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达华第四条半皱纹
2019-08-29张明萌邹露
张明萌 邹露
任达华右手缠着绷带出现在门口,左手一挥,面带笑容,传来的是带着香港口音的普通话“你好”。7月,在出席活动时,他被人刺伤,原定7月底上映的新作《小Q》因此推迟到9月20日,休养两周后,他恢复工作,投入电影的路演宣传。行程在断断续续中进行——他右手不能出汗,需要定期回香港找医生换药。
作为至今仍然活跃在片场的香港资深演员,任达华经历了香港电影走向黄金时代与衰落后北上求生的全程。他做模特出道,拍摄汽水广告入行,曾做过TVB和亚视的演员,至今参演了近300部影片,其中动作片、武打片占了大部分。他与许鞍华、徐克、谭家明、杜琪峰等导演都有过合作,曾获超过十次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男配角提名,同辈演员淡出银幕时,他依然以每年四到五部的频率出现在影视作品中。他将演戏视为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饰演的角色类型多样,演技日益精进,是香港男演员的中坚力量。
从业四十年,任达华至少在四种角色上有过突出表现:舞男、警察、黑帮老大、邻家大叔。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香港电影开始分级。导演林德禄邀请任达华拍摄电影《香港舞男》,他饰演的舞男阿伟潇洒性感,专业有素养,吸引了观众的注意。此后的“舞男”系列电影等让他的舞男形象进一步立体饱满,他扮演的角色们穿梭在不同女人之间,眼神干净、姿态优雅、坦荡细腻。
进入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任达华成为杜琪峰创办的银河映像电影公司御用演员,接连参演了《非常突然》《PTU》《黑社会》《枪火》等银河映像代表作。他的角色多为警察或黑社会老大。在杜琪峰具有浓厚个人色彩的影片中,这些“标签化”角色都有了不同的面目。《PTU》里,任达华饰演的警察阿展有暴力倾向,警察与正义的关联被模糊。《黑社会》中,他饰演的黑帮老大乐少偶尔柔软真实,庆祝当选话事人的晚餐是和儿子一起吃火锅。这两个角色帮他赢得了从影近30年中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最佳男主角奖杯。
任达华擅长塑造内敛的角色,在《岁月神偷》中的罗爸爸身上,他把这一点做到了极致。为准备角色,他还去学了怎么做鞋:罗爸爸寡言,在电影里敲敲打打,靠一双双手工鞋撑起一个家。这个角色是60年代香港市民形象的复刻:任劳任怨、勤劳朴实。但岁月无情,现实雨打风吹,在一次台风中,罗家的鞋铺被吹散;现实的无奈与人情帮扶夹杂其中,穿过岁月,绵延至今,引发极大共鸣。这个角色让他第一次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至此,他终于得到了香港电影所有重要奖项的认可。
图/本刊记者 大食
《PTU》2003
《黑社会 》2005
《文雀 》2008
《岁月神偷 》2009
《破冰行动 》2019
《小Q》2019
他将入行四十年分门别类,形容为自己的四条皱纹。“一条是武打片,一条是唱唱片,一条是警察戏,一条是黑帮戏。”《岁月神偷》和《小Q》是新的半条,与之前的男人戏不同,这两部电影“有人味、有爱”。
浪漫与诗意成为他在电影中追求的感觉,受伤休息期间,他每天在家看两部电影,从大卫·林奇到李小龙,从《老无所依》到《落水狗》。印象很深的是万玛才旦的《撞死了一只羊》和昆汀的新电影《好莱坞往事》。万玛才旦的文人气质使影片像拿着一本书在讲述西北藏区救赎的诗意,《好莱坞往事》则有非常多港產片的片段。“昆汀看了很多港产片,这部电影里都是港产片的影子。”
五年前采访任达华时,地点定在香港尖沙咀1881 Heritage,那里曾是香港水警总署。他的父亲是一名水警,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突发精神病的同袍杀害。任家失去经济来源,他不得不早早入行拍广告挣钱。父亲的影子在他与哥哥的人生道路上留存,哥哥成为一名警察,官至香港警务处副处长;他则在电影中饰演了上百次警察,延续父亲生命的印记。
拍照时,摄影师带着任达华走进保留完好的监狱,寒暄中,他语气柔和,声音低沉,如同《岁月神偷》中的罗爸爸。开拍时,他一手遮住鼻子和嘴,只留了一只眼盯着镜头,光从侧面打过来,他的眼神变得犀利尖锐,脸上轮廓分明。刚刚说话温柔的任达华不见了,镜头前的他一秒入戏,面目让人难以捉摸,不知是警察,还是黑帮老大。
从《小Q》开始,我才会演戏
人物周刊:《小Q》这个故事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任达华:我有四条皱纹,一条是武打戏,一条唱唱片,一条是警察戏,一条是黑帮戏,但是没有一条是演视障人士,对我来说挑战很大。(这部电影是)小Q成长为一只合格的导盲犬,遇到了中年失明、孤僻又坏脾气的天才糕点师的故事。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彼此陪伴,帮助糕点师拥有了新生活。
从一个能看到光明,很孤僻很自闭的糕点老师变成了周围黑暗、找不到方向的盲人,他很孤独,想自杀,这个心态最难演。每天拍戏四十多个take,大家都流着汗,因为我位置经常走错。拍戏的两个月,剧组定了一副隐形眼镜,可以看到20%,我说不行,我要一点都看不到的。我要真的找到这个人。在拍戏过程中,某一段戏真的很无奈、很慌,这种场景我一定要看不到东西才有这个恐惧。我希望用这个方式寻找这种恐惧,这种没有方向感。
我希望拍多些这样的戏,多一点这种心态去研究,其实拍完这个戏之后,我发现我以前演的戏都不行。没有爱。
拍《小Q》,他们讲完故事,我第一个问题就问:狗狗是男是女?他们呆了十秒,说是女的。男女演绎方法不一样,儿子可以用硬一点的吵架方式,代表这种爱;但是女儿,爸爸对女儿永远是细声细语——“OK”,笑着说OK。
我经常说很多美国片看完就忘了,不够深入。我希望自己能有六条皱纹,希望新的两条是多拍一点爱的电影。把爱放到最大,把爱奉献给观众。
人物周刊:五年前跟你聊的时候,你同时在拍两部戏,辗转香港、台湾和泰国,五年过去了,你现在依然每年会有稳定的产出,是什么让你一直坚持这么做?
任达华:因为我有爱啊,我对电影的爱,我对年轻人的爱。
人物周刊:你更希望跟年轻人合作?
任达华:我之前拍《破冰行动》,吴刚老师也有两条皱纹,王劲松老师也有皱纹,他们经验很丰富,但是黄景瑜没有皱纹。我们演员希望跟有皱纹的朋友、经验很丰富的朋友聊演戏,演的时候就像在玩。但跟年轻人演戏,他们没有皱纹,那他们怎么演?他们还在思考很多东西,在融入。我觉得一个演员应该有这样的契机。
我希望跟年轻人合作,了解他们多一点点,让我任达华在演技当中的range更宽一点,因为理解他们、了解他们、深入他们才能够把需要有年轻心态的角色演好。
比如如果演一个80岁的老人家,最后他讲到他的童年,要是我跟年轻人没有交流,我就不会知道现在这些人童年的想法,和他们交流了,那种心态就可以找到。
人物周刊:你从年轻人身上学到了什么?
任达华:黄景瑜有年轻人的活力。他有现代感。我认为我们多两条皱纹,等于看戏的时候有多点不同的角度。年轻人很直爽,这是他们年轻一辈拍戏的方式,演出来很直接,他们不会有那么多的忧虑,这才是他们的角色特点。
我很幸运,一出来的时候拍过谭家明,拍过许鞍华,拍过严浩,拍过杜琪峰,拍过徐克……他们那些大导演,每个派系的风格都不一样,我学到很多不同的东西。演戏容易?不。演戏太高深了。就像我拍完《小Q》之后,就发现以前演戏不行,现在无论是武打戏、枪战片,我都应该把爱放在第一位。
杜琪峰的爱深藏不露
人物周刊:你之前和银河映像其实合作了很多部电影,你刚提的那种爱,在杜琪峰的电影里面就会少一点。
任达华:他们的爱是深藏不露的。《PTU》里,阿展跟林雪的角色是同事的爱,不然的话我不可能帮他,对不对?《黑社会》里,我和梁家辉的对手戏,我也把爱放在里面,对黑社会身份的爱,不然我就会放弃去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爱,爱有很多种。杜琪峰的电影是男生跟男生的爱。
人物周刊:很硬的碰撞,但是硬里面有柔軟的部分?
任达华:对,男生跟男生。那种是传统潮州人的一种心态。杜琪峰是潮州人,他有潮州人团结的精神。他拍女孩子很少,他的戏都是大男人,女孩子就在后面的,你记得煮饭,煮完饭就OK,男人就走了。隐藏的爱是男生跟男生,这个呈现才有杜琪峰的氛围,是杜琪峰一贯的风格。你知道杜琪峰哪个电影在法国卖得最好、最多人看吗?是《文雀》。里面有朋友与朋友的爱,几个伙伴在一起,但是我跟我的伙伴同时爱上一个女孩子,片子里把女孩子的爱放大了一点点。法国人都是浪漫的,就喜欢这种,杜琪峰把香港拍成法国一样,音乐也是要法国人做的。
人物周刊:你跟他讨论过吗?关于团结的感受。
任达华:我只是观察,从来不讨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我是今天来拍这个电影,去拍你的不是拍我的,我希望能够帮助导演完成你的作品,而不是我的作品,所以我从来不讨论。但是我会给多一点点、给剧本里面多一点点更丰富的东西。杜琪峰很好,他和林岭东都没有剧本。没有剧本有没有剧本的好,没有剧本有些东西你才会觉得无常,你才会觉得这个世界就是无常的世界,开机后一秒发生什么事情你不知道。
人物周刊:我们会觉得杜导的电影现在不会再出现了,你的感觉呢?
任达华:时代不一样了,文化不一样了,但是杜琪峰没有变。他什么都能拍,他也拍过商业片,也拍过一些很经典的片子,他那代就是徐克、谭家明、许鞍华,他们都好厉害,他们什么都能拍的,只是他喜欢拍这种的。你可以叫他拍商业大片,他都能够拍摄的。
我也希望杜琪峰拍以前那些有枪的片,拜托你啊,拜托你,我们都愿意跟你拍的。
诗意与浪漫
人物周刊:刚刚你讲《撞死了一只羊》,你喜欢的是它描绘梦境的感觉,还是万玛才旦讲故事的方式?
2014年,香港,任达华 图/本刊记者 大食
任达华:它好像一篇文章。我看书很少的,但我看戏剧的东西很多,我喜欢摄影,喜欢画画,可以通过摄影、画画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我喜欢它,是因为有趣。我们很少看到这种片,会好奇,为什么要去寺庙里面给撞死的羊念经?你可以解读为救赎。片子是藏语,观众也听不懂,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东西?
但电影里面很多都是无常的,为什么杜琪峰电影那么好看,很多无常的东西,他能够拍到兄弟团结的精神,这个是杜琪峰。我看伊朗的电影,拍小孩的童年,《小鞋子》,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很商业,又好看。
《撞死了一只羊》是王家卫监制的,他有他的魅力。我很喜欢他拍的《爱神》,鞏俐和张震演的,他对裁缝的呈现就是一种诗意。
人物周刊:你觉得《岁月神偷》里面的诗意在哪里?
任达华:台风和家庭的观念。那大概是60年代香港家庭的观念,大家互相帮忙,最困难的时候我帮不到你,但是我给你个爱。
人物周刊:这种连结在现在的香港还会有吗?
任达华:一直会有。
人物周刊:这种诗意是你想接类似影片的原因吗?
任达华:对。我想多条皱纹,下次跟猫、跟草、跟花、跟天空拍戏。在南方望着的天、看到的树跟东北的不一样。秋天去哈尔滨,城市金黄,你会听到铃铃铃、哗哗哗,那是最清脆、最安静、最好的音乐。我们南方哪有这个音乐?没有,南方只有《岁月神偷》,只有台风。但是对北方人来说,他们也好奇,沿海一些大风的时候,我也有朋友过来看浪。
所以我说希望多条皱纹,是希望给我多点幻想的空间。王家卫电影也有他的诗意,杜琪峰的暴力美学,徐克天马行空,张艺谋以前的电影,包括《影》,中国的水墨画做成一个很有诗意的电影,还有武侠的戏,你要懂得欣赏。
人物周刊:你觉得香港比较好听的声音是什么?
任达华:浪和雨。有时候还蛮喜欢大雨的,因为没有节奏,但是又觉得有节奏,有听到很多故事。
人物周刊:你会听到什么?
任达华:这个故事其实是雨从哪里过来?每个方向都不一样。香港是一个点,从那边吹、这边吹都不一样。我们经历过那么多台风,发现有时候下雨是香港的一个特色。你坐在老楼梯上,下大雨不能出去,坐下来喝喝咖啡,隔着玻璃听听,玻璃上也有一点点雨,我觉得也蛮有意境,可以用来拍戏。
人物周刊:你对目前的状况满意吗?
任达华:我跟徐克、谭家明、许鞍华拍戏。他们的一些电影都能够放在图书馆,等于我拍的那么多经典的电影都能够放在图书馆。以后很多学生,很多做导演的,他们拿我以前的电影学习。以后的人研究武侠片,研究黑社会,研究警察……看什么?看杜琪峰的《黑社会》、看林岭东的《监狱风云》、看《岁月神偷》啊。我觉得我蛮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