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天乐 最后的香港明星

孟依依

古天乐后来想起来，他年轻时的沉默或许影响到了他的狗。那只黄色的叫阿Lo的哈士奇被他抱回家后，常在一旁睡觉，比一般的家犬安静许多，有时候完全不出声。有一次他在杂志封面上看到阿Lo，才意识到它原来是一条“明星犬”，曾受过专业的训练，和眼前的阿Lo判若两者。他惊讶又疑惑：难道宠物真的会像主人？

大多数时候，沉默对他来说是一种自我保护。

离开学校打过几份工后，古天乐签约TVB（香港无线电视台）作为艺人出道，参演的第三部戏便成为男主角——饰演《神雕侠侣》中杨过一角，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带着几分浪漫不羁。导演李添胜看了一圈台里的年轻男演员，觉得他和杨过相符，“生就了一副至情至性的性格。”《神雕侠侣》使人们很快记住了这个唇红齿白的小生。

然后，主演了更多的戏，凭《刑事侦缉档案IV》和《寻秦记》两次获评TVB周年台庆“我最喜爱男主角”。

然后，被曝出以前因抢劫被判入狱的消息，人人敬而远之;又被自己认为是好友的人背叛，他生气，但是很少解释，于是变得越来越寡言。童年时代他有一个充满童真但管教严格的母亲，还有个思想传统且同样严格的父亲，每天接送他和弟弟上下学，晚饭和看电视的时间总共只有一个小时。从一个如此受保护的环境进到一个处于黄金时代末期但依旧光怪陆离的香港影视圈，他的不安全感剧增。

30岁后，他在自己的书里写到那时候的感受：“现在全世界的经济都在逐步萎缩中，打工一族和老板们都没有安全感，但是做生意的在这段不景气的时间，可以撤股关门不玩了，上班族不高兴可以辞职跳槽，要是不幸被开除还可以领遣散费，就算公司倒闭至少自己也会心里有数。只有艺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不受老板垂爱，而老板就是观众、投资者和传媒，是他们来决定艺人的演艺生涯能走多久。”

“同样都是为了生活攒钱，我们却要言行受控制，甚至连自由、私生活都得贡献出来，不是我们自己决定什么时候红，继续接几部戏、出几张唱片，事业几时会结束，自己也无法预料。” 问他理想和未来，他也没有设想过，就是一部一部地拍戏。

导演尔冬升说很难进入他的世界，另一位导演杜琪峰和他拍了四五部戏才和他吃饭、聊天，即使是后来成为圈内好友的演员吴君如，第一次和他拍戏时也常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

沉默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误解。

古天乐以前最开心的是收工回家，抱着阿Lo看卡通片，可以不动大脑张着嘴笑，不去在意演员的演技好不好，“完全脱离这个吵杂的世界。”“我觉得许多人看到我坐在一角不说话，好像心事很多一样，其实我只是在发呆，脑袋瓜是完全空白的，如同我在看卡通一样。就像有个科学家在火星上看见了一个人脸物体，以为有什么稀奇古怪，结果花了近三亿元去研究，才发现只不过是一块深色的石头。”

7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上海城郊一间宽敞的展厅里，古天乐先生坐在正中一个高脚凳上等待采访。厅是通体的灰白色，灯光开足，一切都像悬浮在半空里，他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右侧摆着一辆被他形容为“外形十分霸气”的车。古天乐的普通话依旧不标准，肤色依旧黝黑，今年上映的电影依旧不下四部。

短暂的采访让人意外地觉得他也善谈和喜欢调侃，似乎还能看出他的幽默来——在大家认真的问题上开玩笑，在大家开玩笑的时候认真回答，有人提到那句“平平无奇古天乐”。

“我真的觉得自己平平无奇。” 他讲，刚才因为高兴而翘起的嘴角弧度都收了回来。

到了2002年，32歲的古天乐已经度过了电视剧时期，以一部古装穿越剧《寻秦记》向小荧屏告别。也是在这些经历里，他努力培养出了对自己工作的兴趣，变得能和更复杂的事物相处，理解了各个行业从业者的辛苦，也接受了自身所处环境的不稳定。不那么拧巴之后，乐天的性格流露出来，演员刘青云说他很阳光，“他是早上，我是晚上。”

他已经不自觉地成了香港演员里的支柱之一。

香港演员的刻苦像是门面上的招牌，拍摄《扫毒2》期间，演员苗侨伟经常看到古天乐上一场戏收了工跑到片场，拍完又跑到下一场去。在角色和角色之间转换的时间极短，他就听音乐，那些给电影配乐的纯音乐一首首听过来。

多年以后，对于演艺这件事情古天乐还多了一种责任感。

有一次导演赵崇基拿着剧本找到他，因为投资方不看好这部电影，于是要求有一位能够保证票房的演员参演。古天乐答应下来，在那部叫作“一路有你”的电影中，他饰演一位往返于香港和内地谋生的货柜车司机，为此他跟随卡车司机运输，观察他们的生活。

拍摄高速公路上撞到人的戏份让他筋疲力尽，他后来在采访中说，“我们想不到开车撞死人时的那种惊恐，非常无助，大半夜在高速公路旁边，看着血淋淋的一切，疯狂地喊叫也没人来帮你，脑子一片空白，不记得当时导演喊了多少次‘停，只记得自己精疲力尽……从撞人到赎罪，好像每天都在受到良心的谴责，和自己的女朋友吵架，想办法去帮助被自己破坏的家庭，几乎每场戏都要酝酿情绪，说实话，拍得有点累。”

《河东狮吼》里不服拘束的书生陈季常，《柔道龙虎榜》里迷迷瞪瞪起床倒一池冰水醒脑的司徒宝，《黑社会》里深藏不露的黑社会老大Jimmy仔，《宝贝计划》里生性风流的百达通，《毒战》中杀伐果断的亡命徒，《杀破狼·贪狼》里不断寻找女儿下落最终见到女儿尸体后声嘶力竭的李忠志……出道二十余年拍了上百部电影的古天乐被视为“劳模”，索性自认是工作狂，他常常告诉别人工作是他最热爱的，如果有一两天休息的时间，他反而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也许会生病”。

“我现在还有戏拍，应该好自珍惜。况且，港片要走出低谷，产量是要上来的，我们中生代演员要是不拍，那就更惨了。”香港电影过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慢慢进入稳当但显得疲乏的中年，中生代的演员在半百的年纪徘徊，古天乐49岁了。

演艺获得的报酬被他回报于电影行业和慈善，如果不是杜琪峰的一条微博，人们都不会知道古天乐十多年来在西南地区建学校，去年9月份，学校的数量已经到了100所。

不止一位同僚和他说，不要任何戏都接下。有一次杜琪峰被搜狐娱乐问到古天乐这几年接的片质量有点参差不齐，会不会担心观众对他审美疲劳？

杜琪峰讲，“可能路是要这样走，每个演员都有这样一个时间段，他可能是这个时间;我有时候跟他聊过，让自己有一个时间去沉淀一下，他也很明白;我也等这个机会，我们大家都等这个机会;我相信他是香港最后一个明星。”

后来在电影《扫毒》的片场，刘青云觉得古天乐有很大的改变，他在处理角色方面有很大进步，卧底那种不愿意做但又必须去做的感觉容易表达过度，“但是他没有，还有他和他老婆的感情戏也很好。我觉得是他的年龄达到某个程度，他成熟了，想法有一些改变。”他告诉古天乐，古天乐以为他开玩笑。

2018年古天乐最终获得金像奖的时候，讲到了早年合作的楚原导演跟他说的一句话：“每场戏、每句台词都不要放弃，就位的时候，再想再想再想，好的演员，是不可以放弃的。”“一个好的电影是不可以放弃的。”

他基本没有时间去翻看关于他参演的电影的评价，倒是每天去博客写点或长或短的话，聊港岛台风、关于外太空的想象或者最近的新作品，因为答应影迷要写的，于是从2008年3月11日发出第一条博客后，他写了十年，就像勤于演戏一样。

如果你对此表示惊讶，他也会开玩笑似的假装惊讶回问：“十年很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