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名家作品经典片段选
2019-08-30
小丽今年十三岁,是个听话的女孩。要是在平常,她一定会听爸爸的话。可是今天,她不知怎的,离广场还很远,一听见那沉重、缓慢、悲切的哀乐,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抓住了她小小的心,把她往广场那边引去。她忘了饿,也忘了爸爸的嘱咐,不由自主,跟着急匆匆去广场的人群跑开了。她人小,别人急急地走,她可要快快地跑。
她边走边想,我只在广场上待一小会,向周爷爷表示我的哀悼后就回去。这事不办,我怎么吃得下晚饭呢?为这事回去迟一点,爸爸也原谅的,他也是最爱周总理嘛 !广场上人太多了,你挤我,我撞你,密密麻麻,几乎难以到达英雄纪念碑前。小丽只好低着头在人缝中钻,钻不过去了,就恳求道:“阿姨、叔叔,请让我一下。”
她那稚嫩而又哀伤的声音,很能感动人。人们再看到她那被寒冷的风冻得红红的秀丽小脸,那微微翘着的小短辫,更会产生一种爱怜之心。赶紧闪开,让她往前边挤去。挤呀,挤呀!她终于挤到英雄纪念碑下,这里已是白花如雪,花圈似海,还有许多人拥来,把自己带来的花圈、花环继续往前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有比小丽还小的孩子,她们洒着眼泪,用小小的手,虔诚地献上朵朵小白花。
——彭荆风《诗的女儿》 (短篇小说) 1979年第1期
我不怕在你面前显得弱小
让高速的车阵
把都市的庄严挤垮吧
世界在你的肩后
有一个安全的空隙
车灯戳穿我的夜
桔红色的地平线上
我们很孤寂
然而,正是我单薄的影子
和你站在一起
在你仅仅是你
我仅仅是我的时候
我们争吵
我们和好
一种古怪的朋友
当你不仅仅是你
我不仅仅是我的时侯
我们的手嘴之间
没有熔点
没有缺口
—— 舒婷《北京深秋的晚上》(诗歌) 1981年第8期
我把你的誓言
把爱
刻在蜡烛上
看它怎样
被泪水淹没
被心火烧完
看那最后一念
怎样灭绝
怎样被风吹散
—— 顾城《祭》(诗歌) 1980年第6期
前几年间,商洛镇有这样一个青年,姓王名混儿,自幼死了爹娘,靠着隔壁尤二寡妇的赞助,读完了中学。毕业回乡后,村里一帮同学都陆续招工、参军去了,只是他没个提携,人又死板,一直还窝在家里。不觉年纪一天一天大了,也没人来提亲做媒。尤二寡妇是在大队猪场里烧食,见他可怜,向队长撺掇了几次,为他挣得了在猪场帮活的事儿,每日,便套车去镇上食堂拉那剩汤残饭、烂菜浴水什么的。
这食堂门面倒大,前些年兴办起来,专卖些羊肉泡馍:二角五一小碗,五角钱一大碗,热煎,味鲜,很是有些地方风味儿。声名便渐渐远了,来往过路客人都惹得来吃,就是本镇方圆的人也常常去那里请客摆宴,昼夜食堂里人出人入,好是热闹。但是,本地人去的,还都是那些公社、大队的干部了,他们是不站队的,而且掏二角五的小碗钱,可以买出五角钱的大碗饭,肉多油重。于是,有话就传出来了,说:在这地面,是不是个角色,就看你能不能在这食堂里以小头大。王混儿是不理会这些的,先去拉车到了食堂,低头儿忙活,忙活毕了,扭头就走。后来去的多了,禁不住那香气的引诱,终有一次也去买了一碗。端上桌吃时,旁边几个同样牌子的人,碗里却比自己多的多。就去问端饭的,端饭的包包眼,没有理睬,再问一句,人家燥了,骂声“没自知之明。”他红了脸,回到桌边又问那旁边人,那些人哈哈大笑了,问:“你是什么干部?”
“不是。”他说,却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家里有当干部的?”
“没有。”
“你肯定没有结婚!”
“还未订下,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嘛!”那些人挤挤眉眼,笑得嘎地一声,嘴角的油水儿都啧了出来。
——贾平凹《大碗“羊肉泡”》(短篇小说) 1980年第 5期
事情發生好几天了,我却懵里懵懂,直到今天才发现。
下半天,我去找寨上的木匠,想请他帮学校修理一下坏了的课桌椅。进寨子的时候,我晃眼间仿佛看见房敬贫在水井边担水。我急着找木匠,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待我和木匠谈妥了事儿走回学校去,我又看见他了,手中提一根扁担,几根细长的篾条,迎面朝我走来。这回我看清了,就是他,房敬贫,一点也没错,刚才在挑水的,也是他无疑了。他也像已看见了我,急急忙忙的朝路旁一棵大树后躲去。
这就叫我心头纳闷了。平时,房敬贫看见我,老远地就要主动喊我,今天为啥变了?还有,他是初三毕业班,这五六月份,正是毕业考试前复习最紧张的时候,他为啥不去读书,反而在屋头挑水、割草?我拉开嗓门,叫住了他。
他迟迟疑疑地从沙塘树后走出来,垂着脑壳,微翕的眼睑打着盹,不好意思地轻声喊我:“庄老师!”
“你怎么没去读书?”
“屋头有事儿。”他像不情愿似地回答我。
“不是正忙着复习吗?屋头啥重要事搁不下,缺了你,没得人挑水、割草了么?”我的口气有点严厉起来了。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是睁大双眼,满含委屈地瞅了我一眼。
我有点急了:“究竟是为个啥,你不去上学呢?嗬,真不争气!”
“不。庄老师。不是我不争气 。”
“那是为啥?”
“是……”
你快说呀。
——叶辛《山乡纪事》(短篇小说) 1981年第 11期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姑娘来在观音面前献一枝花,又向我布施一枚镍币,相当于现在我们的一角钱,亲手递在我的手上。这点布施我不想接,也不愿受,因为我一向化缘,都是收到一个卢比以上的布施。那时候,一个卢比要值一块多钱。可是姑娘那种虔诚的脸色,十分使我感动,觉得比收十元的布施还要重要。她年纪刚好十八九岁,脸子比观音菩萨好看,微黑透红,不像观音菩萨那样白。眼睛也不像观音菩萨老望着一个地方,却是水波一样,闪动放光。头发黑极了,束了一下,长长地披到背后,叫人想起,怕是天上下来的,短短的白色纱衣,几乎可以看见她的身体。围着水红的长统裙,显得很苗条,活鲜鲜一枝花。平素我是不看缅甸妇女的,一遇见她们在街上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地走过,我就低下头来。可是这个姑娘亲手向我布施,脸色那样虔诚,神情那样庄严,我就不能不对她看了又看。她开始是两三天来一次,向观音献了花后,一定向我布施一个镍币。我接到钱,总是低声念一句“阿弥陀佛”。我念的又温和,又诚恳,表达了我衷心的感激。我觉得我一生化了那么多缘,接受了那么多的布施,都没有如此深深的感谢她给我的镍币,我都另外用手巾包起,舍不得使用,甚至觉得用来买东西,就等于丢了,对她忘恩负义。
约莫一两月后,她没有来了,我感到了不安。不说在观音面前,读过的梵文背诵不下去,望望观音菩萨也不再使我宁静了。跪也好,打起盘脚坐也好,只感到脚杆酸痛,待不下去。于是我走到庙门外去望望,又转回来看看,只是一些陌生人,不见她的影子。我看不见她,又无法可想的时候,就只有向观音菩萨祷告:希望她没有生病。如果她真是病了,求菩萨保佑她,让她快快好了,再出现在莊严的白塔下面,慈悲的菩萨像前。
——艾芜《南行记新篇》(短篇小说) 1982年第2期
思念,在窗前,
在摊开的诗集里
在小雨扑面的呢喃中
我想起一个雨天
你苍老浑厚的声音
穿透着古老和现代
从几千年前走来
又走向几千年以后
无数埋在线装书里
和变成铅字的历史
被你组成了一个世界
于是,我知道了
嵌玻璃的窗户外
另有一片天地
—— 翟永明《思念》(诗歌) 1982年第7期
他准时来敲门。
开门迎入。一瞥之中,院内仍有几个邻居在他背后延长脖颈、半挂下巴——虽然早已由居委会通告:不要围观尾随。相貌也平常。衣着在那边大约远不算豪华,然而在这边一眼望去便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感——我们出国人员在红都服装店一类地方缝制的西装,不知为什么相比之下总有点“怯”。刚坐下两分钟,他便使我的小屋弥漫着一股从国境外带来的香气。可是所谓的普通话说得很好。想必出生在唐人街。
家里大约还要顽固地摆条案,供祖先牌位和观音菩萨,吃饭用筷子,喝汤用短柄磁匙,随身带着录音机。那还是一九七九年,我们这里录音机远未普及。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同录音机发生关系,竟不由得有点紧张。原来读裕龄的《清宫琐记》,对当时宫中人以为照相会摄去魂魄而生恐惧,颇觉滑稽。刹那间却理解了那样一种心情。
他从一只轻巧的硬壳小扁箱中,取出来一本拍纸簿。从那上面取下一页纸来,递到我手中。那是他这次来中国所访问的学者名单。最后一名是我。国内有关部门如果开列一个有关名单,我,以及我前面的几名,是否有资格忝列其上,一定还会有所争论。然而他不管这个,他有他的计划,他的计划得到了有关部门的尊重,他能从最赫赫有名的头几名一路顺利地访问到我这里,便是明证。我们的某些框框条条,毕竟还得靠他这样的外来人方能打破。
他说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已访过,都录了音、记了笔记、拍了照片,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访过我以后,第二天一早他便要飞回 x国。他将很快把材料整理出来,并很快写成一本书,交由早已签好合同的一家出版公司很快地出书。
我问他:“快到什么程度呢?”他答:“顶多三个月。”
——刘心武《去》(短篇小说) 1982年第 11期
我之所以还没有动用那根行李绳,一是因为窑洞里没有房梁。二是因为我还没有看够故乡的山水。不过,也许这两点都不是原因。真算幸运,人们顾不上理我,他们为饥荒所奴役,于是我倒有了自声。我在田间小路上独自徘徊,看见雾一般盛开的荞麦花,听见蜂群“嗡嗡”地劳作;我去枣林深处悄然漫步,感慨老树根边又萌发了新苗,叹息鸟类追逐着生活;晚上到场院里望月,为母牛给小牛喂奶所感动,夜间恶梦难眠,为荒野里野兽的呼唤而神往——万物都是本能地不愿意死的,何况人!可只有人有时候会想到自杀,人高级在哪儿呢?
七月里,一场暴雨,发了山洪,村前那条温顺的小河顿时激怒起来,波涛汹涌,浊浪排天,咆哮着,把山里的朽树举上浪尖,把来不及回村的羊群抛进涛谷……跑下山去,跑到河边。 平时这条简直称不上河的细水刚能没过膝盖,而此刻,河面足有几十米宽,雨雾中看不清对面的山,好像这黄水是与天相连的,天也是黄褐色的,时而亮起一道闪电,像火一样;滚滚的雷声片刻不息.我想起了那幅油画——九级浪。不对,那是海。但我想,要是有一条古老的帆船,这水也足以把它擎起,当然,也足以把它打翻……我被这黄河子孙的壮举惊呆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也许是因为,那时的荒山还没有开垦到今天这般彻底,山间的树木还没有砍伐到今天这般干净。
“看!‘黑黑又在那儿发疯呢!”有人喊了。
我朝崖顶上望去。是“黑黑”它站在崖边,伸长着脖子在狂吠,好像就要扑向狂涛似的。浑身的毛一缕一缕地贴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上。雷声和水声太响,但凭“黑黑”那副样子,可以断定它的声音是暴怒的、嘶哑的、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怨恨的。
——史铁生《黑黑》(短篇小说) 1982年第 11期
我一只腿丢了
再也没找回来
我眼睛的窗户关上了
再也打不开
这些都不完整
但我的跑道是完整的
胜利后的微笑是完整的
刚刚被早晨的太阳洗过
新鲜,使人激动
旁边的人们使劲鼓掌
我想
他们更应该勇敢善良
——查海生(海子)《残废运动员》(诗歌) 1985年第1期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碰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妙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毒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热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比拟。鸡枞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他跳下去把鸡枞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枞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汪曾祺《昆明的雨》(散文) 1984年第 10期
这是你,这是
被飞翔的阴影困扰的
你忽明忽暗
我不再走向你
寒冷也让我失望
很多年,冰山形成以前
鱼曾浮出水面
沉下去,很多年
我小心翼翼
穿过缓缓流动的夜晚
灯火在钢叉上闪烁
很多年,寂寞
这没有钟的房间
离去的人也会带上
钥匙,很多年
在浓雾中吹起口哨
桥上的火车驶过
一个个季节
从田野的小车站出发
为每棵树逗留
开花结果,很多年
——北岛《很多年》(诗歌) 1983年第12期
燃烧的摔跤场
猛虎般的斗牛士
斗退了天空掉在山岗上的乌云
含苞的花朵開了
拨开灌木丛的那双眼睛
高原湖一样明净
点起篝火的,是她的身姿
青山一样的多情子
一片神秘的土地
小木屋被太阳粉刷得一片金黄
呵,勇敢的摔跤手
他那褐色的胸膛上
洒上了一个女人晶莹的泪
——海男《女人的高原》(诗歌) 1985年第2期
这地方上的人,就这副脾气!
马老水走南闯北,是人头里的人,更崇尚这种精神。何况他与李长河还有这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而现在又漂着劲呢。当大脚老婆不打算放弃喋喋不休的唠叨时,他把水烟壶往桌上一拍:“仙女公主不娶,偏要娶他家丫头作儿媳!”他现在还丢这份下气吗?他要让李长河知道:怎么样?马家儿子不是孬种,你丫头爱着,咱娶过来了!
黑翠在亲戚家住了几天,自己跑上马家门来了马老水立即七碗八盘地摆了一桌,请来两个能把死人说活的媒婆,劝黑翠立即与野满成婚。黑翠天性倔脾气,与她老子如出一辙。那一巴掌又打她急了,加上几个小姑子一亲昵,心里说:“大不了,断了这份父女情。”
马家藏着黑翠,不露半点风声地张罗开了。隔了三日,突然举行婚礼。这天晚上,马家院子里高悬两盏耀眼的汽油灯,七姑八姨,亲戚挚友,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河边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马老水穿着大脚老婆新缝制的不太合身的衣服,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迎接客人。时辰到了,鞭炮声在夜空中噼里啪啦地乱响,四张喇叭“呜呜哇哇”齐鸣奏。
当小两口放下新房的红门帘,河那边,李长河在一阵尖利的脑疼后,昏厥过去。女人哭着摇他半天不见睁眼,跑出门外大声哭喊,惊动了左右邻居。当即,他被人抬上船,六个大汉,分两班,轮流划桨,将他火速送进公社医院……
天亮了,李长河还在昏迷中。
黑翠抱着廊下柱子,哭得泪人儿一般。晚了,她已把一切都抛在了马家。
李长河的女人坐在病室的窗下。她嗓子已哭哑,头发纷乱地遮在脸上。
——曹文轩《芦荻秋》(小说) 1985年第3期
他倏地拔出泥脚,跨上了高埂,他又望了片刻,便缓缓向江边走去。他的肩膀很宽,肩胛上两个乌亮的肉塔耸得很高,似乎因此而压低了头,他总是半倔着身子,一双过长的手臂在膝下荡着,像一头驮牛。在跨过一条小河沟时,他拆得了一根用来搭成小桥的树棒,他紧紧握着这根棒子,来到河边沙岸,他仅迁回了半里地,就找到了一座淹在水下的鱼坝的旧基,便涉着浅及脚跟,至多没过膝头的江水来到了江心岛。
几只凶猛的大鹤离了队群,迟疑地在他头顶上飞绕,试着向另一个入侵者发起攻击。他仅只挥舞了几下大棒,那鹤们便凄然地哀叫着飞走了。
一支雌鹤疯狂地在苇丛里打转,它不飞,也不跳跃,它一直屈着黑色的长爪,半蹲半卧,用长嘴触着沼地的草泥,作一种长久的永不竭止的哀鸣。
雌鹤惊恐地退缩到苇丛里,那里有一个被踏毁了的空巢。雌鹅张开双翼,护定它的草窝,汉子每向这里进逼一步,它就拼命扑打翅膀,每根翼骨都在蓬乱的白羽发出拆裂似的可怕的响声。
天空的鹤群再次惊过苇林,翼下的急风,卷起了团团挂在苇杆上的残羽,漫天皆是白白的绒絮。雌鹤仍固执地守护着它的空巢。它蓬起羽毛,使光滑的梭形身体显得膨大和威猛,但它仅能不断屈伸长颈,用喙的闪击作一种脆弱的防御。
大棒挥舞了一下,第二下将雪白的羽身砸入了泥淖。汉子拎起雌鹤的颈子,掂过它的分量,便抽出腰间的刀,剁去它细梭梭的长脚,接下来,就着沼地里的积水开始剔去染着血污的绒羽。
——黄尧《江心岛》(小说) 1985年第 8期
眼前是大地
眼前是大自然
眼前的世界没有道路
白云灌注进洼地里
山上布满了弯道
人是不会满足于道路的
道路永远属于
爱好的水
只有巨大的黄昏把我冲上山顶
巨大的黄昏
把我心灵的火山震撼
我变得非常沉重
大地说话了
我以平原的腹地孕育了你
还孕育你的儿女
我以成行的泪开发你
让你的心从此属于她
属于月,
属于桨果和干早地带的春雨
——骆一禾《大地》(诗歌) 1985年第3期
她在大黑石头上
睡着了
下山时候
知道有人来过
只是不知他是谁
她怨恨自己睡得太死
草细长了
风把她吹大吹阔
冬天的时侯
村里人挂她在松树上
一切都会清白无辜
只要下一场大雪
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
风早料到了
在千年前百年前
就把月亮吹得大大
吹得圆圆
——好让村里的聪明人
有所察觉
——车前子《风》(诗歌) 1985年第11期
林場无外乎就是树木。
也不尽然。林场还有人,还有些干干净净的闲云流水自崖畔生起,自自在在的兽影鸟音在林中时现,活脱脱给人一种佛心本静,超凡脱俗的风韵。偶尔山外的人见了这儿简易公路上载着的满满一车树枝和半大木料的拖拉机开过,也觉得那机器和油污都不是城里的模样,“突突突”地也自甘寂寞,无限超然。见了那长苔的石壁上写的“护林防火,人人有责”的字标,也恍觉是一些游仙化缘的和尚道士或是些名人雅士兴之所致的题签。进了那林场场部再看呢,条石的横析,条石的门槛,条石的墙基,长溜的木柱宽廊,低暗的光线,碧绿的菜畦,无臭味的厕所——在荫蔽的崖下也野得有几分仙风道骨,实在有庙堂之感,只是疑心这儿是香火冷落之后才改作林场的。
但这儿确乎是林场。仔细看看那山虽然高陡,峰岭相连,也无甚奇特之处,算不得一风景名胜
或者藏鬼纳仙之地,树呢亦无百年古木,都是新近植的,绿得年轻,绿得整齐。而且无水。在山下的水库未修成之前,就凿了一尺许见方的石窝蓄些泉水,二十来个人紧巴巴地倒也过惯
了。但水库修起后人心便开始不足,从场部往下望去,不过几百米之遥,是一汪遥遥的碧波,望一眼心扉也荡绿其间,但是吃水却依然咫尺天涯——很难提上来。林场便打算建小泵站水塔,但一来二去,不是因为资金不足就是因为时间、设备以及其他什么的阻隔而终未能办成。水呢自然还是要吃,而那小小石窝的泉水已使人感到厌了,每每晚上一个个站队在那石窝舀点猫眼水就觉得浑身发痒,恨不能到下面水库去泡洗一阵。
——陈应松《天真汉启示录》(小说) 1987年第2期
只要有机会走出去,我是绝不放过的。云山迢迢。心游万仞。生命的奥秘源于自然。
一段路,如一段岁月,如一个坠地或堕胎的孩子,令你满怀快乐和凄楚的回忆。愿将一生交给道路,并不关心到达,累死累活,尽情领味沿途风云变幻,便是爱的全部涵义。
坐过汽车。坐过火车。坐过船。坐过飞机。汽车走短途,船走水路;飞机最逍遥,两小时的波音云便扫过千山万水。千山万水如玩具棋盘,那神圣与神秘,仍留在可知与未知之间。加上坐飞机的规定太多,又是安全保卫,又是资格等级;高高在上,越发可望而不可亲了。
想来想去,可敬可亲的还是火车!从小到大坐得最多的还是火车!最富人情最解民意,伴我风雨兼程的还是火车!
幼年的火车,是梦幻,是游戏;是秋风飘摇的茅屋中,我和瞎子哥哥,和表姐姐们童稚的笑声:嘿嘿,我的火车要开了,开哪里?开北京。嘿嘿,我的火车要开了,开哪里?开重庆。少年的火车,是半票的学生证。放假了,母亲的手臂伸过来接我回家;假期满了,母亲的手臂伸出去送我上学。少年的火车,给了我最单纯的痛苦和快乐。
第一次的全费车票扔给了在果园工作的十五岁的我。这张硬硬的剪口的小纸片,是领我去慰藉病危的母亲,还是送别病故的哥哥?我已经是工作的人了,每一天都得上班。那年月没有听说过探亲假。从此,我很难坐上火车了。被武斗的炮火撵出了农场,我趁机去了成都。火车停在那里,人群像无秩序的野蜂,一窝窝死死盯在车厢的门口和窗口。
我是怎样撩衣奋臂地钻了进去,记不得了。行李架是人,座位底下是人,过道、厕所、门都是人。共同要对付的是饥,是渴,是累;是不测的前途,是有一站无一站的临时停车。我们的车厢甚至停在山洞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宇宙昏昏黑布满煤的烟云。
——傅天琳《云山迢迢》(散文) 1987年第 8期
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确实是被触动了,就好像是心中确实有一根弦被一只轻柔的手拨动了。这首诗后来发表了,题目是《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我所以要在这里提到这首诗,是因为我觉得它确实非常真实而确切地表达了当时像我这样一代人的心灵和感情。当我们漫步在延河之滨的黄昏时刻,在我心中充溢着的,就是这样一种心境,一种绝对真挚的心境,是什么因素使我以及许多同我年龄相近的青年人产生了这样一种略带感伤色彩的幸福的感情呢?这一点,直到现在,我才逐渐为自己得出了一个比较明确的回答——这个回答是我在努力回忆青年时期生活的过程中得到的。我时常怀着一种甜蜜的心情回想起生活在鲁艺的那些日子。我终于发现,桥儿沟和延河边的黄昏漫步始终使我不能忘情,是由于它是我在鲁艺度过的四年生活的一个缩影或者侧影。将近半个世纪以前,我是一个不知世事却又有着一种执着追求精神的少年,用高尔基的话说,是一个“饥渴于人间爱”的人。我幻想着能够进入一个人与人之间能够互相关怀、互相友爱的社会,但是在我前进的道路上却长久得不到它。但是,我终于在延安的窑洞里,在黄昏的延河边,在鲁艺的“教室”中发现:这正是我所苦苦追求的朝夕寻觅的地方。我在这里感到温暖,我在这里受到哺育,我在这里能和人们像兄弟姐妹、像真正的同志那样相互看待。
我找到的答案的另一点是:这是一个真正能够满足我的求知欲的地方。在我的少年时期,从来没有被看作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但是我却是一个有着永无止境的求知欲的人。在这一点上,我感到鲁艺是一个能够满足我的理想和愿望的地方。在那些岁月里,在鲁艺的精神食粮比物质食粮要丰富得无可比拟的环境里,我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我用珍惜每一分钟时间的精神来学习,来阅读,来充实自己的文化素养。而在延河之滨的黄昏时刻,正是可以激励、切磋、提高和检验这种文化素养的最好的最生动的也是最自由的环境。
对于一个心地单纯的二十岁的青年来说,这一切就足够了。
——冯牧《延河边上的黄昏》(散文) 1988年第5期
然后我们便向汉堡去了。我们共分为两辆面包车,一辆由米歇尔斯先生驾驶,他是 Kefed的一家报纸的记者,也是赛德尔夫人的好朋友,另一辆则由一位中国留学生小武驾驶。早上出发,中午在不来梅附近的乡村饭馆吃了午饭,下午五点进了汉堡,汇入江河般滚滚的车流。单行道犹如圈套,汽车转了几乎一个小时,才到达汉堡火车总站附近的东方旅馆。这个旅馆是由中国人开的,住的也大都是中国大陆的客人,每天早上,我们在楼下餐室早饭,桌上除去面包那一套外,还总有四小碟酱瓜腐乳,和一大锅热腾腾的白粥,老板老板娘说着大陆普通话,很亲切地招呼我们,回了家似的。然后,我们便知道了其中的一些故事。那老板娘的母亲是犹太人,父亲则是北京人。纳粹时期,夫妇被逐出德国,到了中国,然后,生下了这个女儿。父亲在文化革命中逝世了,而德国却开始“落实政策”,允许她母亲回去,并可携同亲属。在那个没有希望可言的时期里,母亲带了女儿女婿回到了德国,买下这幢房子开了旅馆。女儿女婿在国内均是搞尖端科研的,谈话中时时流露出对北京与他们专业的怀念。后来,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又偶然地听来了这个旅馆里的另一个故事。其实,这一个旅馆不是由一对夫妻开的,而是由两对夫妻合开的。那另一对夫妻也是从国内出来,先是领取救济金生活,然后便有了这幢旅馆,同时却又不想放弃以往的救济金收入,便请了一位律师,请教一些逃脱等等方面的经验,同时请了我这位朋友作翻译。到时候,忽然地,不知是从哪里出现了一个中国人,似乎是从火车站过来的,他非常主动热情地为他们作翻译,直谈了三个小时。事过两个星期,那小子又忽然地出现在旅馆里,张口就要一笔钱,如果不给的话,他就将把他们所有的底细全抖落出去,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他们一个女朋友安排在旅馆里工作。后来,那对夫妇采取了后一种做法。
——王安忆《旅德散记》(散文) 1988年第5期
车停下来,在风雨中迎候我们的是魁梧的主人凯思。我们穿着毛衣雨衣还瑟缩着,他却只着一件衬衫,戴着一顶绛红便帽。话不多,说天气不好,不能表演联合收割机操作了,请大家到农机具仓库看看。
踩着落叶和泥泞,走进有门无窗的仓库,仓库中心像小山似的一个冒尖的玉米囤。
密闭而高,虽囤着如山的玉米,仍给人空旷之感,像个礼堂。凯思则像教授站在那里讲课。
他讲的不是今年玉米的丰收,而是美国农业的萧条。由于出口剧减,爱荷华州黑土地上盛产的玉米抛售不出,政府要求农家自己贮存。为了动员削减种植计划,少种一英亩玉米,补助二百美元。
就是这样,也有许多农家濒于破产,因为产品没销路,拿不出钱还贷款,原来种子、肥料等等都是靠贷款投入的。公事公办,到时候银行就要来收田产抵债了。
“你们家的农场也波及了吗?”
“如果光种玉米,就难说了。我们还养牛、养猪,有进项。”
原来在美国搞农业,也要讲多种经营!原来在这农业机械化程度很高的国家,连千百亩的农家也遇到老通宝那样的忧患。
眼前这个戴着眼镜娓娓而谈的,气色很好却又满面风霜的壮汉,既不是我们习见的贫农中农,也不是地主富农。然而我想那些面临破产危机的美国农民,大多也就是他这样的人。我们往往不无幸災乐祸地报道美国农业困境的时候,固然是为了证明资本主义社会并非伊甸园,但是不是想到,任何社会的任何困难和灾祸,首先打击的是那儿的普通劳动者呢?
听雨打在仓库的塑料板棚上,但不愁漏雨。粮囤干燥,有排气管如隧洞从玉米山穿过,通风良好。走出仓库,满天风雨。我仿佛懂得了,美国农民也希望风调雨顺,丰产丰收,过安定富裕的生活。这一点跟中国农民没有两样。
——邵燕祥《苦雨凄风火鸡宴》(散文) 1988年第 5期
槐花尖其实就是槐树的嫩芽,刚摘下时,毛茸茸,翠生生,沁出一滴两滴的珍珠似的叶汁,叫人疼爱得不行。用槐花尖蒸老腊肉,是道难得的佳肴。以粉嫩碧绿的槐花尖铺底,上面盖上玫瑰红的薄薄的老腊肉,经过蒸汽的蒸煮,老腊肉的浓烈的香和槐花尖的清香,渗透融合在一起。还未揭锅,人就醉了三分。再看那雪白的瓷盘里,玫瑰红的腊肉衬在翠绿的槐花尖上,红绿相间,油润晶亮,宛如洛阳牡丹,含苞初放。此时举杯投箸,细细品尝,叫人永生难忘。而要摘取槐花尖呢,则很冒险。初春季节,枝柯含的水分尚少,枝条枯脆,稍有不慎,则有生命之虞,难怪童潘如此说了。
在这座小城里,有一条依坡而筑的街道,街很陡很陡,铺了青石板。人们称它为陡街。陡街的街面上,同样有两排枝柯繁茂、冠盖相接的槐树。春深似海的时候,浓密的树冠构成了一个幽深的窟窿。槐树的枝叶筛下斑斑剥剥的光点。人无分贵贱,年无分老幼,只要进入窟窿,身上就会浮光跃金地漾着光斑,恍若仙境中人。又恍若水光空明,藻若丛生的河流中,游弋着的石斑鱼。酷暑季节,日光炽炽,热浪炙人,人皆庸懒倦怠,乏而无力。进入陡街,白炽的日光经过树冠过滤,变得清凉怡人。偶有圆圆的槐叶轻随而下,飘在少女的青丝上。宛如绿色的蝴蝶,羽翅还会拥动呢,使得少女更加娇媚,更添了几多风韵;飘在白发苍苍的老人头上,白发童颜,绿白相映,苍老稚嫩融在一起,更觉天趣盎然。
——夏天敏《小城槐思》(散文) 1990年第3期
米酒店老板的女儿带动着阿胡旋转到舞厅口时,那只搭在阿胡肩上的手突然伸开在阿胡眼前晃了晃。阿胡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微笑著点了点头。一曲罢后,她领阿胡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我在哪儿见过你。”她说。阿胡本想告诉她。但看她努力回忆的样子,反而不说了。
米酒店老板的女儿把身子侧了侧背对着舞厅,然后一动不动凝视着阿胡的眼睛,慢慢地把裙子掀开一角,阿胡发现她洁白的大腿和袜子之间夹着张纸条。
阿胡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望着她那张尚残存着一丝稚气的脸,阿胡如同在高楼突然失坠,全身蓦地冰凉下来。阿胡很难想象自己的表情。他的手狠命地抓紧扶手,脑子中飞快地闪现米酒店老板的女儿给他留下的所有画面。“我有住处,就在顶楼的屋子里。”她说着站起来挽住阿胡的胳膊。阿胡茫然地和她来到楼上的卧室。这种挽手的姿势阿胡在以前的日子憧憬过,然而此时米酒店老板的女儿情人般依偎在他的肩上,阿胡感觉不到幸福相反内心因苦涩而隐隐作痛。她用肩膀轻轻地把门靠上,然后站在阿胡面前认真地说:“五十,外加二十,她用手指了指卧室。阿胡点了点头,发现她美丽的眼睛里从前那种光泽已经消失殆尽,心里不免感到非常沉重。
阿胡把一张面额为一百的票子递给了她。“不用找了!”阿胡说。米酒店老板的女儿略微诧异了一下,随即踮起脚来双臂挽了个圈套住阿胡的脖子,嘴唇便贴了上来。这个时候,阿胡的脑子中异乎寻常清晰地浮现出多年以前火光映照下女孩新鲜而富于光泽的嘴唇来。
——胡性能《米酒店老板的女儿》(小说) 1990年第 4期
生命中最黑暗的事件“写”永远不会抵达
所谓写作就是逃跑的马拉松
在语言的地牢里挖一条永不会进入地表的通道
因为它的方向是朝向所谓深处的
而它的目的地却在表面在舌头那里一动就是说出的地点
从最明亮的地方开始一页白纸一只钢笔和一只手对笔的把握这就是写作、
古老而不朽的活计执笔就意味着受苦受难受罪逝者如斯总有人前赴后继
条条大道通罗马写作却通向一块石头、推上去又滚下来这手艺使西绪弗斯英名千古
你干同样的活上帝却不提供同样的礼遇你只有自作自受
写作这是一个时代最辉煌的事件词的死亡与复活
伟大的细节在于一个词从遮蔽中出来原形毕露
写作并不能随心所欲自由即是禁锢逃跑即是抵达
强迫你像一只蜜蜂那样讲话强迫你长刺采粉
并且于三月五日酿蜜在法定的次序中使用隐喻
坦途或陷阱
抵达了命中注定的方格
纳粹式的统治
强迫你拿起笔就想到写作
这个暴君并不是第三帝国
它在你写满字迹的地方
在你的妥协投降懒惰
它光辉熠熠黑暗无边
并顾虑到有人即将阅读
——于坚《事件·写作》(诗歌) 1996年第7期
正义路上有家正义报社。这是卢汉先生通电起义以后唯一一家继续发行的日报。纸张黄里带黑,质地焦脆,多翻两下便字迹模糊,碎作一堆纸屑了。新闻版面毫无特色,不过副刊颇有点看头。编辑名叫常枫,年纪可能较我略大三几岁,由于经常来部队约稿,也就成了朋友了。他一套旧西装不离身,颇引起门卫战士的警惕。但令我难以忘怀的却是那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的眼神和忧郁的微笑。据说他是民主同盟的地下成员,很是进步的。这回,我打听他的去向,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准信儿。个别朋友语焉不详地谈到,风传常枫因为什么事情“下落不明”了。这位朋友口吻极其平静,然而,正是这平静使我黯然,我想,原来一个人是这么容易被世界淡忘的。在同一马路上,还有一片闻名遐尔的汽锅鸡专卖店.那些年实行津贴制,小小排级干部,一个月的津贴费也换不来一碗虫草鸡块或者三七鸡块。大概正因为吃不起,印象反而异常之鲜明深刻,仿佛那是人生路上一个可以填满而终于不曾填满的小坑,特别扎眼。
昆明的风味小吃,自然不止汽锅鸡一种。还有过桥米线、饵块、油炸乳扇、油炸鸡枞以及顺城街一带的牛羊杂碎汤。从政治部侧门出去,满街筒子都挂着蓝底白字的布帘,清一色标榜着“建水正宗”之类的字样。但“正宗”与“正宗”大不相同,估计其间也有二个它没出“五服”的问题罢。这方面的讲究,我多半都是从已作古的《国防战士》报记者孙津那儿听来的。他级别不比我高,好像也并无额外进项,不知何以竟能一一作探索性的比较,以至进修到了可以滔滔不绝,唾沫四溅的专家程度。
——公刘《昆明拾心》(散文) 1992年第 2期
我找一只竹椅,要了一碗茶坐下,这时几个女人走进了茶馆,三个二十多岁,一个四五十岁,从衣着看二十几岁的大概是乡下女子穿过时的花布旧衬衫,年纪大的女人也许是城里的居民。说话嗓门较响,不那么胆怯。她们都挎一只黑色人造革挎包,见人就问擦皮鞋吗?茶馆不大,她们就站在人的面前问,定要问到你回答才离开,语气委婉,态度却很坚决,茶客答应擦了,她们马上就从肩上的挎包里取出一双拖鞋,把茶客的皮鞋换下,脏皮鞋随即便被提走,过了一二十分钟,她们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把擦得闪亮的皮鞋还回。我看她们索价,要的是一元钱。我想这些女人每天在茶馆里转,为四五个茶客服务的机会肯定是有的,每日四五元钱锲而不舍地挣,也就有了月薪一百余元的收入,小日子是可以勉强过了,事实上她们一月挣的肯定不止这些钱,估计可以有二百多元或更多。
擦皮鞋的女人还在转着找客人服务,另外的人物出场了,这一次出场的人物是男性,他们不说话,手中拿着几根金属的签子,边走边敲,弄出尖细的声响,茶客显然知道这声响的含义。果然,有茶客招手喊了,他们立即循声过去,茶客放下手中的报纸一类东西,偏过头来,把一只耳朵伸给他,他便开始工作。原来这人挣的掏耳朵的钱,茶客偏着头闭着眼,婴孩一样让他提住耳朵收拾。各种工具被放进茶客的耳朵里拨弄,看那人干活儿的认真态度,茶客该付的肯定不止一元钱。
掏耳朵者干活儿的同时,另有中年男子持一块小木牌出现,他们来到每一个茶客面前,停留一下,把木牌上的字亮给人看,木牌上写有“看相”二字,相面人用一双恳切的眼睛,与茶客们亲切对视,相面人的生意显然好得多,大概人都爱预测命运,听人胡诌总比坐等将来好玩。所以相面人很快就坐到了一对青年男女面前,他张口谈人生之前先向那对男女说,四元,看相一次四元。对方没有还价。生意马上开张。
——张庆国《茶馆里的生命大戏》(散文) 1994年第6、7期(合刊)
有天,我上龙庙。这龙庙跟女人街一样,也是出名的衣档集结之地。不仅内地人,就是外国观光客,也是拥在那里买便宜衣物。当然,摊档上不会有高档商品。一般衣物,可比大公司的价钱有时便宜一倍还不止。于是,在这里选货、讲价,也就是门大学问。花式品种多,人们也总得从头到尾走一趟,四边都溜上一眼,才能定下自己要买的东西。从街的这头到那头,人们都是抓紧自己的钱包,东看看西望望的挤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转了一圈,我决定还是请老板用勾杆取下一条想要的牛仔裤时,肩头是重重地拍下一个手掌:
“你在这里买什么?我那里就有嘛——”
回头一看,这小邝的眼真尖呀,仅仅一面之交,他就从背影认出我来了。我都不知道是讶异,还是为同他巧遇而高興,脱口就说:“你也在这里做生意?”“呃——”他把这“呃”字的声音往上一挑:“我在前面开着铺子——”
是呀,开铺和设摊,用内地时髦的说法,大概不属于同一个层次的人物,所以,他脸上也浮着得意的笑。在这里,二三十岁的人当经理,绝不是什么新鲜事,也不是以貌取人,他个头虽不高,却和他瘦削的身材非常均称,微黑的脸膛上,有双更黑、更大、更亮的眼睛,显得特别精明,却不像能做大买卖,是个难知他深浅的人。他的铺,就在巷子最长最热闹的弥敦道的一幢大厦里。也是楼上有街,一条完全铺着地毯,只能过两个人的街道上,若无照明设备,白天也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因此白天也灯火通明,如逛夜市。小邝的铺面就在这样的街上,总面积不到十个平方米,橱窗里挂着一些时装样品,里面衣架上就是一些供卖出的现货了。墙上挂着电话,墙角放着播音乐的扩音设备和水瓶,凳子只有一个,是既简单又齐全。坐着守铺的小姐是给他打工的,一见他就站起来,客客气气交待几句就下班了,他望着这女的背影,摇摇头说:
“这种女人 !守了一天铺还没给我做两百块钱生意,坐在这里就不识做(事),就是守着男人的电话,这里就是少张床好让她叫人来睡觉了——”他吁了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还是自己又同情又反感这女子,耸耸肩,一副哭笑不得,心灰意懒的样子。“好在我也想关铺了。管他娘的——”
——周良沛《飞不倦的鸟儿》(散文) 1996年第 12期
这天,老吴回去得更晚。不知老婆从哪里得知老郑被提升的消息,在家里给老吴备了一份酒菜,并陪着老吴喝酒,老吴没醉她倒先醉了,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当老吴,一边亲一边说,过去是虎狼当道,现在是狐狸当道。
第二天一早,老婆还没醒,老郑就在外面叫门。老吴开了门扛着自行车下楼后,老郑让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多少时间。边说边骑车上路。出了小区一上马路就碰上一只红灯,老吴一动腿正要下车等候,老郑却叫,没事没事我们照骑不误。说着老郑就往马路中间冲,果然那些大小汽车都忙着为他让路,老吴赶忙跟上去,转眼间就穿过了那条大马路。走了一阵,又到了一个路口。一个老头正吹着口哨,舞着小旗让骑车的人绕行。这一次老郑事先提醒了老吴,说别理他,我们假装准备绕,一过他的人就往路口上抢。老吴紧跟着老郑,果然顺利地通过了路口。那老头一点也没有追赶的意思。不过老吴还是觉得忐忑不安。看见前面过街人行道里站着一名警察,老吴说,别硬闯了,警察可不好对付。老郑说,我知道,跟紧点,准保没事。老郑将车速放得很慢,待那警察将头扭到一边时,脚下才突然发力,警察还来不及将头转回来,他连人带车已到了马路中间。老吴反应不及,无法跟上,等了几分钟,直到警察挥了手他才推着车走过马路。老郑在那边已等得不耐烦了,冲着他大声说,你的时间就是这样白白浪费的。说归说,接下来的一些关卡,老吴还有跟不上的,不过就这样,跨进单位大门时,他也比平时少用了二十分钟。在电梯里他们又碰见一把手和他的秘书,他们问老吴怎么今天没出汗,是不是思想觉悟提髙了,改邪归正了。老吴回答说是郑副处长的功劳。
下班后,老郑又陪他走了一趟。分手时,老郑对他说在城市里生活,一切事情都得揣摩透,不然就会吃亏。老吴走到自己家门口时,见老婆正倚在自家门洞对门屋里的一个男人说话,见老吴这早回来忽地红了脸。老吴知道老婆不会与别的男人有什么事,他放心地进屋,将上班下班的经过都对她说了。老婆愣愣地想了半天,说警察和老头都长着眼睛,可那汽车是不长眼睛的,老吴安慰她,说老郑已摸出一条真理来:汽车绝对不敢撞人。
——刘醒龙《汽车不敢撞人》(小说) 1997年第 12期
信天游的本义不在此,人们知道的信天游是陕北的牧羊人赶着羊群在荒山野岭中向女性索取爱情的产物,信天游不求登堂入台,相比较于西洋歌剧,它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直抒胸臆的民间艺术,人们认为它朴素、自由、奔放 ,人们认为原汁原味的信天游应该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悲怆和热情,应该有黄土高原的泥土气息,但人们却没意识到一代代的牧羊人重复的其实是祖辈留下的腔调,唱信天游的牧羊人不知道自己的歌声最终能传到何方,所以他努力地一声高一声低地唱着,不顾歌声是否动听,最后当我们这些处在黄土高原以外的人也熟知了信天游,并且知道信天游应该如何哼唱的时候,信天游便成为了一种艺术。它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们根据什么来分辨青海的花儿和信天游呢,我们依靠的就是对“原汁原味”的了解。
人们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原汁原味是艺术的镣铐,但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必不可少的恰好就是这副镣铐。我们让人类的思想自由高飞,却不能想当然地为艺术打开这副镣铐,艺术的镣铐其实是用自身的精华锤炼的,因此这不是什么刑具,我们应该看到自由可与镣铐同在,艺术的神妙就在于它戴着镣烤可以尽情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