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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植物在中国文学中越来越枯萎?

2019-08-30阿来

青年文学家 2019年19期
关键词:博物意象文学

阿来

从古至今,我们的文学一直跟自然界有联系,自然植物作为投射情感的意象频繁地出现在诗歌中。什么是意象?它不再是自然植物,变成了一种寄予我们情感的事物。

不知道谁帮我起了这样一个题目,这也算是一个命题作文,因为博物学这三个字要把它说清楚已经非常困难了。我现在正在追踪一个真正的博物学家,一个美国人,丽江的价值就是由这个人发现的,他叫约瑟夫·洛克。洛克本是奥地利人,没怎么上过学,他父亲是欧洲贵族家族的管家,所以约瑟夫·洛克从小有一个野心,特别想出人头地。后来他觉得在欧洲这样等级分明的国家很难实现抱负,于是去了美国。

真正的博物学是从欧洲发端的,约瑟夫·洛克也深受欧洲博物学的影响。虽然没受过系统的教育,但是他从小就很会观测动植物,而且知识丰富。他到美国时说自己是植物学博士,却没人怀疑他,因为他的水平确实达到那个高度。他教什么呢?教植物学。他还是第一个把夏威夷植物弄清楚的人。约瑟夫·洛克还不满足,希望到东方、到中国来,后来终于得到一个机会来到中国青藏高原东南部,地理上是横断山区几十万公里的其中一个地方。这是世界上植物基因最丰富的地方之一,有人预估它占全世界植物基因的十分之一左右。

我前年去美国讲学,看到了他在美国地理杂志上发表的9篇文章。后来我就想,我要去追踪这样的人,他当时到过的地方,他发现的地理奇观、文化奇观,当然包括他当年发现、制造的标本,命名的动植物,不是一种两种,也不是一两百种,而是上千种。通过这一过程走进过去时代的人,领会过去时代的人,即是一个写作者以他为蓝本写新作品的过程。更重要的是,写每本书的过程是自己学习、自己体会的过程。

大家觉得我适合写这本书,因为我对博物学感兴趣。中国人从古到今就有一个博物的理想,比如古文中有说要多识花鸟虫,但我們总是做得不够。很多人一讲国学,其实强调的是第一层关系一一社会关系、人跟人的关系。但是更重要的,人生活在哪里?人生活在更广泛的自然界中。老祖宗有一个朴素的愿望,但是我们忘记了,所以走到自然环境中是陌生的。

中国老祖宗还有一个词:格物致知。从古至今,我们的文学一直跟自然界有联系,自然植物作为投射情感的意象频繁地出现在诗歌中。什么是意象?它不再是自然植物,变成了一种寄予我们情感的事物。比如杜甫的“恨别鸟惊心”,鸟叫本不惊心,我们听见鸟叫非常美丽、婉转、清脆。为什么杜甫说“恨别鸟惊心”?处在离别之时,我们听见鸟叫就有另外一种感受,这就是意象,也是投射。我们也经常遇到一个词:象征。荷花是什么?从《爱莲说》开始就有这样的意象,它变成一个象征事物,梅花、兰花等也有其意义。当赋予植物象征意义的时候,其自然意义就慢慢在中国文化中萎缩了,作家只书写被赋予某种象征意义的意象。四大名著中,《水浒传》看不到自然,都是人在斗争;

《三国演义》在更广泛的地域中展开,但很难看到真正的地理,还是人跟人的斗争;

《红楼梦》出现一些花花草草,但是都被人造的园林包围起来,最后来来去去都是人。

西方文学就很不一样,我年轻时读俄罗斯文学,读到森林里的各种树木、花草、果实、蘑菇……它们虽然没有被特别赋予象征性的意义,但是类似西方油画的方式,读者能客观认知它的美、认识事物本身。中国文学跟欧美文学在处理自然植物时产生了差异,中国发展成象征式的系统,而欧美没有这么写。所以西方世界中第一个现代诗运动就是向中国古典诗歌学习一一赋予自然植物象征式的意义。这是西方向中国学习,叫意象派运动。

中国也在向西方文学学习,但对自然的关注却不够,尤其是在欧洲思想史、文化史上起了重大作用的博物学上。欧洲人一直有一个传统,尽量把身边的事情搞清楚,比如动物跟植物首先要建立一个系统。中国也有一些植物研究,比如《本草诗》,这是出于经验,不是出于科学系统。其中收录了自然界中200多种可以吃的野菜,在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大家可以用这本书。中国人只关注极其有用的少部分,而欧洲人则不管它有用没用,先建立对它的全面认识,建立一个系统。近代有好几个自然学科的诞生发展是跟博物学有关系的,有几个学科就是博物学家建立的。

比如说地理学。有个德国人叫洪堡,他用父亲留给他的遗产雇了一艘轮船去了拉美,对欧洲与拉美的地理作了对比性的研究,后来成为了现代地理学和气候学的创始人;另一个喜欢博物学的人达尔文,远航到了印度洋、太平洋的孤立岛屿上,回来后发表了伟大的著作《物种起源》,就是今天说的进化论;还有一个不出远门,更穷的人叫林奈,他对植物非常有兴趣。他发现通过研究可以给植物分门别类,即建立植物分类学,我们今天说这个植物是什么门、什么属、什么种,就是从这儿来的。

我们的博物学不发达,比如今天说的“丝绸之路”,就是德国的地理学家斯坦因发明的。晚清时期,斯坦因研究了中国的史料和阿拉伯的史料,发现这条封闭的道路原本是畅通无阻的。而这条商道最主要的商品是丝绸,所以他就把这条商路命名为“丝绸之路”。岑参为什么伟大?因为他真正去过丝绸之路,出过阳关、玉门关,他写的“春风不度玉门关”会让大家一下就想到嘉峪关。但是今天中国人很少讨论地理,更多是在讲一个人的故事,而没有着眼于当时的环境。过去中国有这么多文化人,也在格物致知对人伦、理、法做了很多研究,但是对具体地理空间、自然环境的重视度是不够的,甚至是完全漠视的。我自己要去丝绸之路只好带斯坦因和伯希和的书,虽然无奈,但是他们的日志和书确实很有作用。

说到考古学家,他们在书中记录沿途的苹果、木薯、胡萝卜,还有很多其他植物,记这些干什么?考古就考古,去长城、敦煌不就可以了吗?早期我不理解,后来我想他们是对整个世界充满好奇。他们在某地发现苹果是一种样子,到了新疆发现苹果发生了变化,他在暗暗考究,不同的土壤、不同的气侯对同一种植物的影响。作为考古学家,他管这个干什么?因为做学问是非功利的。

中国文学起头是多么生气勃勃,后来越来越干枯,最后只剩下那么几种被赋予象征意义的植物。如果有人连周围十种植物都不认识,我们应该感到恐惧,他要么是愚昧无知,要么是自大狂。这个情景确实有点可怕,但大部分人还处于这种对环境茫然无知的状况中。

我们没有专门做博物学,但是我们到处行走,带一双眼睛看一看,回去翻翻书就可以认识一个东西。很可惜,今天中国人写小说,甚至写散文、诗歌,都进入了无名时代。无名时代是什么?就是写不出自然环境的花草树木、石头、山峰的名字,鸟也是不知名的。文章里写不知名的小鸟在歌唱,这是什么意思?你居然好意思这么写?老前辈都不这么干。鲁迅是很“宅”的吧,《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我”家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写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蜈蚣、斑蝥。然后又写到植物,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最后写到覆盆子。大家算算写了几种昆虫、植物?要是写院子里有不知名的小虫、植物就完了,那还有三味书屋吗?而且文章里头还有人物活动一一他怎么拔何首乌,这就是作文的方法。

博物学不是玩古玩,不是针对文物卖多少钱。要是热爱就不会问值多少钱,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我对大自然是抱着这样一种心态,我看大自然就是一场生命奇迹,人只是众多奇迹中的一个奇迹。

美国一个作家有一句话:我看到一朵小花匪夷所思的结构时,我就回头望向蓝天,我以为一定能看到上帝。但文学还只是着眼于人跟人的关系,而人跟人的关系怎样呢?很危险,我们只爱很少的几个人,别的人都是放在栅栏外边要防备的。所以今天中国文学的深刻,是在写人的时候往往只能写到暗黑、丑恶。如果只看人跟人的关系,必然造成这样的结果。

如果把自然关系抽空以后,只剩下人的关系,会导致这个社会不能建立足够的温情和信任。防备人很容易,怨恨一个人也很容易,但爱很难。这个时代里有人感到无聊、空虚,伴随着他什么都沒干成,功不成名不就,所以就产生焦虑,越无聊越空虚越焦虑……推荐大家去读一读艾略特的《空心人》,今天的中国有点像那样的时代,需要人重新寻找位置。

我写第二个长篇是上世纪90年代,那时候没有留意到博物学的因素,但是不能忍受自己的作品中只有人有名字而花草没有名字。比如我写的长篇小说《空山》,其中最主要的主题,除了写人以外,就是人与森林的关系。我还有一本书。那年我做了个手术,医生说不准去高海拔。我就手痒,刚好春暖花开,拍了成都20多种植物。后来一个出版社主动来说帮忙编好书了,就请你提供一些照片。那时候还有一个网站,问能不能做一个网络版。这本像博客一样的书,已经出第三版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家对我们身边的这些东西有认知的愿景,不管是学校教育的渠道,还是家庭教育的渠道,我们都该更多地去获取到这些信息和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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