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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它一个大悲剧结局,那是文明的毁灭

2019-08-29

南方周末 2019-08-29
关键词:义和团冯骥才望远镜

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发自天津

作家冯骥才身高1.92米,文学界的朋友都称他“大冯”。这位以《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和《三寸金莲》等“津味小说”闻名的作家,1990年代后渐渐将重心转向民间文化保护。借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足本)和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他有重返小说家“大冯”的势头。眼下,他正写一部以艺术家为题材的小说。

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冯骥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义和拳》。时隔四十一年,在另一部与义和团有关的作品《单筒望远镜》中,他想表现的是“文明的冲突”。从个人写作史看,他似乎一直没有涉入“先锋小说”大潮。写《单筒望远镜》,他非常明确地撇开它,因为“觉得先锋小说碍事”。

“中国人认为最高的形象是意象。”冯骥才在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说。那里展览了他的绘画作品、著作的各种版本和译本,以及他主持的字数以亿计量的民间文艺书系。他是绘画科班出身,曾就职于书画社和天津工艺美术厂,文学只是爱好。

冯骥才祖籍浙江宁波,家族出过五十六位进士,但写作生涯是他定居的天津所赐。他家里收藏的来自租界的众多古董里,就有一只单筒望远镜。“所有人看对方,全拿着单筒望远镜,谁也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回事。”他说这就是书中单筒望远镜的意象,“文明和文明放在一起,不一定是更文明。”

“在冲突或新旧交替的时代,这个地方的人的个性会表现得特别突出。”在冯骥才眼里,对比鲜明的天津老城和租界,就是文明相遇的两个象征物。

小说酝酿很久,直到2018年到张掖开会,别人去了马蹄寺,他在旅馆里躺着,“脑子里忽然小说就来了,一来就是那棵大槐树”。那棵覆盖天津老城欧阳家院落的大槐树纯属虚构,但他二十多岁时确实在老城看到很多大槐树。它们代表六百年老城东方商业文明的根,在近代和西方文明碰撞时被毁灭了。

“在我心里一直是 一个很硬的疤”

南方周末:和四十多年前的《义和拳》相比,《单筒望远镜》对同一历史题材的思考有什么变化?

冯骥才:《义和拳》太早了,是1970年代写的,1978年11月出版,到现在四十一年了。这部小说很有意思,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我叫它“借调式写作”。那时候作家写东西是把人借调到出版社,编辑跟作者一起商量改稿,改到能出版,没有稿费。《义和拳》是我第一部书,五十多万字,稿费三千多。那是一笔很大的钱,我到东四银行取钱,银行工作人员戴着套袖,都站起来吃惊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稿费。

我住在人文社时,跟着写了第一部中篇叫《铺花的歧路》,那时候刘心武写完了《班主任》,从维熙写了《大墙下的红玉兰》。有趣的是,《铺花的歧路》出版时封面上没有作家名字。刘心武看了说:上面怎么没有你的名字呢?那时候打倒“白专道路”,封面就是没有作家名字,扉页上有。

那时写《义和拳》,跟现在《单筒望远镜》写的义和团完全不是一码事。义和团跟八国联军的前沿冲突就是在天津,义和团的历史深刻地记忆在天津城市的生命里,这场战争几乎直接把天津城炸平了。1900年7月13日,八国联军对天津老城屠城,西方留下了大量天津屠城的照片,非常惨烈,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很硬的疤。

我选择这个历史题材,是因为义和团在那时作为中国人民反帝的爱国群众运动,是允许写的题材,但《单筒望远镜》主题并不是义和团,而是文明与冲突。

写作这本小说有两个契机。一是因为我父亲是干银行的,银行界过去有一个传闻,说1920年代,一个天津的银行职员跟租界里面的一个外国女人好上了。这件事被演绎成各式各样的说法,我很好奇,中国人跟洋女人语言不通,怎么交流,怎么会好上?这样的“好”是怎样的滋味?

还有一个原因,跟我在天津生活有关。那时候天津的文物店、古董店里,有很多租界留下来的老物件,家具、壁灯、油画、瓶瓶罐罐。我有一间屋子都是这些东西,家里有好几把枪,洋人用的火铳、佩剑,还有俄国哥萨克的马刀。那时候的望远镜大多是单筒的,必须挤着一只眼,用另外一只眼看,不可能用两只眼睛把目标看全了。你只能看一部分,必须有选择地看。

拿着望远镜,如果我站在爱的立场上,选择的是美,一定要看你美的东西;站在文化的立场,我一定要看跟我不同的、好奇的东西;如果站在对立甚至误判的立场上,我们看的可能是对方的丑恶。如果在战场上,我当然要置你于死地。

文明和文明放在一起,不一定是更文明。古代所有的文明都在各自封闭、相互隔绝的情况下形成,刚开始接触,都不习惯对方。如果还有殖民主义,文明就一定出现仇恨,酿成悲剧。

我如果要写这样一部小说,主人公就不能放在1920年代,要放在1900年义和团运动的环境下。义和团就是文明冲突酿成的一场中国的群众运动,回到了文明冲突的原点。回到这个历史空间,所有人看对方,全拿单筒望远镜,谁也不明白谁是怎么回事。

“过去我们都站在 屋外看义和团”

南方周末:关于这场运动引发的冲突与争议,你现在的看法是怎样的?

冯骥才:义和团有多面性,它毫无疑问是中国老百姓最朴素、最草根的民族意识觉醒。作为列强掠夺中国的最底层承受者,农民有极大的局限性,表现出生产力和知识水平极低的时代底层百姓的心态。列强想挤进来,义和团运动一起来,各国全派兵来到天津。《辛丑条约》一签订,天津有了九个租界。

还有一个背景就是清政府软弱无能,又想打又想和,打又怕打不过外国人。清政府一看义和团势力不小,想借义和团把外国人赶走,对义和团是两面的。1899年,袁世凯大力绞杀义和团。1900年春天义和团涌入京津,一部分人包括慈禧都支持。特别是慈禧宣战时,希望义和团成为主力。到义和团不堪一击时,他们又反过身来绞杀。在这种极其复杂的情势下,才酿成没有统一组织的,一哄而起、揭竿起义式的运动,干柴烈火般地起来。持续几个月,一下子被打散、扑灭了。

老舍先生写过义和团,吴趼人的《恨海》、曾朴的《孽海花》都写义和团,翻译家林纾写过很短篇幅的。这些小说都没有特别大的影响,一个原因就是没有真正认识义和团本身和本质,义和团总跟我们隔着一层。关于义和团的历史文献,大部分是洋人的和清朝文人写的,这种随笔、日记很多。

但义和团民是农民,没有文化、不识字,无法写自己。义和团到底是一个什么组织?怎么起来的?什么结构?他们有怎样的想法?我们不知道。由于当时中西文化有许多误判,出现很多教案。我现在都有那种广东教案时民间手写的传单,说教会如何用蒙汗药骗小孩、杀小孩,谣言不胫而走。一个资料特别重要,1958年至1962年,山东大学开始做义和团调查,南开大学也做。山东大学的调查据说有一百多万字,南开大学历史系调查了1100多人。

南开大学当时调查到团民123人,一直做到1970年代。我开始写义和团时,在天津老城里做了很多调查,但很难见到第一代团民了。只见过两位,九十岁左右。南开大学和山东大学做的这个调查是口述,团民们自己讲,比如义和团的组织,相互的称呼、礼数,他们的规矩、服装、武器,作战、组织的方式。各种歌谣故事之外,还有义和团的几个首领,包括我写的“刘十九”刘呈祥,他那支黑衣快枪队的情况都非常具体。清朝政府的官方记载没有这些历史资料,外国人更没有。

南方周末:这就是拳民们的自述了?

冯骥才:就是口述。没有这个“非虚构”,我们无法知道义和团。南开大学的《天津义和团调查》,十万字左右,我当时怕丢了,一下买了两本。过去我们都站在屋外看义和团,现在起码看见屋里怎么回事了。可惜他们没有把几十万字的原始采访全部整理出来,据说现在还堆在档案馆里。

“殖民主义恶化了 中西之间的交流”

南方周末:你写作是采用历史纪实的风格吗?

冯骥才:我看过特别详细的记录,刘孟扬写的《天津拳匪变乱纪事》。他采用日记体,每天天津城出现什么情况,街上走过几个团民,出了哪些事,写得非常细。西方人这种笔记体和日记体的义和团运动的经历写得很多,最有名的就是瓦德西那个《拳乱笔记》,还有雷穆森编的《天津插图史纲》。雷穆森是英国人,1906年开始编这本书。其中第十一章是马克里希的《天津租界被围记》,跟《天津拳匪变乱纪事》一样是按天写的。我把两本日记对照起来看,还制成表,安排哪一天我的人物可以进租界,哪一天不能。我尽力让人物生活在真实的历史时空里。

南方周末:主人公被卷入运动后,他对冲突双方的看法有没有改变?

冯骥才:这次我一定要走到义和团之中写义和团,不是把义和团作为“他者”。一方面通过主人公的眼睛写义和团的“真实”,另一方面这些东西又一点点改变了他的心境。他看到的东西不是我想象的,都是大量历史资料调查给我的。这批农民有的连干粮都没有,抄一根打狗的榆木棍子就进城了。穷啦啦的一群人,名字互相也不知道,谁死了都不知道。

义和团也不傻,知道打不了两家,所以有一个揭帖叫“杀了洋鬼子,再和大清闹”。最近我买到了一个原件,这表明义和团真正的政治主张。“扶清灭洋”也是义和团的口号,与上述揭帖对照起来看是策略。“刀枪不入”是因为他们打不过洋枪,知道洋枪厉害。中国农民有什么办法?他们脑子里最厉害的就是神佛,只能顶神佛的名义,自称是孙悟空化身,神化自己。

我问当年的一个老团民。老团民说:我们上法的时候就喊八个字——唐僧沙僧八戒悟空。我说你认为那时候就是唐僧、悟空了吗?他笑了,说反正喊完了有劲。我觉得这是实话,喊完了就浑身有劲,热起来了。

我不想写成《义和拳》那样一个波澜壮阔的长篇。我很想写《欧也妮·葛朗台》那样的长篇,十几万字。另外这个故事也不能太长,因为它就是一对男女没有任何基础的偶然相遇,忽然爆发出来一段感情,一下子被卷到了当时的背景下。

我最后给它一个大悲剧结局,一种文明把另外一种文明毁灭了。我把欧阳家作为天津六百年老城里文明的浓缩。在充满文明气息的商人家庭里,我又写了两个女子,一个是东方文明养育的知性女子,他的妻子,一个是西方文明养育的天真烂漫的、可爱的女人。这两个女人我全放到了悲剧里,她们是那个荒谬时代的代价。

南方周末:你最后设计的是让欧阳觉拿着大刀走向租界。

冯骥才:走去了,肯定是毁灭了。西方人的中国观不是一成不变的,从马可·波罗到利玛窦那个时期,到乾隆前后,画家郎世宁与八音盒来到宫廷,西方人眼里面的东方是遥远又幽雅的田园。国外宫廷里陈设的明末清初的青花罐子和彩印的壁纸上,画的都是这些高雅的女子,宫廷的优雅生活,还有农家的闲适。

工业革命起来,要扩张了,到中国来,他们看东方的眼睛变了。那时候,他们在北京买周培春画的中国各种刑法的图册,买各式各样“奇风异俗”的年画。亚瑟·史密斯写《中国人的性格》,要从另外一只眼睛看。他们拍的照片中,1900年前后的中国老百姓基本是光着膀子的,冬天穿烂棉袄,满街都是乞丐。殖民主义恶化了中西之间的交流。

2000年我在《收获》发表了一篇文章,叫《鲁迅的功与“过”》。我说鲁迅当年为了批评中国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提到了一个词。这个词在鲁迅本身的思想武库里是没有的,他借用了一个西方概念,就是中国人的“劣根性”。

亚瑟·史密斯总结了三十六条,好面子的、肮脏的、落后的、缓慢的、畸形的……鲁迅直接受他的影响,但我认为鲁迅的立场是清楚的,他为了唤起国民的自省,就批评了中国人一些集体无意识。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讲,这也帮助西方人把这种东方观放大了。

西方人的东方观很难改变。你只有给他这样的东西,他便很容易接受,认为这就是中国。如果你给他另外一种,比如幽默、开朗的中国人,他不认为这是中国的。这是一个很大的文明的歧见,是文化的误判和误读造成的。

“有责任把天津人的 集体性格记录下来”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义和团运动中民族意识的觉醒?

冯骥才: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民族主义是个特别复杂的问题。一个民族没跟外面的民族接触时,不会有民族主义。跟外面的民族接触,只有受欺负了才会有民族意识。(因为)当它受欺负了,民族感情会出来,往往跟爱国主义混为一体。

于是民族主义就有两面性了。一面体现了民族的自尊,对自己民族精神的强调、捍卫;可能还有保守主义、排外,有它的复杂性。但在义和团早期,我认为是民族意识在草根层面的觉醒。因为义和团是自发的群众运动,没人号召,没有知识分子、精英做工作,是自发起来的。另外,西方列强欺负中国,他们感同身受,有一些原始又真切的感受与自觉,很自然地爆发出来。所以说,它在早期是一种民族意识的觉醒。

南方周末:小说提到,截止到某个时刻,义和团团民是弯着腰的,后来才直起来。这很形象,如果清政府不鼓励、放纵他们,他们不可能站起来。

冯骥才:对。后来在天津,义和团刚来,裕禄接见张德成、曹福田,后来又绞杀他们。裕禄是天津最大的官,直隶总督,一开始对他们都毕恭毕敬。因为慈禧忽然要支持义和团,所以义和团非常可悲,被利用了。这个民族主义不是某些精英的思想,还是民众自发的。它一旦被利用,也是很可怕的。

南方周末:你的作品那种天津味道最浓,你是不是也很看重你的文学跟天津的关系?

冯骥才:就像一个人喜欢自己的孩子,如果连调皮捣蛋都觉得可笑、可爱,你才会真爱他。连这个地方的缺点都觉得很可笑甚至还挺可爱,你才会真喜欢它。因为它是一个整体。

我从文化角度写天津,觉得有责任把天津人的集体性格记录下来。一个地方的人,性格只有在某一个时期表现得特别明显。比如上海人在1930年代表现得很明显,东西都特别有特点。天津人在清末民初特别有特点,中外冲突,一边租界,一边天津老城,有对比。在冲突或新旧交替的时代,这个地方人的个性会表现得特别突出,老舍写《茶馆》也是在新旧交替时。

南方周末:《单筒望远镜》中的欧阳一家,有没有你自己家族的影子?

冯骥才:跟我身上的东西绝对有关系。欧阳家跟我熟悉的天津韵味(契合),特别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天津八大家”这种“老家”,也有一些老的文人。天津不完全是地痞混混这些人,跟上海一样,不完全是周璇、张爱玲、歌星、舞星、旗袍、电影这些,还有一批知识分子。天津也有,像张伯苓、严复、李叔同都在天津,作为天津“老家”的文化,那种韵味在我心里很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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