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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一份杂志,交一群好友

2019-08-30张庆国

滇池 2019年8期
关键词:滇池昆明杂志

张庆国

滇池是我的宿命,1979年报考大学,我填的志愿都是高大上,北大复旦的中文系等等,忽然看到北京广播学院的编辑专业,心里咯噔,赶紧填上,后来的结果,把我当头一棒打昏在滇池边,自命不凡被彻底粉碎,录取我的是昆明师院中文系,为此我郁郁寡欢好久。

此话本不该说,对早就更名为云南师范大学的昆明师院不好,但真话说说无妨,好玩而已,我想不会降低名扬四方的云师大之伟大。我说的伟大并非虚妄,昆明师院尽管牌子小,却真的承续了一些西南联大遗风,我上学的时候,院学生会办的报纸非常正规,刊登的文章专业水平极高,我进校两月,被系上发现是个人才,推举到院学生会编报纸,学生办一份正规的八开铅印小报啊!不得了。我先做编辑,后做主编,从此与编辑职业结缘。

神秘的世界,暗中有一只手,管着人的命。我们院学生会“四大干部”,有单独的宿舍,共处一室,关系融洽。却没想到从住进那间大礼堂楼上的学生会领导宿舍起,各人的命就已经定了。我做编辑,后来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活。另一个人做学生会宣传部长,毕业以后,最终也是宣传部长走天涯。还有一个人被称为博士,读万卷书,满腹经纶,真的考取博士,做了中国楚辞研究大师的关门弟子,教书一生。另有一人,文文雅雅,条理清楚,毕业后去机关,做行政干部,非常称职。

大学毕业,我去昆明郊区中学教书,原以为一边上课,一边写作,自在潇洒,却被暗中的力量干扰,心有不安。我干脆请假,闲在家里写作,盘算着远走天涯,去北京做个流浪作家。忽一日,作家好友何群来家中玩,告诉我《滇池》杂志缺人手,是不是去帮个忙?我真没想过在昆明谋事,只想远走高飞,饿死也心甘。但帮忙做一下编辑工作的建议,让我的心再次咯噔了,于是接手,在时任副主编的作家黎泉指导下,干得算好,过一年,调进了《滇池》杂志,做成正式职工。

我儿子读中学时,有一天问,这是怎么啦?爸爸你在叫《滇池》的杂志上班,我读的是滇池中学,好不奇怪?我一下子就笑了,他自幼擅长绘画,其他课功草草应付,中考录个不疼不痒的学校,非常危险。那年著名的昆明三中刚建了分校,取名为滇池中学,朋友通风报信,我赶紧让儿子转学,没想到,落入了暗设的陷阱,儿子背上写下的,竟是滇池二字。

无独有偶,儿子高中毕业考大学,成绩比我当年还差,只能进三本,我读过昆明师院,对名校已不太迷信,对儿子说,做学问靠自己,靠现在的学校和老师都有麻烦。你看着办,服气就去上,不服气就复读。如果要上,我的意见是读本地三本,有什么知识,我们爷俩还方便交流。但要记好哦,选择余地就小了,只有两个学校,其中一个是滇池学院。话脱口而出,我就笑了,儿子也发懵,跟着笑,怎么又是滇池?如今儿子远走高飞,代我实现未竟之志,我坐在家中摇头叹息,命运之手,真大。

但《滇池》杂志给了我终生的快乐和自豪,是确定无疑的。

1993年底,为了《滇池》杂志改版工作,我去武汉出差,住在湖北省文联招待所,每天早晨出门,迎着长江上吹来的冬天的寒风,奔忙于武汉街头。我就在这一年接手做《滇池》杂志负责人,文联领导给我的任务是,全新策划,把《滇池》做成一份高档市场杂志。

前程茫茫,担子太重。这份杂志的创业者相当优秀,《滇池》的接连几任主编,都是名声远扬,专业能力极高,我丝毫不敢大意,白天黑夜猛干。某日下午三点,感觉肚子太饿,仔细回忆,才发现忙忘了两顿饭,早餐与午饭都没有吃过。呵呵一笑,不以为然,有任务有目标,饿两餐无所谓,死不了。

我也做理论学习,了解什么叫好杂志?研究美术平面设计和书刊杂志的设计。我把当时国内能买到的杂志设计书籍和编辑知识书籍,全部搜刮了来,都是国外的翻译图书,专业而高深,含金量高,很过瘾。日本、韩国、美国、法国和英国,这些书装满书柜,堆满书桌,有空就翻了看,潜心求教。

写小说是一个专业,做文学杂志的编辑,是另一个专业,必须有明确认识,并认真区分。也就是说,并非好作家就可以做成好编辑,当然好编辑也非好作家,这是两个工作。所以,下班后我写小说,上班时,必须知道好编辑应该怎么干活。要对专业的杂志编辑理论深入研究,对全世界最好杂志的不断分析学习,才能成为合格编辑。

我在研究中发现,中国的编辑理论书严重缺乏,有一两本,也就是个概论什么,无比糟糕。空话一堆,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是没有具体内容。编辑是个操作工作,所有的理论,都要落地,可那一两本国内学者写的可笑著作,要命的缺点就是不落地,都是随风飘荡的言辞,编辑是一种文化工作之类,不知所云。幸好改革开放,国外的图书很多,我才找到路,学到些真知识。

我讀日本的一部杂志设计理论书,书中有言:杂志的版式设计、字体字号安排、提要的处理及底纹框线等,当然要好看,却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提高阅读的效率。我恍然大悟,这就是说,杂志设计得好不好,要看是否让读者一目了然地获得编辑提供的思想。如果,设计的结果是让读者眼花缭乱,再好看的版式和图片安排,包括标题字号设计,都是败笔。

有一位复旦大学硕士毕业的华人,去美国读博士,做了一个杂志编辑业务的调查,回国后出版一部书。书中有对美国三十家国际顶尖杂志主编的访谈,谈的是编辑技术和相关思想,从操作的角度谈,非常实用。我仔细阅读,获知美国的《纽约客》杂志,创刊 30年,投资巨大,几乎不赢利,为什么呢?因为《纽约客》杂志只是整个出版传媒集团产业布局中的一粒棋子,对这粒棋子的要求是,在世界范围内发现人才,推出思想,赢得专业名声,获取品牌利益。赚钱,自有其他报纸和杂志去做。《纽约客》赢得了社会名声,会反过来促进出版传媒集团其他报纸杂志的销量,包括集团所办电台和电视台的影响力。

通过那年《滇池》的短暂市场推广尝试,我对中国文学杂志现状做了细致分析,并学了编辑理论,明白了核心道理,所谓文学杂志,如果是高端纯文学,走的就不是市场方向,它的办刊目的是非赢利,却要在文学和文化的推动工作中,做出贡献。也就是说,好的纯文学杂志,在业界获取了专业名声,赢得了尽可能大的文化和社会影响力,才是成功,市场赚钞票,是别类杂志的事,文学杂志不能眼红,也不必眼红。

杂志规模有大小,所在地区有高下,但真正的大杂志,肯定最专业。定位清楚,办刊思想清晰,技术策划完善,栏目独特并心中有数,才是大刊,反之,为什么人家爱读?为什么无人喝彩?一笔糊涂账,再“大”的刊,也是小刊。

我在《滇池》做主编,跟同事反复说过一个话,我说,《滇池》文学杂志要建立一种文化,那就是先朋友后同事。我要解释的是,只是同事,公事公办,会势利眼。大家是朋友,志同道合,相互体谅和关心,共同做一件喜欢的工作,很好,《滇池》会更有希望。

我这个观点,并非刻意独创。我在《滇池》杂志做编辑多年,送走漫长时光,其实早就体会到了《滇池》杂志的同事兼朋友这个文化传统。黎泉是我的领导,李霁宇是我的领导,但也是好友,工作中我们会吵架,吵完了事,一起讨论文学,一起出去玩。发现了好作者,或者各人写出了新作品,会聚在一起热烈讨论,很愉快。

北京有家著名文学杂志,编辑都是我的老友,我知道他们的编辑就亲如一家,同事兼兄弟姐妹,每个编辑都很专业,也很努力,辛苦却快乐。上班编稿高兴,下班写作也高兴,节假日一起出去玩。大家相互照顾,并心甘情愿地为杂志服务,为中国文学的进步出力,成绩大得不得了。

听起来像说大话,还真不是。我这几十年,只做过文学杂志编辑一个行业,从未想过离开,原因就是喜欢,不计回报地做事。看到《滇池》不断出版的过程中,有新作者如林中的麂子,小蹄子敏捷趴动,光滑漂亮地奔出。再看到新作品如高山丛林中的小隼,娇小而猛烈,从大树的树梢上一只只掠过,留下回声悠长的清脆鸣叫,深感欣慰。晚上回家,读一本书,写自己的小说,心平气和。世界美如斯,我心欢喜。

但文学不能花花草草地小陶醉,好的文学杂志,优秀的文学作品,对世界有观察,有发现,有忧愤和激动,不吐不快,方为佳作。人类生活之美,不是有鲜花,是文学理解了鲜花成长的艰难,任何风雨都可能把它摧毁,也曾经摧毁过无数次。这份花的生命史,文学表达了出来,世界才美。编《滇池》杂志,我有这个感受,自己的心,在这份感受的不断累积中成长,收益颇多。

从大学时起,我写的小说,永远投中国最热的杂志,比如当时最火的南京《青春》,但我的第一篇小说,是在《滇池》杂志上刊发。老友何群劝我送去,黎泉编发。八十年代于坚与我初识,他告诉我,朱晓阳说,《滇池》发表了一个小说,不错呢,晓不得作者是哪里的人?他读后也吓着。可见,几十年前,《滇池》的分量,就比我想象的重很多,一些有野心的昆明文学青年,眼睛一直盯着,也可见我与《滇池》的緣分,确实奇异,某种强大的力量,一直坚持,像磁铁,把我吸引到了《滇池》杂志的编辑座位上,从此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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