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叙事话语与得失之鉴
2019-08-30郭佳
郭佳
《波西米亚狂想曲》以英国著名乐队皇后乐队主唱弗雷迪·莫库里的人生故事为主要叙事脉络,用镜头还原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摇滚年代,讲述了殿堂级摇滚乐队——皇后乐队从创立到成功,从破裂到重聚的创作故事。在第91届奥斯卡金像奖上,《波西米亚狂想曲》凭借其出色的表现赢得了除最佳影片外的全部提名并斩获最佳男主角、最佳音响效果、最佳音效剪辑与最佳剪辑四个奖项。影片与皇后乐队销量最高的单曲同名,《波西米亚狂想曲》是皇后乐队的经典代表作之一,歌曲分为六个章节,与其创作者弗莱迪·莫库里的人生阶段相互映射,其中每个符号与其映射都带来了更丰富的审美体验。作为一部传记电影,本片有其自身的创作规律和独特的审美特性,本文通过对《波西米亚狂想曲》人物塑造与叙事手段的解读,分析传记类电影的创作策略与审美特性。
一、多维立体的人物塑造
就传记电影的艺术特质而言,传记电影以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为重心,通过再现和重构叙述真人真事。尊重历史、表现真实应该是传记片的基本审美规范和创作要求。传记片必须以历史上的真人真事作为创作依托,在遵循创作伦理的基础上进行对史实的复刻还原或情节虚构。对传主的人物形象塑造是传记片的创作重点,如何深入挖掘传主的个体意义与社会意义,如何通过对传主生平的阐述与解构完成影片创作者的表达意旨也是传记电影的难点之所在。《波西米亚狂想曲》深入挖掘了传主弗雷迪·莫库里在成名前超强的创作天赋,对艺术与前卫理念的敏感与包容,游走于性别边缘的本质人格,以及极具表现力与生命力的舞台人格。
(一)真实与虚构的平衡:灵韵的构造
传记电影的人物塑造的方式之一就是真实与虚构的糅合。基于人物真实的生活轨迹与价值取向,面向影片整体的表达主旨进行改编,修饰与润色。莫洛亚认为:“传记家没有权力杜撰事实,然而他完全有权力甚至有义务解释事实。正是在这种解释和编码中,将含混不清的历史编排成饶有趣味并有着明确指向的故事,波澜不兴演变为惊心动魄,模棱两可被说得言之凿凿。”[1]传记电影的主角往往是世人瞩目的知名人物,因此在对人物真实历史的艺术化处理中,如何平衡其中的艺术性与真实性是传记电影必须面对的重要命题。让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自然地融合在影片中也是《波西米亚狂想曲》的特点之一。影片遵循写实主义审美,选择特定妆发,通过对人物特点的放大,让演员在外形上最大程度地接近弗雷迪·莫库里本人。同时由于传主作为一代摇滚巨星的特殊性身份,影片创作者掌握着精确到以“天”为单位的第一手历史资料,对于创作者来说,这既是创作便利也是创作考验。
本雅明在《机械时代的复制艺术》中曾提到过灵韵的概念。随着技术的发展、媒介的普及,往日安置于教堂、宫殿、城堡以及各种森严场所的艺术品得以“飞入寻常百姓家”。独一无二的艺术作品不再是一种单纯被予以膜拜的事物——这意味着其宗教上的意義被削弱,并走向世俗的视野,即灵韵的消散。而与原作相比,复制品亦有其无可取代的价值——展示价值。它使多数人能够观看艺术,并接受“美”的洗礼。将这一概念套用在传记电影中,导演与演员们所要面对的便是如何保持传记主人公的灵韵,维持其独特的魅力。平铺直叙地讲故事的手法显然无法满足这一要求——那不过是又一次复印机式的流水账罢了。因此创作者必须跳出故事线外,对传主的人生故事进行整体的观照取舍,需要结合不同的历史环境与价值取向分析人物情感意志的变化,传记片作为艺术创作,不应该成为史料的简单堆砌与单纯的场景再现。
《波西米亚狂想曲》通过对主角弗雷迪·莫库里生活时间线的细微调整,让影片的叙事脉络更加清晰,同时在情感表达上更加顺畅。比如,影片的故事线停止在1985年的“拯救生命”演唱会,而回避了1986年皇后乐队完成的规模最大、评价最高的世界巡演,也隐去了1988年弗雷迪与自己的偶像——西班牙最伟大的女高音歌唱家卡巴耶合作的非常成功的摇滚古典跨界专辑《巴塞罗那》,该传记的同名歌曲成为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主题曲,成为不朽的音乐经典。影片为了营造一个与命运顽强抗争的音乐人形象,没有展现在生命最后阶段备受病魔与死亡折磨的弗雷迪,也放弃了历史意义上皇后乐队的巅峰成就。同时,历史上的弗雷迪在1987年4月被去确诊为艾滋病,但由于影片时间线截至1985年,影片调整了相应的时间线,让观众在相对完整流畅的叙事中感受到弗雷迪人性的光辉。
(二)小细节与大历史的平衡:明暗的对照
美国传记电影已经积累了相对丰富的创作经验,形成了稳定的审美体系与表达范式。虽然传记电影的主角大多为历史上知名的对人类有突出贡献的伟大人物,但是在美国中产社会的价值观流变中,传统传记电影的个人英雄主义已经逐渐淡化,同时没有主旋律的创作限制,传记电影并不需要一个“完人”的主角形象。在列维·斯特劳斯的叙事理论中,任何伟大人物都是由一组二元对立的事物所构成的。勇敢与怯弱,真诚与虚伪,这些看似势不两立的性格却在同一个人的躯体内真实地共存着的。正是这些使得故事中的人物们不再扁平化。而叙事的终点便是在对立的二者之中寻找一个融合点。这对于影片创作者而言,无疑是一大难点。
《波西米亚狂想曲》的选材特征决定了影片整体的人物塑造方向。弗雷迪·莫库里作为一个颠覆性的摇滚偶像,他的人格魅力正是在于其对于“伟大”定义的突破。弗雷迪·莫库里在加入乐队之前只是一个热爱音乐的普通机场搬运工,在生活中害羞甚至自卑,因为出身与外形的因素在生活中饱受歧视,也正是因为这种边缘化的生活经历与性格,让弗雷迪得以拥有更敏感的心理体验与创作天赋。影片真实且细腻地展示了弗雷迪的生活细节,如在结识弗雷迪的“一生挚爱”——玛丽的片段中,弗雷迪在演出后台与玛丽暗流涌动的眼神交流,青年人的羞涩与稚嫩极具感染力与代入感。随后弗雷迪去往玛丽工作的女装店,玛丽精心为弗雷迪打扮,简单的互动中其实已经流露出了两人精神上的契合,也体现了弗雷迪不用性别给自我设限的自由灵魂,此类的相对生活化的情节还原极大拉近了观众与主人公的距离,也让观众在了解人物的成长经历后对人物的情感价值产生真正深刻的共鸣。
影片也丝毫没有回避弗雷迪的人性弱点与柔弱时刻。弗雷迪·莫库里是一个天生表演型人格,为舞台与音乐而生的他在音乐上伟大,在生活上却自大。在皇后乐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之后,忙于追逐繁华的弗雷迪迅速陷入孤独,他开始用声色犬马麻痹自己,影片也极尽所能地还原了弗雷迪“盖茨比”式的疯狂派对,这是弗雷迪迷失自我的开始。派对过后,落寞的弗雷迪与玛丽通话,床边明灭的台灯曾经是两人联络的暗号,而在弗雷迪的生活进入“审判”阶段,台灯再也没有亮起,弗雷迪从迷失到找回自我,最后确诊艾滋病的叙事过程让主人公的人物特征在挫折的打磨中逐渐变得立体而丰盈。
(三)传主与配角的平衡:重心的落脚
由于传记影片的重心是主人公的生命历程与价值选择,往往在处理上会相应淡化主角以外的人物形象。然而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没有周围人物的参与和推动,主人公的故事也无法顺利推进,容易陷入个人英雄主义传记片的弊病。《波西米亚狂想曲》是皇后乐队主唱弗雷迪·莫库里的传记片,但没有皇后乐队就没有弗雷迪·莫库里,影片通过“脸谱化”的特点强化手法完成了主人公与其他人物形象的平衡处理。影片中出场人物众多,影片创作者通过对人物个性的反复强化使其形成区隔。如父亲从出场开始的语言与动作都象征着当时社会舆论对弗雷迪的排斥。乐队成员的想象也因为影片内容比例所限被相应扁平化处理,鼓手罗杰从乐队组建开始就是“偶像级”的花花公子形象,每次演出的段落都会保留一个女粉丝为罗杰应援尖叫的镜头。弗雷迪·莫库里的父亲作为一个传统价值取向与“父权”的符号代表,一直向弗雷迪反复强调他“善言,善行”的价值观念。当人物形象极致化,会产生相应的喜剧效果,如在乐队的日常沟通中,不同人物性格的碰撞产生了皇后乐队“我们是一家人”的独特氛围和开放的创作环境,让影片在对乐队日常细节的还原片段中更有可看性,也让整个影片的整体气质更加温馨动人。
二.丰富多样的叙事手段
传记影片叙事一般都会遵循时间与现实逻辑展开情节,通常以叙事主人公的生活历程为主要的叙事线索,让创作与观赏都有迹可循。《波西米亚狂想曲》吸纳了多样的叙事风格,采用了独特的叙事结构与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完整的展现了主人公弗雷迪`莫库里的人生经历与皇后乐队在摇滚乐历史上的突出贡献。
(一)构造时空的叙述形式
电影是一门叙事的艺术,如何控制信息露出的节奏,充分调动并维持观众的注意力就是电影要完成的任务,也是电影的魅力所在。叙事结构是电影总体的架构方式,不同的叙事结构决定了影片整体的风格与观感。相比起小说、画卷,电影的优势在于其无可比拟的空间、时间营造能力。电影能够将现实中的空间与时间进行截取、推移、重组,以此呈现出一个引人入胜的世界。
在俄国形式主义的眼中,诗的意义在于其形式,而非其内容。正是形式,使诗拥有了诗意。纵观《波西米亚狂想曲》,空间的营造,时间的推进赋予了它仅属于自己的形式。《波西米亚狂想曲》以重构时空的插叙手段让整体叙事结构层次丰富、脉络清晰,影片以1985年“拯救生命”演唱会前的准备开始,第一个镜头便是弗雷迪·莫库里从床上睁眼醒来,呼应了歌曲《波西米亚狂想曲》中的第一句“这是真实的人生,还是梦境一场”,使整体叙事充满了诗意抒情的宿命般的磅礴质感。随后的客观镜头主体一直是主人公的背影,以跟随者的视角在弗雷迪空旷的别墅中巡逻般地经过,镜头借此带出了许多弗雷迪的生活细节,比如宠物猫、弗雷迪偶像玛琳·黛德丽的巨幅海报。一个简单的开头段落以极大的信息量展示了一个本性孤寂的摇滚巨星的日常生活,随后镜头跟随弗雷迪来到“拯救生命”演唱会的现场,10万人的温布利球场众声沸腾的演唱会场面与弗雷迪落寞的私人空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弗雷迪的人生回顾从那一刻的舞台开始,而影片也以长达20分钟的“拯救生命”演唱会还原中走向高潮并结束,前后呼应的完整格式赋予影片工整的结构美感。
(二)灵活的叙事视角
《波西米亚狂想曲》采用零视角,也就是常说的全职全能的非聚焦型上帝视角,零视角宽广而灵活,可以随时跳入跳出,在叙事时空中拥有更自由的施展空间。观众可以通过镜头更直观地了解事件发展,感受人物的心路历程并产生共鸣。另一方面由于电影的时长限制,传记电影不可能将传主的人生事无巨细的展开,传记电影能做的就是通过对素材的取舍,在有限的时空范围内展现人物的生活历程与思想观念的精髓。《波西米亚狂想曲》在叙事处理上将弗雷迪与皇后乐队的大事件,与具体细节进行准确结合,让观众可以更全面地了解弗雷迪本人与皇后乐队的成长过程,使影片更富有戏剧张力。如影片中刚刚加入乐队的弗雷迪没有收入来源,他与玛丽和一台巨大的钢琴挤在一间小卧室里,后来随着皇后乐队的成功,弗雷迪搬至一间巨大的别墅之中,甚至每一只猫都有一间卧室。这种简单的生活细节的反差展示着弗雷迪的心路变化。
另一个细节是关于弗雷迪的“迟到”习惯,在弗雷迪刚刚加入皇后乐队的一年后,弗雷迪一个人在公交車站等待其他成员。后来弗雷迪第一次迟到出现在与发行商谈合作的情节中,也就是弗雷迪创作出《波西米亚狂想曲》之前,创作生命的最鼎盛时期,弗雷迪作为音乐人恃才傲物的性格展露无遗,到后来弗雷迪沉迷声色,因为迟到而错过布莱恩关于We Will Rock You的编曲创作,到影片后期,弗雷迪希望回归乐队,其他三位成员同时迟到来报复弗雷迪,这种细小线索的始终贯穿也让影片的故事性更加清晰完整,也让影片中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让影评真正的“活”了起来。
而这些丰富的细节亦令观众能够开启自己的解读空间。罗兰·巴特提出了“作者已死”,他认为任何文本一旦完成,作者便失去了声音,将一切交付给读者。尤其是传记电影中,真实与虚构的交错,更令读者的追索欲罢不能。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便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读者一边进行自己的解读,一边力图达到文本作者的视域,而文本的真实背景又影响着读者们的解读,过往的历史与当下的某些时刻逐渐交错,视域趋近融合。
(三)鲜明的戏剧冲突
推动情节发展的基础是戲剧冲突,传记片的本质是剧情故事片,即使大部分情节内容来自于真实史料,但是如果缺少了戏剧化的艺术处理,传记片便失去了其作为艺术作品的价值所在。优秀的传记作品应该发现并呈现出传主先天的性格资质与后天生长环境与社会道德取向之间的根源矛盾,去总结并通过镜头去展示生活中的“元冲突”,冲突是传主人格的动态叙述,传记电影要在有限的时长内将主人公漫长的人生经历提取成尖锐的关系与激化的矛盾,对于冲突的呈现可能是程式化的。如在《波西米亚卡狂想曲》中,主人公弗雷迪·莫库里的成长面临着三个明显的矛盾点。首先就是他在加入乐队之前与家庭传统宗教观念的不合,弗雷迪从小饱受关于自身外形与出身的歧视,曾经作为“拳击手”的弗雷迪始终希望从代表着坦桑尼亚出身的原生家庭的出逃,也一直以“拳击手”反抗、反叛的姿态面对世界,这也成为弗雷迪摇滚精神的来源,与原生家庭价值观的冲突让弗雷迪成为弗雷迪。在加入乐队后,他张扬狂放的表演风格与世俗审美也存在冲突,颠覆性的表演形式与超前的创作理念让皇后乐队以边缘形态出现,拥抱那些在角落里“没有归属感”的人。《波西米亚狂想曲》单曲发布后并没有被当时的社会所接受,但是弗雷迪并没有被外界所影响,历史证明了弗雷迪与皇后乐队的才华,因此,弗雷迪所代表的摇滚精神与社会价值取向,甚至社会意识形态的冲突,让皇后乐队成为了可以被载入摇滚史册的伟大乐队,他们表达的是一个时代的力量,那时非洲刚刚从殖民地解放,自由主义与诗歌的风潮在年轻人中流传,皇后乐队用音乐的力量讲述了一个真正的黄金年代,这也让皇后乐队成为了全人类的偶像。
第三个冲突点在于弗雷迪成名前后生活环境与本我初心的冲突。弗雷迪在美国巡演中逐渐认清自己的性取向,在稍显封闭的年代,正视并接纳自己的难度是无法想象的。弗雷迪因为争执离开乐队,被身边人迷惑逐渐迷失自我,可以说弗雷迪迷失的本质就是自我认知与生活环境的一场巨型冲突。玛丽作为他一生的锚,在危机时刻的挽救让弗雷迪真正回归自我,并回归皇后乐队,弗雷迪从脱离乐队到回归乐队的变化展示了影片中弗雷迪形象的光辉。三个冲突其实都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方案,即使影片的最后在演唱会开始前,影片插入了一段弗雷迪与家人和解的段落,弗雷迪也终于不再“掩藏真正的自我”,与家庭传统的宗教价值完成了一次和解,这大概也只是一次形而上的“团圆解决”的叙事需求。
结语
传记类电影因其题材特点具有一定的创作限制,同时由于过于丰富的创作实践经验导致传记类电影很容易受模式化的桎梏,难以实现突破。《波西米亚狂想曲》在尊重传记类影片创作伦理的基础上,在人物塑造上积极探索,在叙事手段上大胆创新,完整地塑造了弗雷迪·莫库里的摇滚王者形象,细致还原并深入探究了弗雷迪一生中的辉煌与挣扎,展示了创作者的人文关怀,但在另一方面,受电影时长与体量所限,影片中对于弗雷迪人生的颠覆性转变的处理相对粗糙突兀,缺乏更加细腻的情感展现。总体来说,《波西米亚狂想曲》凭借皇后乐队伟大的音乐作品的加持完成了一部堪称优秀的传记类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