲情淡薄,和所有家人都不熟。但他爱好交友,与花花公子朱朱、律师世家的奚子、开木器行的大虞等四人被戏称为:西厢四小开。此前,就是在奚子的刻意诱导下,陈书玉与奚子的“弟弟”结伴,一路掩护着几位神秘人前往重庆。日后,也是因为与“弟弟”的渊源,他才得以多次规避风险,平安度日。
此时正值抗日战争最后的大反攻时期,上海正处风口浪尖,风雨飘摇。“西厢四小开”早己分崩离析:奚子音信杳然,朱朱结婚,只有大虞还在。在上海的三人重聚时,还以为生活能安稳地过下去。但时代的浪潮一浪冲击着一浪,首先出事的是大虞,父亲因无意收购了日产而获罪,财产充公,阖家迁往乡下。接着是朱朱入狱,后全家移居香港。四小开猝不及防地被命运推着走。从此各散东西。只有陈书玉还留在上海。
一九四四年秋末,陈书玉历尽周折,回到南市的老宅。这一路,足有二月之久。自重庆启程,转道贵阳,抵柳州,搭一架军用机越湘江,乘船漂流而下,彎入浙赣地方,换无数货客便车,最后落脚松江,口袋里一个子不剩,只得步行,鞋底都要磨穿。但看见路面盘桓电车轨道,力气就又上来。抬头望,分明是上海的天空,鳞次栉比的天际线,一层层围拢。暮色里,路灯竟然亮起来,一盏,两盏,三盏……依然是夜的眼,他就要垂泪了。
——《考工记》
1949年,上海解放,凭借着“弟弟”的推荐信,大学工科肄业的陈书玉应聘成为一名小学老师。这是他第一份正式工作,此后,也成为他终身的事业。随着祖父母的离世,亲人的搬离,老宅只剩下他一人。细想几位朋友的命运。再看看自己所住的这座精美绝伦的清代大宅。他变得患得患失,只觉得自己不配住这么好的宅子。总担心哪一天灾难降临。另一只“靴子”到底何时能落地?他在这种惶恐中度日。这种巨大的心理负担时刻压迫着他,以至于他抱持独身主义。
遍地烽火起,他惧怕火苗烧到自己头上。老宅的存在成为他心中的隐患,为了摆脱老宅,他谨小慎微,主动把房子出让给街道办瓶盖厂,而他则躲在老宅一方小天地里过自己隐士般的、旷日持久的孤寂生活。煮书亭,成为他的归宿,同时也变成他的牢笼。他和老宅相伴相生,一起接受修复和改造,如此延宕六十年,前后经历多次考验。当年的世家子弟己嬗变成为一个普通的退休教师。而年少时一起流连欢场的四小开,反而在几十年的相互扶持中成为终生挚友。
西厢四小开,生于上海工商业者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很好的教养和品位,这是一群上海中产家庭的青年。然后,面对战争和动乱,每个人的命运被时代裹挟着,不能自主,又因立场不同,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曾以为,是那宅子,和宅子里的人拖累他,但大虞和朱朱的遭际却让他怀疑起来,分明感觉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暗中起着作用,就像水底深处的潜流,这股力量的名字叫‘宿命。”
这大概可称为《长恨歌》的姐弟篇了。同样是借用经典命名,故事发生的时间、空间基本重合,取材于现实。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二十世纪末,一个是上海弄堂的上海小姐,一个是上海大宅的世家小开。性别不同,视角不同,同样展示了生活在上海这座城市里的形形色色的市民生活图景,展示上海近现代都市化进程。抒写在大时代背景下,人物的孤独宿命。这种宿命感,来自有形的或无形的枷锁束缚。这枷锁之于王琦瑶,是“上海小姐”的名头,之于陈书玉,是“煮书亭”这座大宅。
实际上,他曾数次试图摆脱老宅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从出让给街道办瓶盖厂,上交给国家做文物保护单位到修复老宅。他经历各种变革,己然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生存规则,变得麻木,如同老宅,要连番接受各种修缮和改造。这时候的老宅,已经变成他的舒适区,他躲在这里,屏蔽掉纷纷扰扰的外部世界。努力维持自己体面的生活。这种体面,是旧式的,上海爷叔式的一种生活追求和原则持守。他变成跟老宅一样的,一个故旧的人。煮书亭作为一个描绘性意象,在小说中被反复细致描述。它庞大繁复,集齐精美绝伦的手工技艺,却大隐隐于市,经历两百多年,正在衰败、坍塌。这里隐喻的是陈书玉孤独的一生。他有一个高贵的灵魂,在不断寻求一种不悖离自己人性的生活方式,而孤独、抑郁如影随形,折射的则是陈书玉悲剧性的命运。
木的进裂,从记忆的隧道清脆传出来,既是熟悉,又陌生。他回家了,却仿佛回到另一个家。挪步上台阶,推门,门不动,晓得是从里面插上。透过门窗雕饰的镂空望进去,依然旧摆设。堂案上列了祖宗牌位,两尊青花瓷瓶,案两翼的太师椅,一对之间隔一具茶几。镂刻的门窗投在石台阶,花影幢幢。花影里移过去,移过去,忽然不见了,原来进去夹墙里。夹墙底处,一扇窄门,推开来,一团漆黑扑面。手在壁上摸索,触到开关,扳下来,不亮,供电局早已断电。眼睛倒有些习惯,于是漆黑里浮起一层薄亮,显出一道木楼梯,手脚并用爬上去,陡然豁朗。
——《考工记》
陈书玉这个人物有一个非常完整的成长脉络。他被这些脉络串起来,成为一个丰满又充满人性弱点的人。最初,他跑到西南大学读书的那一年,温饱没有保障,又直面了同龄人的死亡,他的思想内核开始发生转变。面对后来发生的变故,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感,以及存在的意义,不停发生变化与修正。在一系列小心翼翼的改变和适应后,他终于接受现实,应聘成为教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世家湮没了,小开己成为历史,是时候走出家门自食其力了。即便是后来几十年里,各种误解和质疑不断,他从不争辩,甚至积极接受各种学习和改造。这种过分自觉,生怕给人添一丝一毫麻烦的性格已经形成。这种对命运的妥协,日:顺其自然。
王安忆洞悉人性的复杂多变与幽深柔韧的一面,语言熨帖缜密,文字精要独到。小说中呈现细致的生活细节,精细描绘人物美好、仁慈的品质,精准刻画人物心理,从中生发出对生命和生存的思考;氛围的把控点到即止,恰到好处,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围绕着木器业和老宅的建筑技艺展开细腻描写,贯穿全书,营造许多隐喻性的意象,使小说叙述空间更富层次。上海这座城市的市民精神、生活图景和历史变迁的轨迹在故事中一一彰显。而陈书玉等人,则是上海近现代都市化进程中的缩影与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