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十记(之二)
2019-08-30崔玉松
崔玉松
五记:马达或桃林
马桃林分到云水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半年的班。
这批大中专生里,最显眼的就是这个叫马桃林的中专生了。按说,中专生没有什么优势,这位姓马的又其貌不扬,要个子没个子,要长相没长相。上身长下身短,让人受不了的是他走路的样子。脚尖往外,腰身挺得很直,眼睛平视前方,一个方框眼镜几乎盖掉半张脸。用厂子弟的话说,大拽拽的。走路拽也就算了,最重要的还有,他一上班就整个新举措。
这个刚分到劳资科上班的中专生,偏偏跟工会、广播站的人联合播读云水厂人写的广播稿。当然,写稿的肯定也是那帮大中专生。每天上班下班,广播一响,就能在广播里听到他的名字。
单身职工在食堂打饭吃。打完饭,大家都抬着碗往他宿舍走。他那個宿舍,简直就是个文学沙龙,聊文学、弹吉他,热闹得很。没多久,厂子弟里那些漂亮的年轻姑娘,也都往他那儿跑。厂花之一李梅,就是在他宿舍爱上了一个新来的大学生,确定了关系。看着厂花和那个大学生成双成对在厂区散步,再看看马桃林走路那副德行,厂子弟那个气啊。
周末,厂区安静下来,住宿区开始热闹。住宿区热闹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俱乐部,一处就是单身楼。单身楼前面有一排平房,有商店、早点铺、小菜场,还有一家开麻辣烫的小馆子。小菜场早上买菜,晚上有一家夜宵摊。那个周末,俱乐部有电影,马桃林和两个单身看完电影回来,走到男单身楼和女单身楼中间那条马路上的时候,几个厂子弟在夜宵摊上吃夜宵、喝酒,看到姓马的走过来,其中一个问,看得惯不?另外几个说,早他妈看不惯了。有人说,
揍他。大家哈哈大笑,说,你上,你上,相互推诿。有一个大概酒多了,果真冲上去,不声不响给了马桃林一拳。他的鼻子顿时出血,眼镜也掉在地上打碎。看到血,打人的青工酒醒了,有些懵,傻乎乎站着不动。马桃林身边的同伴冲上去,想拼一下。马把他们拦住。几个厂子弟赶紧把打人者送回家。
厂子弟惶惶然,坐立不安,上下班也小心翼翼,看到保卫科的人赶紧绕道走。总觉得姓马的不还手,又在机关上班,铁定了要报保卫科。保卫科的人一旦知道,奖金全扣不说,有可能全厂通报。云水厂是兵工单位,虽然我们进厂的时候已经改为民用,从做鱼雷变成做烟机。但还是延续了建造鱼雷时候的管理,对于借酒打人者,至少也得给个警告处分。几个厂子弟大气不敢出,下班后就老老实实待在家,半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没有动静,才敢出门晃悠,酒没少喝,但再也不敢喝醉。
我知道这事已经是第二年。打人者问我,你知道马桃林眼角那条疤怎么来的?我说,我怎么知道,没问过。总不会是你的杰作吧?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是,就是我打的。我看着他,很不屑,说,你有病啊?他有些不好意思,抓抓头,说,这不,喝多了嘛。我瞅了他一眼,说,怎么保卫科没把你抓起来。他摆摆手,说,你别打岔,昨天是我打他一周年。你猜,他怎么对我的?我想了想,说,怎么对你,难道他还请你喝酒不成?他一拍手,跳了起来,说,奇怪,你怎么知道?你们外招生就是奇怪,昨晚他还真请我喝酒了。我也觉得奇怪,
赶紧问,你们说了些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停嘟囔,他妈的,弄得老子太不好意思了,一遍又一遍跟他道歉。我真是服了他了。
服他的不只是打人者,我也彻底服了。
跟他相处最好的大学生姓龚,湛江船院毕业的。按照规定,技术人员必须下车间工作一年,这一年,小龚正好分到我们班。由此,我也认识了这个马桃林,常常在一起玩。
在他宿舍聊天,谈到毛泽东的一句著名诗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他说这是《沁园春·雪》里的。我反对,说不是。他跟我打赌,我一口咬定,我清清楚楚记得《沁园春·雪》里没有这句话,那首词我背得滚瓜烂熟。他不信,跟我赌十包开心果。旁边的人没有一个出来裁判,只说记不太清。没办法,他跑去找了一本高中课本。回来的时候,他举着课本对我说,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可以改口。我昂着头,很自信,说,不改。他哈哈大笑,回过头对小龚说,帮我买十包开心果。
翻他的毕业留言,看到他在学校里的名字叫马达。有些奇怪,问他,怎么有两个名字?他很得意,说,是啊,我有马达一样的激情,也有桃林一样的诗意。这个自称有马达一样激情,桃林一样诗意的中专生,五岁就死了爹,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比一般的孩子成熟懂事得早。学校老师给他的留言是,五年之后非同小可。
那是个很纯粹的年代,对文学充满了敬畏和崇拜,单身青工的业余生活,也总是充满了文学的意味。节假日回家,我们会从家里带一些土特产,或者咸菜、腊肉,回到厂里就聚在一起做饭吃。每个青工都会做一手好菜,不会做菜的人很少。我们买上一把豆尖、几棵白菜,削几个洋芋,把火腿腊肉一煮,蹲在地上就抢,做什么都好吃,吃什么都没个够。
吃过饭,就围着桌子玩接龙,一般由主人随便说个词语,比如,“天天快乐”,旁边的人接上,“乐在其中”,顺着往下走,“中西合璧”……接不上的算输。男的罚酒,女的罚肉。
我们还会在周六去水库边、山沟里叉石蚌、牛蛙。当然,大家对这些玩意并没有志在必得的想法,大都抱着玩乐的心思,收获自然也就各异,更多时候是空手而归的。
带上叉子,拎着小桶,我们一帮人往干冲走去,一路上说说笑笑,牛蛙石蚌早就躲得没有踪影。从水库下的山沟爬上来,打着手电,顺着坝走到山坡上。累了,都说歇歇,就往草地上一坐。周围很黑,看不清人,夜好像是依着山来的,山和天的交界处没有明显的过度,星星月亮就像俱乐部舞厅里那些彩灯把夜空照亮。我躺在草地上,仰头望月,月亮旁的云飘来飘去。
马桃林念了一句,“春江花朝秋月夜”。我一听,白了他一眼,说,你就只会念你们浔阳江头的诗。马桃林毕业于九江船校,九江也就是唐代的浔阳。他常常以此为荣,而我私下也认为他之所以会弹琴、善写作,与他在九江读书有关。当然,黑天黑地,他根本看不到我的不屑与嘲讽,或者也根本不在意。他提议,我们每人背一首关于月亮的古诗吧。大家七嘴八舌背了起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用手往身旁的草丛一摸,杨梅,黏糊糊的,我叫起来,我摘到杨梅了。大家停了下来,说我大惊小怪,却又忍不住把那些生涩的小家伙顺手放进嘴里。
回厂路上,想到第二天要上班,又得穿上满身油污的工作服和被油浸得歪巴扯扭的翻毛皮鞋,忍不住抱怨起来。马桃林很正色对我说了一句,一个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的人,又怎么谈得上其他。我一下子闭住了嘴,把那些抱怨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从此没有再提。
一个黄昏,马桃林和小龚,还有另外一个青工,抱着吉他在我楼下,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弹琴。吓得我跑出去,让他们赶紧上来。单身楼本就是退休那些老头老太太的闲话对象,我害怕吉他声给我带来闲言碎语。马桃林笑着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想想,两三个男孩在你窗前弹琴,传出去你多有面子。我说,拉倒吧,想弹琴还是进屋吧。那晚,两把吉他,一个搪瓷口缸,放上碎石子,打着节拍,开了个小小的音乐会。《彝族舞曲》《欢乐颂》《绿袖子》。当然流行歌曲也是少不了的,《风雨黄昏》《恰似你的温柔》《光阴的故事》等等。我们席地而坐,就这么弹了两三个小时。
马桃林是那些往我宿舍跑的男孩子里面唯一对我没有其他想法的青工,对我的影响却很大。他鼓励我参加自学考试,鼓励我写广播稿,三八节的时候,我的稿子《女性的名字》在广播里朗读的时候,心里还是涌起了一份自豪。
三年后的傍晚,马桃林来找我,说向我道别,他调走了。当时我宿舍的日光灯无法启动,楼下的一个青工在帮我修。他开玩笑,说,黑着正好,我们才好告别。对他这类玩笑,我总是难以接受,觉得非常别扭。平时他开玩笑,我总会拼力反驳。那天,我没有。不过,对于他的去向,我居然没有多问。听说去了一家中外合资的厂。
几个月后,他回来过一次。我在水管上洗衣服,他让一个男青工过来叫我过去坐坐。我没去,我说,他如果想见我,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我不是那种可以呼来唤去的女孩。那个男孩没有再说什么,回去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马桃林。
一年以后,我也调离了云水。偶尔回去看师父,只跟师姐师妹们玩,有时也去女单身楼转转。但再也不会去见哪个男孩了。想起马桃林,开始明白人很多时候总是身不由己,总得回避一些不必要的东西。闲话,不单女孩怕,男孩也非常害怕的。
这个自称有桃林一样诗意,马达一样激情的男孩,一直在劳资科,任他点子怎么多,能力怎么强。三年了,工作不动、职务不动,最后选择调走。不知道是不是害怕云水消耗了他的青春,封闭了他的才能,才急急忙忙调走的?
我没有想过,也没有打听过。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六记:青春或爱情
第一代云水人,从遥远的北方来到了偏僻贫穷的云水。是否揣着一颗火热的心,一份青春的梦想?我不知道。我进厂的时候,他们已经退休,在自家的小菜园里种菜栽树,颐养天年。第二代就是师父他们,这代人也已经安静平和地上班、下班,做饭、带孩子,过着千篇一律、无惊无险的日子。
我想,他们一定怀揣梦想。不然,谁愿意远离故土,拖家带口,来到这样一个几近无人的大山沟。云水这片山、这片水,是他们用青春和热血点燃起来的。国富民强是他们的梦想,不挨打受欺是他们的责任。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来到云水的。师父说,他的大女儿就生在来云水的火车上。这个大我三天的女孩不像老二一样强壮,瘦小苍白,嘴皮泛黑,常年吃中药。看上去不像姐姐,倒像是妹妹。
我们这一代,理想似乎没那么远大了。军工企业改为民用,海军代表全部撤出,纪律性、执行力也差了很多。个人、家庭的幸福似乎越来越重要。不过年轻人永远不会自甘平凡,永远充满了激情和勇气。这是青春的本质吧?没有一个年轻人自甘平凡。我们都相信,只要我们努力,什么奇迹都能创造。山沟又怎么样 ?我们的前辈不就是在山沟里造出来的鱼雷?还有卫星上天、氢弹爆炸哪一件不是藏在山沟里弄出来的?我们不说躲,我们说藏。躲是防御,是逃避。藏是韬光养晦、是缩回拳头,等待更有力的反击。
不过,这些壮志豪情是不会轻易表露的,我们把青春放进锻炉、机床,烧得火红,希望通过车、铣、刨、磨,制造出国家想要的模样。可是我们火辣辣的青春被繁重的工作日复一日剪切锻造,终究无处安放。
青春的冲动被云水这个山沟压抑和封闭,荷尔蒙却不分城市山沟,一样冲撞得让人难以抵抗。打架斗殴、惹是生非的事情时有发生。更多的是像个无头的苍蝇一样乱撞,寻找自己的意中人。或者也不要什么意中人,是个女的就行。
厂子弟大多内招,学历不高,有蛮力、也有实际操作能力,却显得简单。大中专生,理论知识高,思想更为复杂,较为安静沉稳。不同的气质,让厂子弟看不惯。更看不惯的是,厂里的女孩子丢下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同学,往单身楼跑。这让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放?尤其,打小就认定那个女孩了,两家大人熟悉,相互了解,对他们的关系也是知之任之。对女孩当然舍不得说什么,跟她走得近的外招生那就是刻骨仇恨了,没啥事都想找点事。
每年大中专生分进来的时候,厂里都会掀起一阵风,这阵风比我们车间烟机测试以后,打开阀门放出那道都大。家长孩子都盯着呢!大人早就把分来这些人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孩子嘛,自然是天天围着单身楼晃,就像一条条饿坏的狗。刚到云水,打个饭、洗个澡,上商店买东西,去俱乐部看電影,无论走到哪里,都感到身后有一双双眼睛盯着,到处都能听到老头老太太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云水厂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据说,我上班那几年,是十三比一。用厂子弟的话说,是狼多肉少。云水厂风水好,生男孩的多,四五个男孩的人家比比皆是。生的时候欢喜,找对象的时候可就愁了。云水是机械厂,重活,即便是外招也多要男孩,女孩就越来越稀缺。很多人把眼光盯着单身楼,全力支持儿子,只是一年一两个女孩,只能各显神通,谁追到是谁的。
我们车间老龙师,有一次问我,你们学校谈恋爱的人是不是很多啊?我说,是啊。他歪着头,自言自语,说,要是我儿子带一个回来,我……我性子急,看他支支吾吾,不爽快,就问,你怎么样?我知道父母都不准孩子谈恋爱,说谈恋爱影响学习。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笑,满脸的希望,说,他要是带个女朋友回来,我给他宰鸡。宰鸡在那时候可是最高礼仪了。看来父母想儿媳妇的程度绝不亚于儿子。
单身楼的男青工一般不会追单身楼的女青工。一来厂子弟盯的紧,不愿惹麻烦;二来厂子弟那些小丫头很喜欢外招男青工。不熟悉的地方风景才美吧。厂子弟从小一起长大,谁是什么德行,谁家条件如何,清清楚楚,喜欢的就喜欢,不喜欢的就难以再喜欢。
青春是一座火山,总有一天会喷发。云水医院分来两个小护士。说真的,算不上美。不过,青春就是最好的容颜。厂里的年轻人开始躁动,生病的人多了起来。最开始发现这个现象的是八车间。八车间和我们合用装配车间。有一天,八车间主任跟我们主任抱怨,说,这段时间怎么回事?天天有人请假,开出门条去看病。我们主任说,怪了,我们车间也是,还总是年轻人请假。会不会流感啊?八车
间的青工跟我们闲聊的时候说起这事,哈哈大笑。这点小心思瞒得住主任,却瞒不过同车间的青工。
青工找对象如此不易,剩下来的大龄工人就更难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师傅家里给介绍了一位西双版纳的,见面后很满意。女方跟着师傅来到厂里,几个月,姑娘喜欢上隔壁的青工,把他甩了。师傅本来就难受,脸上挂不住。其他的青工还跑去跟他开玩笑,说,小赵师傅,要不,麻烦你帮我也去带一个回来 ?我们班组的倪师傅,话少,三十多了。有一次请假回老家相亲,回来以后,大家都很关心,问他怎么样?他红着脸不肯说。姜师开玩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带过来,我们帮你鉴定一下外观质量。倪师脸更红了,低着头拉焊枪,就是不搭话。姜师还在打趣,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嘛,丑媳妇也得见公婆,我们难道不算你的家人。我师父大声喊道,小姜,行了,过来帮我个忙。这才把姜师叫走。一直到我调走,都没有接到倪师的喜帖,听说,他那次相亲就没有成功。人家嫌他在山沟里,写封信都只能写邮箱,不敞亮。
到我们女单身楼的男青工,大多脸皮厚,敢说。我隔壁新来的两个技校生,天天有人缠。打饭回来,走道上就站着不少人,帮他们大哥壮胆来了。女生不管,径直回宿舍吃饭。吃完饭出来洗碗,他们居然跟进宿舍。一个女生胆大,轰他们,就是不出去,还说,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别赶我出去。女生一生气,说,好,那你从这楼上跳下去。大哥一听,走出门来,望了望楼下。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前后都有走道。一楼外面走道前面是草地。大哥犹犹豫豫跳了下去,成功落在草地上。拍拍衣服站起来,跑上楼来,问,还要不要跳?
青春与理想似乎联系不大了,爱情不再是两情相悦,共同提高,变成死缠烂打。偶尔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旁若无人求欢,我感觉人跟动物似乎区别也不是很大。这让我更加沮丧。
无人诉说。师妹陶醉在她高中时期萌动的爱情里面不想挣扎,时不时想把男朋友的哥们介绍给我。我选择逃避。
周末的时候带上书,带上馒头,一个人去爬山。顺着一条路,远远走,离云水越远越好。罗桂村背后的山坳里有一个小水库,水库中间露出一小片山,山上的杜鹃花开得正艳。粉的、白的,一边开一边落,就在这些开花的树下,一坐就是半天。书是看不了半天的。馒头的香味引来了蚂蚁、小鸟,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虫虫。这些弱小的生物用自己的勤劳换来一顿果腹,我用一点点馒头渣换来它们的陪伴。它们多么繁忙啊。抬着馒头渣的样子,就像我们在车间里抬钢板,分成两排簇拥着那块厚重的钢板,放下的时候,得喊着口号,一、二、三,不然会把腰压弯。
葵花成熟的时候,我会掰一盘葵花,拂去上面的枯萎的花,露出一排一排的花籽。我一边看书一边把葵花籽抠出来,一颗一颗丢进嘴里磕。新鲜的葵花籽,香、甜,可口,不会上火、伤嘴。丢弃的葵花壳同样会招来蚂蚁、虫虫,我已经不屑跟它们玩了。吃葵花的时候,我不会按花盘的路数吃,我会跳开,把花盘抠成一个个不同的图案。这个时候,我的心是静的,静得我根本不会去想未来在哪里?今后怎么办?静得让我忘记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和变形的翻毛皮鞋,甚至师傅师妹、爸爸妈妈,所有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偶尔,盯那一盘盘金黄的葵花,我就想,一个人如果也能向它一样,永远朝着一个目标,是否也能长成太阳的模样?是否也会结出沉甸甸的种子?
这种时候不多,一周一天的休息日让我没有时间寻找安静,坐上半天就得赶快回去。宿舍落滿了灰需要打扫擦拭、工作服还泡着没有洗,这一天有做不完的事情,还得抽空到城里买本书。工资不高,每月都得存钱,买书这种事也得计划好,一个月一本小书,一季度一本厚书,坚持了多久?记不清了,现在书柜里依然还有当时买的《红楼梦》《唐宋诗词鉴赏》。
单身楼的女工们都谈恋爱去了,隔壁的小桂已经结婚。周末的单身楼显得更加空旷寂寥。天渐渐凉了,梧桐的叶子全都掉光,在瑟瑟的冬风里显得有些突兀。从树下走过,我会感到它们像我一样,单薄孤寂,一阵风过,就抖个不停。师父忍不住交待,丫头,多穿点。我把自己织的毛衣塞进工作服里。不行,还是不暖和。织毛衣的时候是夏天,只顾漂亮,用了粗针细线,织成一件蝙蝠衫,还订了一个飘逸的蝴蝶结。师妹说,你这个不行,赶紧买线重织,你织前块我织后块。年底活少,不用多久就织好了。
新织的毛衣可以御寒,可内心的茫然和孤寂却没法填满。电炉被收走了,厂里明文规定,不准烧电炉。小小的宿舍里挤满了冷风,云水的冬天可没有夏天那么舒服,山沟把风吸了进来,尽往屋里钻。窗户是木框的,挡不住风,关紧窗子,灌个热水袋,捂在被子里。被子真薄啊,上学时买的被子一直跟着我,从来没有换过。
总觉得夜太深梦太长,夜风太过猖狂,迷迷糊糊等不到天亮。总觉得偌大的云水没有懂我的人。把青春这本书读得糊里糊涂,混混沌沌、迷迷茫茫。
七记:厂花
据说,五朵厂花的灵感来源于云南轻工业系统生产的“五朵金花”。云南人对这五朵金花的喜爱,远远超过电影《五朵金花》里蝴蝶泉边那五朵。
五朵金花是指云南自己生产的春花自行车、白玫洗衣机、山茶牌电视、兰花冰箱和茶花牌汽车。这五朵金花,如果没有在过工厂,估计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同样是机械厂的云水人却记得清清楚楚,金花之一兰花冰箱的外壳,颜色跟我们烟机的一样,果绿色。当时,在云水厂,谁家都有个一两朵金花。
我分到云水厂的时候,五朵金花依然红红火火,是当时云南人家里的高档电器。那么,厂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叫五朵金花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五朵金花凋零以后,再把厂里这几个如花女子叫金花,有些不妥,就改成五朵廠花。不过,我觉得有两朵是硬凑的,就为了凑够五朵。说她们是凑的,也不是说她们不好看,而是她们已经结婚,嫁到其他厂去了。嫁走的女人,工作关系当然也转走。说她们不是云水的厂花,当然也说得通。
云水厂的人来自全国各地,五朵厂花也各有各的瞧场。嫁出去的我没有见过,不好多说。另外这三朵,确实漂亮。我们班组的刘霞,长得大方富态,眼睛大、嘴巴大,比一般女孩稍胖,却胖得恰到好处,增一分则胖,减一分则瘦。焊工的工作服是白色的。她的工作服永远干干净净,工作帽后边是一朵紫色的绢花,一头黑发塞进帽子,只有那朵绢花留在帽子后面,非常醒目。我对这朵绢花非常喜爱,没事就盯着她的后背看。师妹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撇撇嘴说,你可别学她那样,你是钳工,不能留一点头发在帽子外面,不安全。再说,干活就要有个干活的样子,干嘛呢。
刘霞对她自己的美非常清楚,举手投足之间就有些做派。即使上班干活,都要仔仔细细把眉画好、唇膏抹上。干活的时候,先把小凳子放好,慢慢拿出焊枪,轻轻拖出氩弧焊管子,好像动作稍大就会把脸上的粉弄掉一样,轻缓优雅。师父让我过去找她焊工件,我蹲在她旁边,扶着工件。即使一动不动,我都觉得自己粗糙野蛮,浑身不自在。
她正在跟另一个班组的青工谈恋爱,所以她很少跟我们玩。休息的时候也不去工具室织毛衣,两个人躲在她的氧气房后面说话呢。她从来不跟我们嬉笑打闹,也很少跟我们聊天吹牛,整个班组只跟小黄说话。所有的人都知道,小黄喜欢她,追了她好多年。
小黄对她,并没有因为她有了男朋友而改变,虽然已经死了心,放弃对她的追求,但对她依然很好。大的工件,必须双面都焊,焊完一面要翻过另一面的时候,小黄总会不声不响过去帮她。有一次小黄到湖南出差,给她带回一条裙子。她当然不会白要,硬塞了二十块钱给他。小黄一生气,把钱撕的粉碎,扔进废铁屑里。两人从此不再说话。两年前,我去看师傅,师傅说,她和小黄两个人分别离婚后,又走在一起了。从小就喜欢的人在一起,应该会很幸福吧?只是,各自都有过婚姻和孩子,他们之间的感情还能像当初一样纯粹吗?
杨梅也是厂花之一。她在五车间开行车,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吊车。她坐在高高的行车上,按照需要,在车间里平行移动,将大型材料调起,放到指定位置。我们称她为“空姐”。她的美被高高挂在空中,即使仰视也不一定看得到,行车四面封闭,上半截是有机玻璃,她能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她。
适龄的她就像她的工作,高高在上。追她的人非常多,说可以组一个车间,有些夸张了,组一个班嘛那是绰绰有余。这丫头跟刘霞一样,每天都要化妆,哪怕在高高的行车上谁也看不清,她也不会省掉哪一道工序。不过她俩的美截然相反,李梅是那种楚楚动人、小家碧玉的美,让人情不自禁生出诸多怜爱。那年流行健美裤,有点像现在的打底裤。全厂的女孩几乎每人都有一条,我也买过一条。不过,看到她穿以后,就偷偷收了起来,不好意思再穿。一个式样的裤子,穿在她腿上合适妥帖,穿在我腿上却像是借来的。她的脖颈又直又长,就像白天鹅一样优雅高贵。皮肤细腻如膏,眼睛就像初冬的露珠,欲滴未滴,好像会发光。厂里的男孩三天两头为她打架,她却无动于衷,不为所动。她放出话来,没有四万块钱别来见她。当时,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才八十块。四万块,在我可怜的认知里就是天文数字。当时,我爸在我们县看到一套庭院式的二层小楼才一万九,前后都有院子。可爸爸拿不出钱,眼睁睁看着别人搬进了小楼。
好事者问她要找个什么样的?她说,有钱的。人家说,刚工作的人怎么会有钱?只有上年纪的人才有钱。她捂着嘴笑笑,说,那我就嫁个上年纪的,最好七老八十,死了才好继承财产。那人忍不住大笑,好容易忍住,问,万一老人身体好,就是不死,怎么办?她说,没事,进门那天,我就勾引他儿子,把他气死。
话虽这么说,她到底还是没有嫁个老头,而是嫁给了厂总工程师的儿子,有没有四万块钱?不知道。反正她从空中回到了地上,改行当了电工。
最后一朵厂花,说起来有些伤感,这是一朵过早凋零的花。所谓凋零,就是衰败、死亡。这朵厂花,名叫敏娜,年方二十,父母是上海人。我进厂的时候她还在学校读中专。
云水的交通车就停在我们女单身楼旁边。周末的厂车上,只要有敏娜,刘师傅的车都会轻盈稳重,再难走的路都不会颠。同车的客人更是兴奋,老头老太太问寒问暖,闺女,学校的饭吃得惯吗?衣服多穿点。男青工不再高声喧哗、脏话连篇,上车、过道,变得有礼貌多了。厂车在小车班门口停下,大家都争着抢着帮她拎包拿行李。而她,总是叔叔大伯,姥爷奶奶叫得大家心里开花,对于那些讨好、献殷勤的男青工,她也是客客气气,
有礼貌有分寸地说谢谢。
背地里大家议论过,都说敏娜盖压群芳,是云水厂当之无愧的第一枝花。敏娜不喜欢化妆,一束马尾辫,一件 T恤配牛仔裤。回到家就不太出门,偶尔能看到她陪爸妈去商店买菜。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我就觉得自己就是只丑小鸭,根本不配跟她一样走在云水厂的浓荫下。
听到她的死讯那天,也是一个周末。我记得很清楚,那是秋天。天气很好,阳光像一道轻纱,暖暖地罩着云水。我昏昏欲睡,伸着懒腰刚想上床,用瞌睡打发这个长长的午后。忽然传来一声嚎叫,细听,还有好多奔跑的声音。瞌睡一下子跑远了,我以为又有人打架了,跑出去想看个究竟。单身楼热闹起来,躲在宿舍谈恋爱的小情侣也跑了出来。我们实在太无聊,无聊到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引起我们的围观。
我就看到敏娜的爸妈。她妈往厂门口的值班室跑出来,披头散发的,她爸跟在后面,好多人跟着他们。我们也加入进去,想看个究竟。一会儿,厂办主任、工会主席也赶来了,他们调来一辆车,陪着敏娜的爸妈坐了进去。
车像受了惊吓,“噗”地吹了口气,掀起一路黄灰。围观的人没有散去。从他们絮絮叨叨的讲述里,我知道个大概。原来,敏娜死了。被她男朋友不小心用枪打死的。枪是哪里来的?什么原因把她打死?大家也不知道。
人群慢慢散去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天。天真蓝啊,蓝得让人心疼。一片梧桐叶飘了下来,落在地上,风轻轻把它卷起,往水沟里吹去。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就这么突然以这种方式消失,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很久很久,云水厂的人都还会说起这事。
敏娜就要毕业了。实习的时候,遇到一个非常喜欢她的男孩。男孩也长得高大俊美,两人非常相爱。很快就确定了关系,双方父母也都见过面,商量好等工作、转正以后就结婚。那天,男孩带敏娜去他叔叔家玩。叔叔是当地的刑警队队长。他们在书房的时候,拉开抽屉就看到了枪。敏娜坐在书桌前看书,男孩无聊,就把枪拿起来玩。那个时候,枪是个稀罕物,见过的人不多。男孩翻来覆去把玩,不小心走火了,“砰”的一声。就一声,敏娜就没了。警察赶到的时候,男孩好像也吓傻了。他把枪丢在地上,对警察说,不是我,不是我,你看,枪不在我手里。
案子怎么处理?没人说。大家说的,就是敏娜没了。那么漂亮听话的孩子,可惜了。天妒红颜。
她媽妈一度陷入疯癫,无法自拔。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去澡堂洗澡。在商店门口遇到她妈,好好的,兴高采烈,在跟一帮老太太聊天呢。我把耳朵伸了过去,听到她说,小敏给我托梦了,让我别难过。她说她过得挺好,就要结婚了。她要嫁给阎王的儿子。一个老太太吓坏了,问,小敏她妈,你没事吧?你不会在讲胡话吧?敏娜妈说,我好好的,哪里说胡话了?真的,小敏说,结婚日子都订下来了,就是阎王爷生日那天,真的。我不敢再听,忙着走开。我觉得她一定是疯了。
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整个云水厂的人都知道。大家都觉得敏娜她妈一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后来,她妈又说,阎王爷生日那天晚上,梦见自己去参加小敏的婚礼。她说,小敏穿着一件白色的婚纱。当时,婚纱很少,尤其云水厂这样的山沟里,婚纱这种东西,只在电影里看过。
一年过去了,敏娜她妈好好的,没有再提做梦的事。老太太们不再反驳她妈,反倒说敏娜这孩子懂事,托这样的梦给妈妈,是想安慰妈妈。她知道,妈妈只要她幸福,就不会一直那么难受。
慢慢的,敏娜的死被人淡忘了,再也没人提起。
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最美的青春岁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消失,旁人只是惋惜,慢慢淡忘。可是,以这个生命相关的人呢?他们也会淡忘吗?
另外两朵厂花,也跟我们一样,结婚、生子,过着凡俗的日子。有一次提起刘霞,我问师妹,还那么美吗?师妹说,美啥,都中年妇女了,还不是每天柴米油盐的。
五朵金花的故事,让我明白岁月的无情、衰老的无奈,也明白美丽、衰老、死亡都是人生的一个过程,没有人可以躲得过去。没有一种生命会永恒,也没有一份青春始终不谢。那么,云水呢?云水的兴盛衰败是否也是一件随其自然的事?
厂子合并以后,各厂的厂花凑在一起,一定会有更多的故事吧?只是大家都老了。好在,厂花这个称号一经冠名,终生享用。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云水人,一定还会记得这些厂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