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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工夫到工夫论

2019-08-30朱汉民汪俐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工夫

朱汉民 汪俐

[摘 要] “工夫”一词原是汉语中的一个普通语汇,魏晋时经由佛教、道教的使用和推广,开始具有一定的义理特性。宋以后的儒家在此基础上,通过大量理论化、系统化的义理阐述,彻底实现了“工夫”概念的义理化。经过宋明理学家精巧的理论建构之后,“工夫”概念升华为关于“工夫”的理论,今日学者习惯称之为“工夫论”,并视之为中国哲学的重要特质之一。本文所要探讨的是从“工夫”到“工夫论”的发展历程。相信这对中国哲学的认知和中西哲学的比较将有所裨益。

[关键词] 工夫;工夫论;义理概念;哲学范畴

[中图分类号] B2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19)04—0012—06

Abstract:Gongfu was an ordinary word in Chinese. During the adopting and extending of Buddhism and Taoism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y, the word Gongfu was endowed with some theoretical meanings. After the Song Dynasty, Gongfu was gradually changed into a theoretical concept by Confucianism through a great amount of theoretical and systematic explanations. Through the exquisite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by NeoConfucianists in the Song and Ming Dynasty, the concept of Gongfu was upgraded to the theory of Gongfu, scholars nowadays customarily call it “The theory of Gongfu” , meanwhile this theory is taken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philosophy. This paper mainly discusses the development from Gongfu to the theory of Gongfu. The research would be meaningful for both the cognition of Chinese philosophy and the comparis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philosophy.

Key words: Gongfu; the theory of Gongfu; theoretical concept; philosophical concept

一 “工(功)夫” 本文考察的“工夫”,在歷史上还有另一个“功夫”与之相似,发展到后来,两者在用法和涵义上已经几无区别。无论是日常用词,还是后来成为义理概念甚至哲学范畴,“工夫”和“功夫”都为时人所混用。直至今日,学界仍有“工夫论”“功夫论”的不同讲法。鉴于“工夫”“功夫”在语义发展中的交互关系,讨论“工夫”不可能绕开“功夫”单独进行,因此本文所研究的对象以“工夫”为主,另一个“功夫”则为辅,特此说明。的源起与义理化演变

“工(功)夫”一词,原是汉语的一个普通的日常语汇,是指用于工程或工作的时间,如东汉时期的《广汉长王君治石路碑》的碑文中就有“功夫九百余日,成就通达”[1](P991)一句,这时“功夫”指的是工程或工作的时间。

古人对“工夫”与“功夫”长期混用而不甚加以区别。魏晋开始,它们便被高频次地用于佛教和道教的文献中。佛教译经和著述时用以指代时间、努力、造诣,道教则用来指代炼丹的过程、修养身体的法门、修炼成仙的境界。

1.佛教与道教对“工夫”一词作义理化的转变

早在西晋时期,僧侣在翻译佛经时就开始使用“功夫”一词,如竺法护所译《普曜经》有:“昔者父王遣五人俱侍卫我,即经历勤苦,有大功夫”[2](P168);所译《贤劫经》有:“主治人病得医功夫宝物衣具”[3](P197),均是用“功夫”描述佛经中有关“本领、造诣”的涵义。后来,佛教徒在译经时,除了沿袭“本领、造诣”这层涵义之外,还开始用到其它两个层面的涵义:如著名的戒律书《摩诃僧祇律》中“有长功夫得诵经”[4](P239),“功夫”指的是“时间”;又如《坛经》“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夫”[5](P36)、《法苑珠林》“虚弃功夫”[6](P688)、《广弘明集》“徒枉功夫”[7](P27)等等,其中的“功夫”均指“努力”。

道教用“工(功)夫”则可溯源至东晋。《抱朴子》中有“徒消工夫”[8](P303)“妨工夫”[8](P234)“用功夫”[8](P345),这些“工(功)夫”都是指修道过程中所付出的努力;《铜符铁券》有“三段工夫”[9](P207)“每一鼎之功夫”[9](P208),这里“工(功)夫”则是对道教炼丹过程的描述。到南北朝,则出现了“真人功夫”[10](P52) “天下神仙功夫”[10](P98)等用法,此时“功夫”的涵义变成了道教修炼的最高目标——“真人”“神仙”所拥有的本领与达到的境界。唐代,一些道教作品在前人所创的将道教专有概念与“工(功)夫”合构成复合词的用语范式基础上,又发展出了一些与道教修炼方法相结合的新的语汇,如内丹术的“抱元守一工夫”“胎息工夫”“逆修功夫”、外丹术的“火炼丹炉工夫”等等,使“工(功)夫”生发出了新的涵义——(通向“真人”“神仙”之路的具体)“方法”。

佛教所说的“工夫”,大多只限于日常层面的涵义,如指“造诣”“时间”时,就是明显的日常用语。除了表达(佛教修行过程中所付出的)“努力”涵义时稍显与佛教相关外,“工夫”还未带有过多的佛教色彩,更遑论义理方面的色彩。而道教讲“工夫”,比之佛教,则带有明显的道教色彩,“工夫”指(道教炼丹的)“过程”、(“神仙”所达到的)“境界”、(炼丹成仙过程中使用的)“方法”,每种涵义都与道教本身息息相关。随着时代发展,道教修炼的“过程”“境界”“方法”所包含的内容与理论不断增多,“工夫”词条的道教思想内涵也不断丰富,开始显现出义理框架的雏形。

2.儒家对“工夫”义理化的完成

如上所述,“工夫”经由佛教与道教的使用与发展,已经带有一定的义理特性。儒家就是在此基础上,通过大量理论化、系统化的义理阐述,彻底实现了“工夫”概念的义理化。

最早将“工夫”与儒家义理联系起来的是张载,他说“义理无形体,要说则且说得去,其行持则索人工夫,故下学者所以鞭后而趋齐也。”[11](P322)義理没有形体、很难把捉,人如果要把捉义理,并参透其中看似玄远、实则精妙的内蕴,最后将之化为自身之生命境界实践开去,就需要通过做“工夫”来达到目的。

稍后的二程,不仅经常用“下工夫”“用工夫”“著工夫”等说法来泛论“工夫”,还将“工夫”与儒家的具体修身方法结合,并以此阐发义理。比如程颐曾同弟子谢良佐有过这样一番交谈:

伊川曰:“相别又一年,做得甚工夫?”谢曰:“也只去个矜字。”曰:“何故?”曰:“子细检点得来,病痛尽在这里。若按伏得这个罪过,方有向进处。”伊川点头,因语在坐同志者曰:“此人为学,切问近思者也。”[12](P426)

谢良佐用“去矜”来对“工夫”作具体描述,程颐则将此一“工夫”与儒家如何做学问、如何思考贯连起来。

而谢良佐在二程的基础上,又对“工夫”的义理化做了新的发挥。《上蔡语录》记载他多次与学人探讨工夫细节,比如胡安国曾问他要如何做工夫,他回答:“凡事须有根……必须有用处,寻讨要用处病根,将来斩断,便没事。”[13](P11)这是对“工夫”做的义理泛说。又有人问他:“求仁如何下工夫?”谢子说:

如颜子视听言动上做亦得,如曾子颜色容貌辞气上做亦得。……又如仲弓“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13](P14)

这里则表达了较为具体的儒家“求仁”工夫应从何处下手去做。此时“工夫”所描述的义理内容还比较浅近,并无深入阐释,也没有形成系统化的理论。实现“工夫”义理的系统化、理论化,并总结出“工夫”概念义理内涵的,是后来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

朱熹首先对“工夫”的义理内涵做了一番具象描摹。他在与门人探讨“圣门工夫”时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或问:“由、求所以未仁,如何?”曰:“只为它功夫未到。”问:“何谓工夫?”先生不答。久之,乃曰:“圣门功夫,自有一条坦然路径。诸公每日理会何事?所谓功夫者,不过居敬穷理以修身也。由、求只是这些功夫未到此田地,不若颜子,故夫子所以知其未仁。若能主敬以穷理,功夫到此,则德性常用,物欲不行,而仁流行矣。”[14](P720)

他认为,儒家“工夫”首先“有一条坦然路径”,路径是空间上的概念,所以“工夫”首先应有空间上的涵义,是指成为圣贤的路径;接着又说“每日理会何事”,每日指时间,故而“工夫”还应有时间上的涵义,就是指成圣之路上所花费的时间,加之前面的空间义,两者相结合便是一整个成圣的过程。后面的“所谓功夫者,不过居敬穷理以修身也”,则是从方法的角度来讲,“居敬”和“穷理”都是成圣过程中需要用到的方法,做工夫就是“修身”,“修身”的目的就是要成圣成贤。最后,他还用子路和冉有“功夫未到”,而颜子“功夫到此”的例子,说明“工夫”还有造诣、境界层面的涵义,指在修身过程中逐渐积累而成的圣贤所具备的各种能力、品格以及高妙的人生境界。至此,(通往圣贤之路的)“过程”、(成圣过程中所使用的)“方法”、(圣贤所达成的)“境界”三个层面的涵义统合而成一个完整的儒家义理概念——“工夫”。

朱熹在总结出“工夫”义理内涵的基础上,还以“工夫”所包含的儒家修己治人的义理内容为主体,同时以宋儒提倡的儒家新经典《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为立论依据,建立了一整套系统化的“工夫”理论。从整体上看,“工夫”指的是人在通往圣贤之路上所要付出的努力,这其中既包括努力的过程,也包括努力时应该使用的各种途径与方法。整体的“工夫”就是“圣贤工夫”,又称“圣门工夫”;表达努力过程的“工夫”,因其语境不同而体现出不同的时空特性,比如“细密工夫”“接续功夫”“外面工夫”“彻头彻尾工夫”等等;而表达途径与方法的“工夫”,则依内容不同,又可分为知识学问层面的“为学工夫”、道德实践层面的“践履工夫”两大类,其下又辖“格物工夫”“主敬工夫”“博文约礼工夫”“克己工夫”等更为具体的修身法门。不论是整体的“工夫”,还是过程与方法的“工夫”,其中都蕴含了丰富、精细的义理内容。以“主敬工夫”为例,它从头到尾、由内而外贯穿了“践履工夫”的整个过程,包含了主一、常惺惺、收敛、整齐严肃等具体的实践体认条目,每一个条目又有各自的涵义、特性、收效和用途。各类“工夫”层层堆叠,经过朱熹细致的义理阐述,一个条理分明、内涵丰富的“工夫”理论系统就此形成。

受朱熹的影响,他之后的理学家,几乎人人都在用“工夫”、谈“工夫”。明代,随着心学一派的崛起,理学内部关于修身路径、次序以及具体方法的理论得到了充实与发展,王阳明、王龙溪等在修身工夫上均有体认上的造诣和理论上的创新,他们在前人的基础上,大大丰富了“工夫”原本的义理内涵。清初,黄宗羲作《明儒学案》,反对时贤将心性“本体”虚玄化,主张本体与工夫合一,提出:“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15](P9)由此将“工夫”理论又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但这些只是义理内容上的丰富和发展,“工夫”作为儒学概念,在语义上仍同朱熹当年那几个层面的解读并无二致。

总的来说,儒家将“工夫”作系统化、理论化的义理改造,并将之纳入自家话语体系,固然受到了来自佛、道的影响,但是在“工夫”的理论建构和义理阐述上,佛、道均无法与之相比。在儒家学者手中,“工夫”才真正从一个日常普通用语转变为蕴含丰富义理内涵的哲学概念。

二 “工夫论”的产生、发展及其内在动因

由上文可知,“工夫”经过朱熹等理学家的义理阐述之后,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它内里蕴含的义理内涵之丰富、与儒家传统话语构成的复合词之多样,使它已经系统化、理论化,成为了“工夫论”。但“工夫论”这一名称却古所未见,而是由现当代学者所讨论、厘定,再投入使用的。最早使用“工夫论”这一名称来指代工夫理论,可以追溯到上世纪50年代的港台新儒家。唐君毅在写《中国哲学原论》的时候,就用“工夫论”来命名并系统阐述了儒家经典《大学》《中庸》中的道德践履部分及理学家程颐、朱熹、陆九渊等人的工夫理论。值得一提的是,霍韬晦后来为其中的《原教篇》写了一篇导读,其中讲到:“中国哲学之精神,不离实践,明道之后,必然成教,以使后人得入圣学之门。用哲学话语来说,也就是本体论之后,须有工夫论”[16](P1),这里的“工夫论”已经成为总括中国哲学领域内所有工夫理论、与“本体论”并立的大的哲学范畴。

以儒家为例,“工夫论”理论体系的形成虽然是在理学兴起的宋代,但儒家的工夫理论在先秦时就已产生。 王正在《先秦儒家工夫论研究》中,认为先秦儒家工夫论的起源可以追溯至尧舜禹时期的“慎厥身、修思永”思想,到殷商时期,又有“重德”“利民”“以德配天”“敬德”等思想逐渐产生。后来“孔子在对三代思想的继承性创新中,正式提出了工夫论思想。”当时虽然并无“工夫”或近似“工夫论”的语汇,却有“工夫论”的实质。比如宋明理学家借以阐发工夫论思想所倚仗的经典——《四书》,其中就有很多有关圣人如何提升内在品格的记载与描述。而理学家对于先秦儒家经典中所记载的关于圣人平日涵养身心、洒扫应对的具体事件及感想抒怀,也做过义理性的诠释和系统性的归纳。比如,朱熹讲的工夫中,有一条就是“圣贤工夫”,是讲先秦儒家的圣贤——孔子、孟子、颜子、曾子等——日常所用之修身方法和最终达成之境界。讲孔、孟的工夫理论主要是从《论语》和《孟子》中加以提炼总结,孔子教人“克己复礼”“博文约礼”“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等语,是“就实行处做功夫”[14](P430),孟子则往里进一步,教人用“尽心、知性、知天工夫”“养气工夫”“集义工夫”等;讲颜子、曾子则主要从他们的工夫境界比之孔门其他弟子为高的侧面入手,再来细数二人平日工夫的具体内容和特点,曾子是“著实步步做工夫”[14](P714),所以“真积力久,工夫至到”[14](P686),颜子则善用“博文约礼”“四勿”以及“克己”工夫,因此工夫“细密”“纯熟”“深潜淳粹”。可以看出,在宋儒的视野里,先秦儒家思想中与“工夫”相关的部分,已经形成理论无疑,加以总结归纳之后,也具备一定的系统性。但这种系统性是在宋儒惯谈义理而形成的义理思维模式之下才能建立起来的,所以先秦儒学的工夫论还处在比较朴素的阶段,需要靠后人的不断诠释和总结,才能看作是颇具系统性的理论,离关节完备的理论体系尚有一定距离。

到宋明理学时,已经形成一套关节完备的“工夫论”理论体系。自周敦颐提出“无欲以主靜”的修养方法,将宇宙、人性贯通起来,其后张载、二程也随即提出并阐述了“穷理尽性”“定性识仁”“持敬涵养”等工夫层面的理论观点,客观上已与各自所秉持的宇宙本体论和主体心性论互通而成了一个初步圆融的体系。朱熹的工夫论,则是围绕着《四书》所进行的诠释及推演。《大学》是儒家工夫的总纲目,其中“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为学工夫的纲领,“格物”“致知”等八条目则包含工夫的次第与方法,几乎所有的儒家工夫都能被纳入到三纲八目的范畴,共同构成一个有首尾、有层次的工夫理论体系。《中庸》则将工夫与宇宙本体、人性连结并通贯而为一个整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就是对这三者如何相通的两个不同路径(“本体—人性—工夫”和“工夫—宇宙”)的描述。至于《论语》和《孟子》,二者所论工夫各有侧重,“孟子教人多言理义大体,孔子则就切实做工夫处教人。”[14](P429)《论语》主要讲事上做工夫,《孟子》则主要讲心上做工夫,两者互为补充,构成了工夫理论的两个面向。与程朱对立的陆王心学一派,主要是提倡日常践履的“易简工夫”,陆九渊、陈献章等都将“静坐”看成非常重要的修身方式,同时认为《中庸》中的“尊德性”比“道问学”更加重要。后来王守仁先后提出的“知行合一”与“致良知”的工夫理论,则将这一派的思想观点在义理上推至极致,在他那里,工夫与本体已有合而为一的趋势。直至黄宗羲最后将“工夫”和本体合而为一,总结出“工夫所至,即其本体”的命题,“工夫”的整个义理框架才最终完成。他将工夫展开的过程与所及之处视为本体本身,突出了本体的实有性,工夫论与本体论借此达到一定程度的统一,整个儒家义理体系呈现出彻底融通的状态。

与儒家相比,佛教和道教更早使用“工夫”来描述本门修炼身心的过程与方法。理学家阐述工夫思想、构建工夫论理论体系,也是因为一定程度上受到佛、道思想的冲击与影响,从而回头从自家经典中寻找、挖掘出相应的部分,再进行义理诠释与总结。佛教工夫论体系十分庞大,不同派别的工夫论内容各有不同,以禅宗为例,戒、定、慧是其工夫论的基本要理,渐悟、顿悟等为不同路径,下摄禅定、止观等具体修行方法,最终领悟般若智慧、到达彼岸。道教工夫论则以身体修炼为主,分为外丹修炼和内丹修炼两大部分,前者包括炼丹材料的种类及配比、炼丹过程中环境、火候等需要注意的方面;后者则有胎息、房中、还丹、凝气等具体名目。佛教与道教的工夫论都有完备的体系,儒家就是借鉴并吸收了很多佛、道工夫层面的内容,才建构出自身理论体系。比如朱熹讲“格物穷理”工夫的具体做法,是“铢积寸累,工夫到后,自然贯通”[14](P149),这就与佛教渐修、顿悟的修行过程关系密切;被理学家列为“主敬四法”之一的“常惺惺”工夫,就是由佛教禅宗修行方法中的“惺惺”法演化而来;为众多理学家所提倡并身体力行进行实践的“静坐”工夫,也与佛教的“禅定”工夫、道家的“坐忘”工夫非常相似。

工夫论自产生到现在,已有两千多年的时间。那么,古人因何要提出各种各样的工夫理论?工夫论的出现与发展又反映了古人怎样的精神追求?

首先,儒、释、道的工夫论,都是讲人要通过自身主观努力来成为理想中的人格与目标,佛教是要成佛,道教是要成仙,儒家则是要成圣成贤。佛是全智、全悲、全觉的人,对宇宙万物、三界诸相有透彻的觉悟,是理智与情感都达到最圆满境地的理想人格。神仙则是跳出三界、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不死不灭的理想形态,主要强调身体上的长生不老。而儒家的圣贤则是智慧与德行并尊,知通乎大道、德配于天地,尤其强调德行的理想人格。释、道、儒都认为,人人都可以成佛、成仙、成圣贤,都有可以成为佛、仙、圣贤的潜力,因此,探讨如何成为理想人格的工夫论,才会应运而生。

工夫的主体是人,目标也是成为理想的人格,因而工夫论非常重视人的主体性与能动性,人可以通过改造自己进而去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佛教中讲,佛陀应世的目标即是要教导众生,使人人都成为和自己一样至善至上的佛陀,佛不以自身成佛为满足,他希望人人成佛,同时教导大家如何成佛。佛法是要使人自尊自信,相信人人都能通过自身努力,开显本有之佛性,使自己从生死痛苦中解脱出来,再推而广之,使一切众生从生死痛苦中解脱出来。道教则认为道士可以对神进行控制和役使,“神只是修道者为了达到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目的而使用的工具,是人能够驾驭、控制、役使的对象。……也就是说,人对于神不是只能逆来顺受,消极适应,受其压迫和束缚,而是能够积极有为的。人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去与神抗争,目的是胜过神、控制神、驾驭神、役使神。”[17](P6)儒家则是一门修己治人、内圣外王的学问,孔子说“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君子要通过自我修身的方式成为圣贤,但圣贤并不止于“内圣”之修身,而是要继续进行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外王”事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为最终建立以道德为价值标准、拥有良好社会秩序的“大同天下”而穷尽一生去奋斗。

其次,儒、释、道的理想人格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能参透世界的本原,在知识与智慧上达到极致,因此,人若要体悟本原、本体,就要通过做工夫的途径,达成理想人格,最终实现天(本体)人(人性)合一的境界。也就是说,工夫是贯通宇宙本体与人性的桥梁。佛教禅宗讲“即心即佛”与“顿悟见性”,道教全真道讲“识心见性”“与道合真”,儒家心学一派讲“心外无理”“发明本心”,都是讲人要通过对心中“佛性”“人性”的认识与理解,从而上达本体,实现天与人的合一。三者的区别在于各家本体不一,因而上达本体的工夫也不一。禅宗本体是真如、实相、如来藏、佛性,道教本体是宇宙万物规律的“道”,而儒家理学的本体则是主宰万物“所以然”与“所当然”、统摄真理与道德的“理”。佛教说人人心中都有佛性,所以做工夫就是以佛性所谈之终极智慧为标准与导向,领悟到主体之心中的佛性之本体,进而到达解脱、超越的境界。道教则是要用道的虚、无与自然、无为来调适人心,使人心中原有之本心显露出来,再唤发出元神,最终得道。儒家的本心是先验的道德理性,因而做工夫是要使仁义的道德本心得到存养,而本心又是分殊之理,所以发明本心就是明晰天理的过程,理既明,自然“发而皆中节”,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道德境界。

因此,古人提出工夫论的目的,是出于構筑与完善自身思想体系的需要。通过分析那些成贤、成圣、成仙、成佛的例子,记录自己在通往成圣(仙、佛)之路上所付出努力(包含过程、方法)的种种体验,并告诫他人、流传后世。而工夫论在包含儒、道、佛的中国哲学思想体系中的重要性,就在于它能够证明“人确实可以通过努力变成圣人、神仙、佛陀”这个命题为真,人可以通过改造自己,进而去改造社会、改造世界。

三 工夫和工夫论在哲学研究中的价值与意义

近年来,以“工夫”“工夫论”为研究对象、研究角度的文章、著作层出不穷,“工夫论”作为“新”的哲学话语,不仅在中国哲学史上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还具备参与到世界哲学讨论、开辟新的哲学领域的可能性。

工夫与工夫论反映了中国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的一些特质。其一,相较于西方哲学以客观知识为中心,讲人要通过对“真理”的追求而去认识世界、解释世界,中国哲学则是以主体的人为中心,肯定人的主观能动性,人可以通过一系列身心修养的实践活动来改造自己,进而影响他人、改造世界。其二,西方哲学总是用二分法形成对立矛盾,概念范畴之间往往呈现相互割裂的状态,中国哲学却是体系圆融、道器一贯的。中国哲学讲究“天人合一”,本体与心性藉由工夫统合在一起,每个部分都是连锁、贯通的,“在中国,要成立任何哲学思想体系,总要把形而上、形而下贯穿起来,衔接起来……形上学从不与有形世界或现实世界脱节,也绝不与现实人生脱节,而在现实人生中可以完全实现。”[18](P18)只有通过形而下的现实世界,形而上的“道”才能体现出来,实现其价值。其三,在西方,哲学是哲学,宗教是宗教,两者有明确的分野,而在中国,哲学与宗教往往密不可分,佛、道自不必说,儒家虽非传统意义上的宗教,但其“成圣”式的工夫过程和方法,正是从佛、道两教中汲取了相关内容,再转化而来,因此儒家同佛、道一样,都是能使人安顿身心的人生式哲学。

中国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的这些特质,使得研究中国哲学需要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而体现出这些特质、为中国哲学所特有的“工夫”概念与“工夫论”范畴,就随之产生了方法论层面的意义。这即是说,“工夫”和“工夫论”不仅是被研究的哲学对象,也可以成为研究中国哲学的方法和视角。我们可以从“工夫”的角度,去研究传统哲学中的各种具体问题。比如近年来就有学者察觉到,朱熹和陆九渊思想的差异根源不在于本体的“理”与“心”之别,而在于二者的工夫进路不同,朱熹主张“道问学”和“尊德性”并进不废,陆九渊则更重视内求于心的“尊德性”工夫,其后心学一派更是把这一工夫进路在理论上发展到了极致。同时还可将“工夫”当作评判与界定哲学观念的标准。比如孟子讲“性善”,荀子讲“性恶”,表面上看是两个对立的观点,但如果从“工夫”层面来理解,则孟子所宣扬的是“反求诸己”的内求工夫,荀子则是主张礼法规范的外铄工夫,两者并不矛盾,甚至可说是互为补充,因而也就失去了判别孰对孰错的意义。

“工夫”和“工夫论”还是中国哲学对世界哲学的一大贡献。冯友兰讲过中国哲学的“为学之方”是“修养之方法”,“在此方面中国实甚有贡献也。”[19](P8)这说明早在上世纪初,哲学家就已经意识到了“修养方法”的“工夫论”可以成为世界哲学体系中新的理论资源。近年来,有学者认为工夫论可以为构建新的世界哲学体系提供具体思路与内容,也就是参与到哲学的“立法”。 倪培民提倡在西方哲学界公认的本体论、认识论、伦理学三大哲学领域的框架之外,另立功夫论(Praxiology)领域。他站在世界哲学的高度,试图让“功夫论”作为最能代表中国传统哲学特点的理论范畴,来参与到哲学的“立法”,“在世界哲学的语境中成为当代的、世界范围的哲学”。中国哲学本就是世界哲学的一部分,但在西方主流哲学的视界中,会因为不适用其既定的理论框架与思维模式而产生类似“合法性”的问题。针对这个问题,我们不能用简单的直接套用西方哲学框架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哲学,为了“合法”而做“削足适履”之功,而应该让中国传统哲学带着自己的特色“走出去”,与西方哲学展开更深层次的互动与交流。具有中国哲学特色的概念范畴——“工夫”和“工夫論”,则无疑具备承担这一历史责任的资质与潜力。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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