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飚动槁叶:宋代蜀学开创者苏洵
2019-08-30冉云飞
冉云飞
在吾国历史上,一门父子三文豪,空前旦或会绝后。但这样的成就是如何导致的呢?那起于青萍之末的风是怎样吹皱一池春水,进而浩荡排挞,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呢?恐怕并非人们都能知晓。追溯眉山苏氏家世,上推到初唐诗人苏味道就止步莫由了,迨及“三苏”之降,仿佛横空出世。
乡野农夫苏序对长子苏澹、次子苏涣着意培养,长子早逝而次子却顺利登科。你能想象儿子中进士的父母常态,却不大容易猜着他的表现。不必人人都像“范进中举”般狂喜,但像苏序一般“简慢”一一醉中听说苏涣中进士的封诰到了,却继续喝酒不止,实在是少有的淡定。这份淡定用在幼子苏洵身上就更是出格,别人都替苏洵游荡不学着急,他却对其“纵而不问”,仿佛有什么锦囊妙计,可使朽木立雕。
故事卡在这里,它本身都快得忧郁症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苏洵好像从人生的峡谷里杀将出来,居然翻天覆地安坐读书台,入定般的嗜书苦读。那故事的结果,乘着《三字经》的“翅膀”,最后都被千百年来咿呀学语的幼童记得。可是只会读书,不会考试,特别不会写诗一一苏洵的诗存世只有五十来首,没有什么传世之作,今天影响很大的两种选本,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和金性尧的《宋诗三百首》一首不选便是明证一一场屋蹭蹬,终至不售的结局早已注定。
可是且慢,时文不来古文来。蘇洵趁着携二子进京赶考的机会,将自己一些文章拿给当时文坛盟主欧阳修评骘,得到欧阳修高度嘉许。其评语如次:“其所撰《权书》《衡论》《机策》二十篇,辞辩闳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为乡闾所称,而守道安贫,不营进仕。”(《荐布衣苏洵状》)一边极力推荐苏洵,一边却又说他“不营进仕”,公然的矛盾,实在是中国文化道统中不敢正大光明触及的,自义与矫饰像孪生兄弟一样附体在国人身上。后来几经折腾,苏洵只得微末小官终寿。不过,他对欧阳修的知遇之恩却是没齿不忘的:“知我者唯吾父与欧阳公也”(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
父亲的放养使苏洵得以快意适己,终至幡然悔悟。这样的教育方法,似乎也在苏轼、苏辙身上赓续奏效,殆源自因材施教。因为他深知二子的性情各有不同,作《名二子说》以箴之。轼只是倚车的横木,好像没有什么用,其实这正合无用而得大用,故他担心苏轼锋芒太露;车前行,其辙印从不分担其功过一一苏轼吃尽苦头后所悟之“万人如海一身藏”颇类此一一故苏辙让其放心。他对自己与两个儿子的关系,曾在《木假山记》里借中峰与二旁峰作过比拟,中峰固是“魁岸踞肆,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但这两座山却“庄栗刻峭,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决无阿附意”。其得意之情不难概想。
苏洵的文章议论生风,独出机抒,不蹈故迹。他的一些说法,如《易论》之谓易经矫饰惑人,是那些看重道统的人很不了然的。一些人如朱熹、茅坤说三苏于经荒疏,深染纵横家之术,但即便如此也得承认苏洵行文如空中布景、纵横恣意,撼人心魄。其实在三苏崛起之前,人们作文多在明道,而他们却有注重文章本身之美的自觉,《仲兄字文甫说》可作如是观。但可怪的是,张方平说苏洵文章近司马迁,他还不乐意,对欧阳修谓其近荀子特别认可,这便是入“文苑传”的人偏偏想横跨到“儒林传”去。就像清末民初大学问家章疯子太炎,别人问他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他却说你们错得离谱,中医才是我所有学问中最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