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鼠兄弟
2019-08-30谢梦遥
谢梦遥
破壁而出
一定要注意,不要中暑,不要拉稀,不要抑郁,不要打架受伤,不要吃不下饭,也不要吃得太多。尽管如此,华农兄弟还是能找到理由,然后吃掉你——如果你不幸生为一只竹鼠的话。
竹鼠是一种行动缓慢、体型圆嘟嘟的动物,但在华农兄弟拍下的广为流传的小视频里,这些看起来蠢萌的小家伙变成了烤竹鼠、叫花鼠、竹鼠汤、焖竹鼠……兄弟俩将以何种理由吃掉下一只竹鼠,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对养殖竹鼠的江西青年农民如今变成炙手可热的网红组合,每天在各大平台收到上万条评论。在主打鬼畜视频与番剧的B站,粉丝已经超过260万人,视频播放量接近2亿次。而在他们最初入驻的西瓜视频的三农频道——这里的调性一如其名字一般质朴,也积累了187万粉丝。知乎、微博上,他们也经常被讨论。除了华农兄弟,再找不到另一个短视频博主,能够在不同人群,收获同等程度的喜爱。
两人中,刘苏良是出镜的那位。他是眉清目秀的小个子,有点话痨,他对镜头讲话,对竹鼠讲话,对他养的两条土狗、一对小香猪还有十几只鸡讲话,还经常自言自语。他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一天到晚笑嘻嘻的。他的词库有点贫瘠,形容什么都喜欢说,“很漂亮”,竹鼠很漂亮,野果很漂亮,洗干净的鸭子很漂亮,炒出的菜漂亮。“很漂亮”的东西似乎最后都会被他吃掉。
国庆假期第一天,养殖厂门口聚集了几十个陌生年轻人。都是看过他们视频的网友,趁假期来参观
唇上留着淡淡两撇小胡子的胡跃清是拍摄者,他总戴个渔夫帽,看起来很羞怯,偶尔出镜的时候,基本上一言不发,目光也在闪躲。渔夫帽最初并不是一个刻意的形象设计,只是为了挡住阳光,好看清摄像机的屏幕。私下里,他也是个非常安静的人。
刘苏良出镜时穿得邋邋遢遢的,好像随便找个衣服就套上了,天热时候喜欢穿个拖鞋,上山也穿,依然健步如飞。胡跃清更讲究,看见搭档衣领没翻好,就忍不住要提醒他。当渔夫帽成为他的标志后,时刻都戴着。早期拍摄时,他还穿着薄西装,那是他的日常装扮,他觉得很体面。
但与大多数冠以“土味视频”标签的自媒体不同,华农兄弟从不刻意讨好屏幕前的人。没有喊麦与大口灌啤酒的表演,没有杀马特造型,生活中什么样,镜头前就是什么样。发源于快手的流行语“双击666”与“老铁”,他们一次也没有说过。拍摄主题是常态下的乡村,抓鱼,网蟹,采野果,喂鸡喂狗,修围栏,当然还有最为核心的,竹鼠的养殖——以及烹饪。
突破三农的圈层,看起来是个巧合,先是去年8月,B站网友将他们的烹饪视频做成集锦,命名之“吃竹鼠的100种理由”。一轮爆发式的传播开始了,他们被顶上了微博热搜。国庆假期第一天,养殖厂门口聚集了几十个陌生年轻人。都是看过他们视频的网友,趁假期来参观。这让他们非常惊讶。他们所在的赣州全南县不通火车,养殖厂在距离县城40公里的乡下,更何况,他们从未公布过养殖场所在地。一问,原来是有报道提到了他们的村子,网友们循着这条线索,互相告知,按地图找过来了。整个假期,他们每天都要接待一拨拨好奇的来访者,总计上百人。
去年之前,刘苏良从未去过北京,但短短几个月内,他与胡跃清接连去了好几次,与西瓜视频签约,参加主题演讲,他对顺带在首都任何付费景点旅游并无兴趣。下了飞机,有人认出他,他感到有点惊吓,又有点感动。
三个留守青年
现在,如果你问刘苏良,喜欢城市还是农村,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他的答案。他和弟弟选擇不同。弟弟喜欢城市,出去就不想回来了。造成不同的原因可能是,弟弟跟着在外打工的父母长大,而他小时候交给在乡下的奶奶,他对农村有感情。
和一般人说话习惯不同,刘苏良用“上来”表述去到村里,用“下去”表述去县城。他很自然地这么说。如果有什么职业是令他从小即向往的,那就是农民了,“看到自己的爷爷奶奶耕田很辛苦的,我也想着办法,如果以后的话,像机械化那种,肯定能够没那么累了。”他自认为不是一个目标远大的人,“只要温饱解决了,条件在中等以上就好了。”
但有一点上,刘苏良和弟弟以及村里很多同龄人是一样的,初中毕业就去到城市打工。他在东莞做机修工,每天上班10个小时。他从没考虑过在大城市长久发展,但一直也没有下定决心回来,直至一件事的发生。他的孩子出生了。
像大多数农民工的子女一样,他的孩子成了留守儿童,由奶奶带。夏天气温高达三十五六度,他母亲还要顶着太阳背着孩子下地干活。妻子知道后,非常心酸。跟他商量了一次,决定就做出了。两人提前写好了辞职信,2013年底领完工资,就交上去。
刚回来时,妻子跟着父母在全南县城卖菜,他没想好做什么。乡下漫山遍野都是竹林,以前这些竹子砍下来拖到马路上卖,一根卖5块钱,利润很低,人们都不愿去干这活。他想到了养竹鼠。那玩意儿他小时候吃过,胶原蛋白丰富,是南方餐桌上算不上稀奇的一道美食。村里没有其他人尝试过,种苗很贵,要300元一对。这是一场冒险。当时他全部家当只有一万元,他买了30多只。
家人并不支持他。他父亲是个夜里一两点钟就要开着大货车去运菜的常年缺觉的男人,他母亲是个经常开着摩托车往返城乡的风风火火的女人,但他们依然是传统的农村人。“一年下来上班都那么多钱,干吗非得养这个。”他们说。创业能否成功,也是一个悬在头顶的问题。村里曾有人养小龙虾或者开餐馆,大多失败。但刘苏良想着,“那东西是动物来的,除非整个中国都没人养得出来,那我不行。别人养得出来,我为什么养不出来?”
胡跃清与刘苏良同为南迳镇古家营村人,不同的是,胡家所在的村组由于未修道路,车辆无法进入,出行极其不便,人们逐渐搬去镇上,如今那个原有着两三百口人的村组一片破瓦烂房,只剩下两户人家了。胡跃清在镇上长大,家人开了间小卖部。他算是小镇青年,但生活轨迹与刘苏良大部分是重叠的:小时假期就回到乡下由奶奶带;初中毕业去了深圳的电子厂;同样是孩子的出生,令他决定摆脱流水线上的生活。父亲听到胡跃清辞职的第一反应是,“很生气”。
那是2016年,胡跃清和初中同学谭海洋合伙包了一片地种铁皮石斛。那是一种无土栽培、种植周期达两年的中药。
2017年,短视频自媒体大爆发,可按流量从平台获得分成,十几岁就接触电脑并一直关注互联网世界的胡跃清注意到,“(今日)头条有拿了十亿补贴。”他看了些三农题材的视频,觉得自己也能上手。“就像业余爱好,想记录下小时候农村喜欢玩的一些事情。”他拉上谭海洋去水库钓鱼——钓鱼是他们最爱的娱乐活动。谭海洋记得清楚,那个下午他自己钓到1条,胡跃清钓到了6条。胡跃清用手机拍下这一切。
竹鼠养殖是一门生意,但在过程中习得经验并培养感情,是一门艺术
第一个视频就有十几万播放量,每万次可赚到20元。尝到甜头,他开始日更,种草药之余每天和谭海洋出去拍摄,第二个月赚了2000多,第三个月上了万。他为组合起名为“华农兄弟”,“华”代表中华,“农”代表农民。他花了一个月才想出了这个名字。
但拍了几个月,谭海洋就退出了。压力来自身边人,“家里面老是说你,说你天天都去外面去玩。传来传去,传得不好听了。”他和家人吵架,烦得不行,决定屈服。家人也持续打击着胡跃清,觉得这块收入不稳定,没前途,天天劝他“赶紧出去打工”。
刘苏良这边也不好过,作为住在村里唯一的年轻人,周边邻居有了风言风语。在赣南地区,留守青年这个标签天然带有耻感,几乎等于无业游民。“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他们会说的,像我们无所事事一样啊,在家里啊,看不到什么前途的嘛。”刘苏良能感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我不跟他们玩,不跟他们说,我走我的路。”
他想着,“他能看到我们挣了一笔钱嘛,他们就不会说我们了。”
鼠业有专攻
竹鼠不好养活,不能乱喂东西。这几年来,刘苏良经历过几次竹鼠批量死亡。焦虑到无法入眠。但他告诉自己,不用伤心,竹鼠不会无缘无故死掉,只要能找出原因,下一次就可以避免。他想要弄明白。
第一年等着种苗长大,完全没有收入,压力很大,他在微信上卖竹笋、香菇等山货补贴家用。山货从山上挖来,晒干烤干,再到快递发货,全是他一个人。竹笋要先蒸熟再晒,否则会坏掉,他经常忙到半夜一点钟,一个月下来挣上几千。如果这么看,从打工仔变成返乡青年,他变得更累了,但他有一種幸福感,所有的成果是属于他自己的,“上班的时候就不一样,上班的时候意味着帮别人去完成梦想。”
竹鼠养殖是一门生意,但在过程中习得经验并培养感情,是一门艺术。刘苏良成了一个痴迷者。大部分时候,他独自住在乡下的破破烂烂的老宅里,将竹鼠分类,养在不同格子间。配对的放一格;怀孕的或者哺乳的,单独放一格;断奶的鼠仔,群养在一起。每天除了喂食与清洁工作,他还会花上两三个小时与它们泡在一起,逐一观察其饮食与活动。光是看视频的人,不会知道,那里味道有多么腥臭。他不打牌不喝酒,观察竹鼠,竟成了他的唯一爱好。
没有人教,他自己摸索出“摸仔”技巧,摸母鼠肚子就知道怀了几只,准确率100%。他学会给竹鼠剪掉长歪的牙齿。原先他用大铁钳,抓住竹鼠的脖子,稍不注意就会被反咬,“它也害怕,我也害怕。”后来改用尖嘴钳,“啪嗒”一声,就剪断了。
经过不断地总结,他确认了答案:竹鼠不能摄入太多水分,几次批量死亡都可归因于此。若是喂淋过雨湿答答的竹子,竹鼠就会拉肚子,一旦拉肚子,十有八九都意味着死亡。他发现,将一种养殖菌液混入米糠,既有营养又可攻克肠炎,成本也便宜,那成了他的核心秘诀,一般人不告诉。
竹鼠也不温驯,刘苏良在饲养时经常被咬伤,“最少咬了几十口了”。一口下去,就是一个血洞。最严重的一次,一只四斤重的公鼠咬在他的拇指上,造成撕裂伤,缝了五六针,包了十几天,那个疤留了下来,至今清晰可见。但他从未打过破伤风,“我们农村的没那么讲究,我们从来不会去在乎这样的东西。”
一次次被咬后,他找到规律,竹鼠发动攻击前,牙齿会碰撞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但每天近距离与竹鼠相处,被咬是难以避免的,尤其是刚断奶的小鼠仔,易受惊吓的小家伙发动的突然袭击,总令他猝不及防。
前3年他都在潜心研究,直至第四年,终于算有小成。这期间,丈母娘借给他一笔钱买种苗,他后来又从银行借贷五六万元。雪球滚动起来,至2017年底,他有了近千只竹鼠。除了养在自己家,他还租了邻居几间屋,每间每年200元。
饲养上千只竹鼠是体力活,它们每天吃上百斤竹子,二三十斤米。一同进食时,整个场房响彻密集的“嚓嚓”声。每周做一次清洁,一次就要花上半天,扫出的粪便成吨,足足装满30个麻袋,5块钱一包卖出去。
只是有一个秘密,深埋在后山。其实第一批竹鼠,在买来的当月就死了一大半。他发现是因为没有做好防护,雨水从窗户飘进来,引发了竹鼠大规模的拉稀。他生怕臭味传出,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埋下尸体。那之后他买了新的种苗补数。直到今天,没有家人知道这件事的发生,都以为他养着早先的那一批。一开始,他不敢告诉——他们本就反对他创业;后来,生活中还有太多令他操心的事情,那件事变得无关紧要,无须记挂。
合作
刘苏良是在一场满月酒席上看到那个举着摄像机到处拍的家伙。经人介绍,他们聊起来,竟是初中同学,但从未接触过,还是同村的,“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挨也挨不到。”那人自称是做自媒体的。
自媒体?刘苏良不知道是啥玩意,他猜是照相馆拍婚纱的。“如果认识广告策划,帮我们策划一下那个竹鼠怎么样推销,那不是更好嘛。”他抱着这样的态度和对方聊下去。竹鼠养殖规模渐成,他把微信名变成了“A竹鼠养殖”,微商都这么干,放个“A”得以在联系人列表排前。但“零售很少,卖不出几个,没人认识你,没人知道”,主要靠经销商上门批量地收,价格压得很低,只有几十元一斤,而且量少的话,对方还不来。
那个人让他关注一下“华农兄弟”,就可以看到他拍的东西。
此时是2017年10月,失去了搭档后,胡跃清的摄像机并没有停。相反,“对自己要求越来越高,花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向来如此,认定就坚持下去,不管别人怎么说,一个例子是:作为一个极度内向的人,当年他却靠着一股韧劲,花了一年追求到他的妻子,“她爸妈也不同意,死缠烂打。”
他到处寻找能拍的三农题材,拍过一阵妻子做菜。眼下的这场满月酒,正是他想拍的乡俗。他和刘苏良聊起来后,一个更吸引他的题材出现了。“可以拍拍竹鼠吗?”胡跃清问。“这个简单,我做,你拍就行了。”刘苏良说。
吃完饭,他们就去拍。刘苏良天然对镜头没有畏惧感,围绕竹鼠养殖的注意事项讲开来,想什么说什么,都是一条就过。拍了20分钟,胡跃清回家去剪片子。
关于竹鼠的视频非常稀奇。发布几个,很快达到了百万量播放级,网友纷纷表示喜欢,还有人私信想购买竹鼠。刘苏良需要打开网络销售的渠道,胡跃清需要一个搭档,以及有趣的内容。他们一拍即合。
胡跃清住在镇上,每次进村前会给刘苏良打个电话,“有空就拍,没空就明天来。”他靠着一辆摩托车,“刮风下雨都骑。”随着时间推移,不只是技术推广,他们将重点转移到养殖场日常的方方面面,以及与竹鼠有趣的互动。题材亦不局限于竹鼠。常常有意外之喜闯入镜头,有次打扫时发现了一只大长蜈蚣,刘苏良拿它泡了酒——那酒不是喝的,而是身上肿痛时敷的。
当两人决定各占一半股份,在一个废弃的养猪场上建起竹鼠国——一个占地300平方米的竹鼠养殖场,他们用视频逐一记录了那半个月里,从拆砖、建池、安装抽风机到搬迁等整个过程。他们达成口头协议,刘苏良负责竹鼠的养殖与销售,胡跃清负责视频拍摄、剪辑与运营,两人在各自领域有话事权。
并不是关于竹鼠的一切都会被他们拍下来。交配不拍——涉嫌色情,屠宰过程不拍,竹鼠咬人不拍——涉嫌血腥。这方面他们吃过亏,腾讯曾删过号,不给任何理由,沟通无效。谨慎一点是必要的,他们有共识。刘苏良养的一只兔子之前跳进竹鼠的隔间,死状极惨。他们隐下了这个故事。
拍摄通常在下午进行,胡跃清在天黑前离开,但他的工作并没有结束。到家他就钻进房间不出来了,连晚饭都在电脑前解决,端着碗,一边吃一边剪片。孩子进屋叫他两声,都会打扰他的思绪。他像个创作中的艺术家一般,完全沉浸其中。墙上挂着两块牌匾,写着,“勤奋”、“信心”。
剪辑是个枯燥的工作,素材要反复地看,在同类的片段中挑出最好的。“磨你的耐心”,但他越来越觉得有趣。用过的素材,哪怕是空镜头,也不会再用第二次。每一个视频,每一句话都要有字幕,这是他的坚持。视频制好后,上传各大平台,“基本的媒体我都注册。”他是全家最后睡觉的那个人,全部工作结束,在12点半以后。
他们都说,网络关注不会永远都在,但他们有一份实业,这让他们踏实
最初用手机拍了半个月后,他花6000多元买了部4K高清摄像机。这个小镇的平均月薪也就2000多元。当然是瞒着家人买的。视频在手机上播放出来的清晰度最高只能达到1080,4K并无必要,他只是觉得,至少要对得起自己。他还花500元买了正版的剪辑软件,盗版其实也能用,但他就是用着心里不舒服。设备上的投入越来越大,后来他还买了无人机和水下摄影机,其实只用过几次。
胡跃清的一丝不苟令搭档感叹。有次补镜头,刘苏良穿在里面的黑色衣服忘在了县城,“怎么搞都不行,他叫我去家里找一件黑色的。”有一次,为了一个更完美的瀑布镜头,他专程又开车20分钟,回去补拍。
他的努力获得了网友的普遍认可。“初看华农兄弟的视频可能以为是个什么尴尬的土味视频,其实视频完成度是很高的。”“他们的拍摄和剪辑绝对比大部分业余爱好者要高出一大截,镜头语言和叙事节奏什么的都很完美,每个视频看下来都流畅无比毫无拖沓感。”
其实,胡跃清只是专业摄影的门外汉。他并不知道空镜头的概念,只是觉得景色那么好看,应该拍下来。他自学如何打光。他和纪录片拍摄的所有交集,来自于《动物世界》,他自小爱看,几乎一集不落。
乡野之光
1月初的一天,華农兄弟上山,这次的拍摄主题是摘竹节果。野外拍摄远比视频所呈现的更为艰辛。山间小径长满杂草灌木,有时需要用镰刀开路,一上一下,往往路上要花掉两个小时,赶路过程最后只会变成几秒钟的镜头。
刘苏良对这片山极其熟悉,他知道哪里长着竹节果树,奔着目标就去了。山上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种类的野果,任他采摘。小时候不比现在,一放假要早早上山,晚一点,野果就被其他孩子先采了。那时候家里都穷,赶上过年过节才吃肉,更不要提买水果了,“吃点野果啊充充饥之类的很正常。”
如果你一直追踪华农兄弟的视频,你会发现刘苏良对野外觅食非常在行,简直是“贝尔荒野求生”的中国农村版。鱼虾蟹这些已算家常便饭,有一次,他在房檐下发现了一个蚂蜂窝,蜂蛹被他生吃了一些,剩下的油炸。还有次他逮了只山老鼠,当即生火烤了。
最令人咋舌的莫过吃虫子,从葛根里挖出肉乎乎的“葛根虫”,从竹子里找长着好多脚的黑色“笋虫”——这些名字不是学名,只是大家都这么叫——或烤或炒或油炸,都进了华农兄弟的肚子。与纯粹猎奇无关,吃虫是小时的乐趣,“大人教过的。那时候没什么零食,一到秋天的时候就去搞那个虫子,”刘苏良说,“很好吃的。那一点点的瘦肉啊。”
他似乎有吃掉万物的能力,但小时候大人们说给他听的传统规矩他一直记着。野外生火注意灭火。“不打三春鸟。春天三个月的鸟不要去打,它下着蛋呢。”如果捕到大肚子的鱼,留条生路。不同在于,现在他放回溪水,小时候是放到自家池塘养着。
吃的重要一項自然是包括自家养的竹鼠。“吃竹鼠的一百种理由”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网络梗,实际上,华农兄弟总共也只吃了十几只。一只竹鼠零售价可达两三百元,他们舍不得。那些被吃掉的竹鼠,理由其实并非无稽之谈:长得太慢的公鼠浪费口粮;长得过胖的母鼠,经验显示它们难以生育;性情暴躁的,会咬伤配偶;还有伤重与患病的,与其等其不治,不如提前吃掉……它们被吃掉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被淘汰了。
走了半小时山路,刘苏良找到了一棵竹节果树。天空飘着小雨,此时温度接近0度,他脱了外套,三下两下,徒手就沿着湿漉漉的树干爬上去。他抓住树枝一通摇晃,竹节果下雨般落下,滚得到处都是。他跳下树,将果子捡作一堆,至少有六七斤。胡跃清举着摄影机站在一旁,几乎全程沉默,像个不做干涉的纪录片导演。当需要特写镜头时,他才会说两句。
胡跃清看过李子柒的视频,“像仙女一样的”,镜头对准的同样是乡村,恍若世外桃源。他买过一台3万元的微单相机,有强制美颜,画面也能拍得特别漂亮。他觉得太假,“我们这个农村生活差远了”,将那台相机退货。
真正的农村生活其实很难和精致挂钩。下了雨道路就全是烂泥巴。刘苏良吃的饭和竹鼠吃的饭是一起蒸的。母亲将闲置房间用于养鸡,那里简直成了脏臭的垃圾场。动物们不给起名字,“没那么讲究”,香猪就是香猪,狗就是狗。竹鼠再可爱,除了一只白色的被刘苏良视为宠物,“其他的我把它们全部当成食物。”
另一个下午的拍摄结束后,刘苏良决定去看望住在村里的奶奶。奶奶不愿和家人搬去县城,87岁还能下地干活。村舍里鸡犬相闻,但总看不到人,刘苏良说,这里多是老人,40岁的壮年人都少见。他试图表达对农田荒废、人口外迁的忧虑,论述无法超过三五句。那是一种很朴素的忧虑感。这个时代的大背景是,2018年底中国城镇化率达到59.58%。
新的道路在修,村里有了4G网络。要感谢眼下短视频风靡、移动终端触手可及的时代吗?当然。如果不是这个时代,很多事情根本不会发生。人们不会听说华农兄弟,领导也不会来探望他们,竹鼠不会被那么多人知晓,网络销售渠道也不会因此打开。一年下来,两个人各赚了十几万元。胡跃清将摩托换成小轿车。刘苏良在原有的面包车外,又购置了一辆越野车。就连谭海洋也回来了,他现在帮忙负责视频的字幕制作。
但生活在当下这个时代或者不在,不会改变他们热爱生活的动力。刘苏良与胡跃清都说,网络关注不会永远都在,但他们有一份实业,这让他们踏实。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实现。刘苏良想攒钱给家人在县城买套房子。他想给竹鼠造一个运动场。他想学习新的烹饪方法,比如白切。劳动者自食其力,他什么都能做。
那天黄昏,刘苏良带记者去看他种植的象草地。远处是山,近处是家。风吹过一人半高的象草,响起哗哗的声音。“感到无限的欣喜与平静”是到访者才会说出的感受,他不会描述什么,但那真是一个诗性瞬间。象草吃得很快,半片地被割了,他知道,一年长两季,下一个春天它们就会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