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模式下《白狗秋千架》的嘲讽意图
2019-08-30朱馨月
朱馨月
1985年,莫言创作《白狗秋千架》,从此之后,他“高高地举起了 ‘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就像一个草莽英雄一样,开始了招兵买马、创建王国的工作”①。同时要注意的是,自有鲁迅写作《故乡》,讲述现代知识分子的“归乡”故事,展现其复杂心路历程,“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也称为“归乡”模式)亦由此开启。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与鲁迅的“绍兴故乡”有着高度同质性: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聚焦关注农村(故乡)底层人民的生命状态,致力于表现人们很难正视、力图忘却的图景,那是被历史、被社会、被兢兢业业的日常生活和日常经验、被文学齐心协力遮蔽的世界底部②。是以本文以“归乡”模式为线索,从叙事、写情、主旨三个层面来探讨《白狗秋千架》中的嘲讽意图。
一、叙事:插叙与空白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晴雨表,即使作者刻意模糊虚构与现实的界限,读者仍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答案。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小说中“贫下中农代表郭麻子大爷”、“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③等细枝末节,都可表明故事发展与农业合作化时期相关。
在主人公“我”与暖的重逢过程中,莫言插叙二人合作歌唱,解放军横渡河流的场景,从而解构了整体叙述。通过建构一个悖论性的张力场景,作者抽空了军民同乐的原本意涵,揭示出军干下乡的本质,与开头依旧贫瘠伧俗的故乡形成鲜明对比。暗含了某种戏谑与嘲讽:“大众文艺”的权威和正统地位正是为了弥补“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脆弱和艰难④,并集中体现在女主人公暖的悲剧命运上。以插叙手法刻意淡化背景,使得文章与真实历史保持距离,作者的讲述尤显客观。同时又表明“我”回忆中的诸多矛盾看似细微,恰恰是如今“归乡” 模式下,城乡冲突的萌初状态。
至于文本中的空白,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伊瑟尔认为,“文本与读者之间的不对称现象”即为空白。它中止了文本模式的连接性,或中断了“最优联结”,遂成为读者“想象的催化剂,促使他补充被隐藏的内容”⑤。莫言在《白狗秋千架》中运用概叙、省略等技巧,使情节被切割,不再连续,突显叙事的空白感与欠缺感。在读者填补断裂缝隙的同时,为其理解文本提供了理想的观照角度,从而显示出乡愁充满嘲讽意味,不足为外人道的一面。
为深究空白的意义,读者又不得不诉诸已有情节。暖从秋千跌落以致失明的事件无疑为重要句点,至此,青梅竹马似的回忆戛然而止。暖在逆境中的挣扎,始作俑者“我”是否经受恐惧与愧疚的撕扯,此类传统书写必然会关涉的内容,作者却不着一字。反而将笔触直指现实泥沼,仅用“不错”二字,概括暖被命运压垮的十年。“我”和暖的命运被附着在秋千之上,跌落后的偌大空白,揭示出人生意义无落定之处的本相。看似空白的叙事背后,是作者竭力淡化对合作化运动中道而废的书写,以隐藏小说的深层内涵——揭示农村普遍贫困的现实状况,和农村青年们深渊般的人生困境。
上述讨论表明,莫言在重组回忆、落实往事的过程中,采取的是荤腥不忌、百味杂陈的写作姿态及形式,这本就是与历史对话的利器⑥。莫言筆下的农村,不是被现代性所遗忘的土地,未受其污染的净土,因而不具备文化建构与道德拯救的力量。相反,它类似“归乡”模式下的故土,是作者以个人生命体验为蓝本,从本地人视角展开的书写。莫言在文本中精心设置的插叙与空白,不过是其叙事手法中殊有特色的两个分支,故乡图景在时间地理上被模糊,精神上却不曾与作者远离。知识分子归乡后,被时空抛掷的巨大荒芜感,敦促着他们以审视、批判的眼光,在农村的现代性与反现代性,启蒙与反启蒙之间探寻出路,不可不谓之惨淡经营。
二、写情:优越心理与负疚情怀
优越心理与负疚情怀,二者共生共存,并且贯穿始终于主人公归乡的全过程。人物的复杂心理极具嘲讽意味,“我”与暖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地域沟壑,既是培育其心理优越感的温床,也是负疚情怀得以扎根的土壤。小说开头,直接写“我”对归乡的抵触,并以工作忙为借口推脱,是城市人惯用的手法。“我”心感不安,最终返乡,又是出于对故乡旧事的负疚与忏悔,两种情感杂糅,并以此奠定了小说的基本旋律。为缓解重逢的尴尬气氛,“我”脱口而出自己要被提升为大学讲师的消息,暗示其内心深处对生活不错的注解。为遮盖其中隐含的得意之情,不得不在话语中酸文假醋地抒写对家乡的想念。
离乡求学前后的巨大反差,暗含了莫言对归乡模式下,“我”有意转换“自我认知”的讥讽。其纯洁天性服膺于城市文明的要求,已转型为处事圆滑的成功人士。衣锦还乡的心理优越,因暖而生的负疚情怀,恰恰集中表征在这充满讽刺意味的圆滑。鄙夷同时又被负疚裹挟着,往复冲击“我”的内心世界,主人公的复杂情绪在全文中随处可寻,略举两例以印证。其一是“我”面对暖的天真烂漫被岁月拧成了粗悍之气,本欲挽回知识分子话语权,最终放弃的心理斗争,默默承受暖的讥讽;其二是我初见哑巴,对二人残疾配对的鄙夷与愧疚之情。哑巴的出场,是莫言用以强化这一杂糅心理的,此笔极具讥讽意图。他采用左拉创立的以生理学、解剖学和病理学为主要特征的自然主义方法,对现实生活中的丑详摹,令人恐怖、恶心⑦。哑巴的古怪外貌、彪悍行为,无不表明在“我”眼中,他是丑陋、野蛮、无知的代名词。相形之下,“我”的自我认知,却是高人一等的知识分子。
“我”始终囿困于矛盾心理,因而人性的嬗变在“我”身上无迹可寻,却真切地体现在了“哑巴”的身上。“我”初见哑巴时,以审丑的眼光看待这位“满腮黄胡子两只黄眼珠的剽悍男子”⑧,与衣冠楚楚的知识分子相比,哑巴自然相形见绌,“我”也毫不掩饰鄙夷之情。送别时,“我”却为哑巴的质朴所感动,从他那丑陋的脸上竟能解析出“孩子般的真情来”⑨。哑巴形象的颠覆,是时空推进中“我”内心由优越到负疚的直接产物。以达到叙事移情的美学效果。
前段已指出,为揭示启蒙与现代性的困境,莫言借用机巧的叙事策略。除此以外,他将目光投诸“去而归兮”的知识分子,其矛盾的心理状态:自满得意与虚无荒凉,也可用来表征中国某种现代性的危机。作者虽然采用有限视角叙写所见,却仍能够保持冷峻客观的态度,书写“我”在归乡赎罪过程中极为复杂的心理——杂糅着区域差异发展下知识分子的优越心理,和负疚情怀所引发的,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精神。
三、主旨:曲折宿命与超越伦理
莫言自云,作家还是要勇于写灵魂深处最痛的地方。⑩《白狗秋千架》着力书写农村女性苦痛的生命体验。白狗意象贯穿始末,见证暖的全部遭遇。莫言强调“纯种”的概念,借此表明他的历史观念:祖先的一代比我们这一代活得更加张扬。他们敢于表现自己的个性,敢说、敢做、敢想,敢同当时的社会和传统道德及价值标准相对抗B11,小说中屡遭命运折磨的暖,充满野性的力量与极强的生命韧性,与文中三位薄情,且深受伦理规范驯养的男性形成鲜明对比,极具讽刺性。秋千架意象是暖悲剧命运的开端,又属于虚妄不定之物,隐喻飘零的时代与个体生命。“白狗秋千架”一语呈现并置式结构,预示了暖无人可语的孤独处境与曲折宿命,连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挣扎反抗。
在暖的悲剧宿命中,精神上的折磨,远大于身体的残疾。蔡队长、我、哑巴、甚至暖的儿子,都进入“共犯结构”中。蔡队长杳无音信,我中道离乡,哑巴“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揍死”B12,还有一窝都哑了的儿子。他们有机会能够施以援手,却无一例外将暖推进了更沉默的深渊。遭遇与苦难的不可把握性,使人深深地领略到,在许多时候受命运宰割的软弱无能B13。暖的悲惨遭遇带有偶然性与宿命论的色彩,莫言写她为反抗宿命,不惜超越伦理,其实质是为了嘲讽以“我”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带有后现代意味。
小说结尾的写法,恰与前文所探讨的莫言叙事手法遥相呼应。故事的高潮,暖从悲剧命运的深渊传来求救信号,“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
……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B14。至此,全文戛然而止,留给读者一片空白,集中地体现了曲折宿命与伦理底线之间吊诡的关联:白狗将我引向暖,暖提出与“我”苟合的要求,她要一个“能说话”的孩子。其中内蕴着莫言“反抗绝望”的哲学,和对伦理思维的大胆超越。他对历史和现实的顿悟,对人性隐秘道路的探寻,体现在“莫言以一个女性农民肉体的要求,揶揄男性知识分子纸上谈兵的习惯。当鲁迅‘救救孩子的呐喊被落实到农妇苟且求欢的行为上时,‘五四以来那套人道写实论述,已暗遭瓦解”B15。五四在保持雅趣的基础之上,对道学进行突围,仍属于精致的人文关怀。任何启蒙的字句,伦理的束缚,都显得苍白无力,从而更为深刻地讥讽了束缚知识分子的暧昧伦理。
四、结语
以上,莫言用充满矛盾的笔触,勾画暖的悲剧宿命。直驱灵魂的苦痛艰难,同时又是辽阔与孤独的,由此作者对造成暖悲剧的诸多因子,寄寓了深刻的嘲讽意图。他以开合自如的结构,煞有介事的写情,折射宿命与伦理缠绕下的人生境遇,进而揭开历史的疤痕,人性的缺憾。《白狗秋千架》构筑了数千年历史中的一个临时驿站,重现冷峻的历史记忆与深重的现实伤痛,二者从未有弥合的先例;锐化知识分子的无从选择与农民阶级对命运的追问,二者也绝无调和的可能。正是在这精心打造的,中国知识分子归乡的范式中,莫言用超越伦理的感知方式,传达具有内在生命体验的哲学,并寄寓包罗群像,含蓄深刻的嘲讽意图。
[注释]
①[日本]吉田富夫:《我的文学——在京都大学的演讲》,《莫言神髓》,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01页。
②李敬泽:《莫言与中国精神》,《来自东方的视角:莫言小说研究论文集》,中国社会出版社,第9页。
③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03页。
④[美国]唐小兵:《我们怎样想象历史(代导言)》,《再解读》,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7页。
⑤[德国]伊瑟尔:《阅读行为》,金惠敏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207页。
⑥王德威:《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05月第1版,第273页。
⑦王金城:《从审美到审丑:莫言小说的美学走向》,《来自东方的视角:莫言小说研究论文集》,中国社会出版社,第93页。
⑧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09页。
⑨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14页。
⑩蔡先金:《莫言會灯:对话“讲故事的人”》,齐鲁书社,2013年,第18页。
B11王恒升:《莫言在<白狗秋千架>中的矛盾性书写》,《小说评论》,第44页。
B12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15页。
B13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 年版,第 59 页。
B14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15页。
B15王德威:《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05月第1版,第272页。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