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峻青
2019-08-29韩钟亮
韩钟亮
怀人
2019年8月19日,96岁的峻青先生在上海去世了。
我与峻青先生相交,迄今三十八年。
见面的机会虽不多,但经常电话联系,那是他身体尚好的时候。那段岁月的一些细碎小事现在想来很值得回味。
譬如说,逢年过节,我常会遵照他的嘱咐,邮寄一些“杠子头火烧”到上海。“杠子头火烧”是潍坊特产,带一种妙不可言的质朴香味,但牙口差的人享受不了。今日清晨上街,见有人一手拿山东大葱,一手拿“杠子头火烧”,吃得香甜无比,我恍惚从中看到峻青先生的神态。这么一想,眼泪止不住就流下来了。
前天给峻青先生爱女孙丹薇打了电话,彼此唏嘘了一会之后,我就开始整理先生生前所赠的书籍、字画和书信。先生的亲笔书信有几十函,大都是二十年前之物。近年来他犯有“手抖”的毛病,不太提笔了,偶尔为之,也会在落款处注明“握管无力”,这么自嘲一下。看到这些字眼,我自然心领神会,遂望着他的照片报以感激的微笑。如今斯人已逝,唯有他那温暖的眼神,留给我绵绵的怀念。
三十八年前的春天,我去上海文艺出版社领取《故事会》的奖品,住在巨鹿路。彼时峻青先生正担任《文学报》的主编,知其寓所在乌鲁木齐北路,距巨鹿路不算太远,我便“冒冒失失”地径去拜访。当时无人引荐,而身上也不曾带什么礼物,像当年祢衡那样怀“刺”不露,却大着嗓门朝小楼阳台上喊着:“我是从潍坊来的,想见峻青老师……”想不到大门竟欢笑似的哗郎朗为我打开了,我们一见如故。从此之后,先生在信件或书画上就一直称我为“乡弟”。然而论真格的,他该是我的“父执”和师长。
先生称我“乡弟”,但其家乡却不是潍坊,而是胶东的海阳。不过,他自有他的说法:“海阳是生我的故乡,而潍坊是我成长的故乡。”
我记得,就是那个春夜,峻青先生深情地回忆起抗战期间的往事,他曾在昌南县(今潍坊所辖昌邑市)担任过战地记者和敌后武工队的小队长。他的小说代表作《黎明的河边》,其实就是“改造”了的一些昌南实事,以及他在昌南的一段亲身经历。
当年他和几个战友一起,要在夜间通过敌占区,军队派了一名通讯员护送。拂晓时分,他们在潍河岸边与敌军遭遇,那位通讯员不幸牺牲。
“掩埋好通讯员的遗体之后,我就住到潍河岸边广刘村的小果园里。在看园屋的小油灯下,一面抹泪,一面写作,天亮时分,终于写出了那部《黎明的河边》……”说到这里,峻青先生长叹一声。
我第二次面晤峻青先生,已是1986年4月初的“潍坊国际风筝会”了。那次他是潍坊市委市政府特邀的文艺界贵宾,我作为潍坊文联的负责人受命全程陪伴。在潍期间,他观看了风筝表演,还游览了十笏园、云门山等名胜,并“见缝插针”式地赶到潍坊一中,参加了我女儿那个“春寒文学社”的活动。此外他还会见了几位老战友和老朋友。其中一位叫李守正,峻青说李守正是他的“救命恩人”。
1953年夏天峻青先生从上海回潍坊补充小说素材,住在昌邑县光刘村。有一天他下河游泳,不慎被卷入漩涡,危急时刻,李守正闻讯赶到,把他从死神那里拽了回来。这次李守正来访,给峻青带来两包小米。峻青后来在散文里写道:“昌潍大地上生长出来的小米,熬出粥来粘乎乎的。上面浮着一层米油,喷香扑鼻,吃起来比什么都可口……”
峻青先生对潍坊一往情深,自称“昌潍(潍坊)大地之子”,而他的许多作品如《黎明的河边》《老水牛爷爷》《海啸》等,写的也都是发生在潍坊一带的故事。在我看来,他就是潍坊大地上的一只风筝,无论飞到哪里,“脚跟”总是深扎在潍坊土壤里的。
这只“风筝”再一次飞回潍坊,我记得是在1993年夏季。同来的还有他的夫人于康,他们行李不多,却有一大包沉甸甸的药物和氧气袋。乍一见面,我发现峻青先生走路已不似七年前那么矫健,说话亦不如过去那么洪亮;屈指一算,先生已七十多岁,何况心脏一直不太好。
在潍坊盘桓了一周左右,峻青先生向我提出,想去寿光市北部看看。于是我们驱车抵达寿光最北端的羊角沟,那儿有广袤的盐碱滩和无边无际的芦苇荡。1942年,昌潍根据地曾遭受一场特大海啸的侵袭。当年峻青曾在这里做过战地采访,后来写出了长篇小说《海啸》。旧地重游,他无比激动。当年荒凉的滩涂现在矗起了栉比鳞次的楼房,港湾里大马力渔船替代了昔日摇橹的舢板。
那天,峻青先生悄声告诉我:“当年不仅我来过这里,连于康也来过……”45年前,峻青所在的部队驻扎在这里时,他和时任军医的于康刚刚结婚。这里的芦苇、窝棚,见证了他们的“蜜月”。之后他曾写过一首七律《送于康赴淮海前线》:“中原十月露为霜,征人一夜尽换装。淮海鼙鼓擂声急,禹州羽檄飞驰忙。新婚那堪伤离别,战地犹待救死伤。四野荒鸡啼晓月,长亭折柳欲断肠。”这首诗先生曾抄录赠我。诗中所说的“四野”,泛指海滩,应该包括寿光北部。
2005年4月,时年83岁的峻青先生第三次回到潍坊。他参加了潍坊学院“潍坊名人馆”的开馆仪式,昌邑市政府则授予他“昌邑市荣誉市民”称号。一踏上故土,他便被浓浓的乡情所包围,不管走到哪里,老乡们都是敲锣打鼓、扭秧歌、放鞭炮,以隆重的礼节欢迎他。那次我专程到昌邑宾馆看望他,也出席了为他洗尘的宴会。
最近几年,我常常挂记他和于康大姐的健康,忍不住就想打个电话问询一下。可抓起电话又颇踌躇,生怕听到不佳的消息。这中间,我曾到华东医院看望过他。他和于康同住一间病房,床榻相挨,互相照顾,共同与病魔顽强抗争。没想到去年冬天,于大姐忽然撒手人寰……
据我所知,昌邑人每每提到潍河,总爱把它和一部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那就是《黎明的河边》,以及它的作者峻青。如今,昌邑市区的湿地公园建有“峻青广场”,而广场的主体石雕是一册翻开来的峻青的代表作《黎明的河边》。我想,这就是一枚硕大的“荣誉勋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