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赤诚的心
2019-08-27任红禧张佳蕊佟堃
任红禧 张佳蕊 佟堃
2019年6月29日上午,在木兰县境内的松花江大桥上,一位老人手扶桥栏望着江面哽咽着说:“松花江啊,你的女儿回来了!”
越过2400公里的距离,跨过72载的光阴,自1947年参军离乡后,马旭终于踏上了魂牵梦绕的故土。
去时豆蔻芳华,归来满头华发。虽然远在他乡,但她的心从未离开过这片故土。正是这份对桑梓的深深眷恋,才有了“为家乡教育捐资千万元”的惊人之举。而在这一壮举的背后,展示给世人的则是一颗始终赤诚如初的心。
一位龙江女儿的家园情怀
——“如果不是当初家乡人送我去当兵,就没有我的今天。”
2018年3月,木兰县委副书记徐向峰接到一个陌生来电,电话那头是一位名叫金长福的空降部队老兵:“我有个叫马旭的老首长,想给家乡木兰捐一笔钱,用作教育事业。”
马旭是谁?捐款数额是多少?起初,这些信息均不清楚。为了搞清这些问题,木兰县委责成县教育局负责人进行对接。经过与金长福以及马旭本人的多次沟通,关于马旭的情况逐渐清晰起来。
1933年3月,马旭出生于木兰县建国乡李国宝屯的一个贫苦家庭,父亲去世得早,马旭和弟弟与母亲相依为命,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到秋收,母亲就去别人家的田里捡拾收割后遗下的玉米、土豆。
“母亲会说大鼓书,一家人就靠她说书养活。”在马旭的记忆中,母亲李成珍是一个“落魄的大家闺秀”,因家道中落流落东北,被外祖父许配给木兰的一个农民,也就是馬旭的父亲。
因为李成珍识文断字,很多村民拿着《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找她“说古”。当时大家都很穷,听书的人用破碗抓一点儿小米,或者用小碟盛几滴煤油,就算是听书的费用了。
李成珍十分重视孩子的教育,说书之余,她还教马旭姐弟俩识字、打算盘,这也为他们日后参军并考军校打下了基础。
1946年2月,木兰县成立了民主政府。1947年,村里的农会主任建议马旭的母亲送一个孩子去当兵,因为当时弟弟年纪太小,母亲就让马旭去了。
临行前一夜,母亲为马旭缝补衣服,边补边哭,马旭则躲在被窝里抽泣。第二天送行时,母亲跟着队伍一直送到松花江边,不停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就在马旭入伍的第二年,母亲因病去世了。
入伍后,马旭先后参加了辽沈战役、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后被保送至第一军医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军事临床医学工作。直到上世纪80年代,马旭以大校军衔从空降兵某部离休。马旭的弟弟后来也参军,并考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即著名的“哈军工”),毕业后一直从事国防事业。
树高千尺忘不了根。马旭常说:“如果不是当初家乡人送我去当兵,就没有我的今天。”少小离家的她,始终念念不忘的就是家乡。“在军医大学读书时,我就想节约一滴水、节省一粒米、节攒一分钱,回报家乡,为家乡建设做贡献。”
马旭将积蓄捐给家乡的想法由来已久,但不知道该如何联系当地政府。直到2017年,空降兵部队邀请退伍老战士参加纪念黄继光的活动,马旭碰到了多年未见的伞降教员金长福,当时,他刚从辽宁抚顺的民政部门退休。考虑到金长福身在东北,离自己的家乡更近,马旭便请他帮助联系木兰县委,以完成捐资心愿。
在多方努力下,马旭最终得偿所愿:2018年9月13日,马旭的300万元第一笔捐款汇到木兰;2019年4月8日,马旭购买的理财产品到期后,将余下的700万元也如数汇出。
2019年6月28日,受家乡人民盛邀,马旭终于踏上归途,并于次日乘车回到木兰。
看着静静流淌的松花江水,马旭想起当年妈妈站在江边喊她名字时的场景,不禁感慨万千。如今,妈妈不在了,她把松花江当作了母亲。
一个军人的使命担当
——“如果不能和他们一起跳伞,我这个军医就是废物!”
这几年,马旭的一只脚几乎失去了着地的力量,走路越发吃力,那是因为战争年代留下的旧伤开始反噬。
当年,马旭入伍不久便考入东北军政大学吉林分校。学习半年后,她成为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一名卫生员。
1948年10月,马旭跟随部队参加辽沈战役,冒着枪林弹雨抢救伤员。在黑虎山地区的一次战斗中,马旭紧跟战士进行抢救,不幸被一块炮弹皮击中大腿,她挣扎着站起来,可没跑几步又倒下了,最后被战友用担架抬了下去。在后方医院没待多久,马旭就想方设法回到前线。“前线的伤员需要我。”马旭说。
1951年,马旭随部队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救死扶伤,多次立功受奖,被授予抗美援朝纪念章、保卫和平纪念章和朝鲜人民政府三等功勋章。
今天,马旭对过去的军功很少提及,更不居功自傲,她说:“和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我能活着就感到无比的幸福。”
从朝鲜回国后,作为优秀战地卫生员,又有一定的文化基础,马旭被保送到第一军医大学深造。1956年,马旭以全优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武汉军区总医院,当上了一名外科军医。凭着精湛的医技,刚刚20岁出头的她就获得了“军中一把刀”的美誉。
1958年,思想、业务全面过硬的马旭光荣入党。
在武汉军区总医院工作不到三年,马旭主动要求调往前线野战部队医院,到步兵某师卫生营手术绷带所任军医。
1961年,中央军委命令由参加过上甘岭战役、黄继光烈士生前所在的英雄部队某军为主体,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降兵部队。马旭受命参与新部队的卫勤保障工作。
“如果仅仅在后方做卫勤保障工作,怎么能了解伞兵的需求呢?”马旭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于是她决定:“我一定要和伞兵一起跳伞!”可马旭的身高只有一米五三,体重仅有三十五公斤,不能达到空降兵训练大纲对跳伞的身体要求,更何况当时没有女兵伞降的先例。为此马旭多次找到部队首长:“部队同志都跳伞下去了,如果不能和他们一起跳伞,我这个军医就是废物!”
马旭没有气馁,不能参加跳伞训练,就站在一旁观察揣摩。到了晚上,等伞兵们训练完了,她就偷偷跑到训练场,借着月光练习。为了熟练掌握动作要领,她还在宿舍挖了一个坑,垫上细沙,把椅子叠到桌子上,自制了一个简易跳台,每天晚上练习几百次。
练了半年多,马旭感觉“差不多了”,于是,咬破指头写了一封血书:“身在空降师,如果不跳伞,怎么能叫伞兵?我恳求组织批准,并保证成为合格的伞兵!”
师首长无奈地说:“如果你跳得比其他战士好,就让你上!比他们差,以后就别再提了!”
马旭二话没说,跳上平台,连跳3次,动作标准利索,赢得了在场战士们的阵阵掌声,师首长这才不得不同意马旭跳伞的请求。
从1962年秋初次跳伞,此后20多年间,马旭先后跳伞140多次,虽然她的体重过轻,跳伞落地时总是飘到比其他战士更远的地方,但整个跳伞生涯没有出过其他差错。从她的安全角度考虑,1984年起,部队不再允许她上天。
在人民共和国空降兵的历史里,马旭创造了三项之最——第一位女空降兵、跳伞次数最多的女兵、实施空降年龄最大的女兵。
一对科技工作者的探索攀登
——“我感觉从来没有离休过,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马旭除了军医的身份外,还是一个勤奋的科技工作者。
在部队的日常工作中,马旭和丈夫颜学庸一起从事科研工作,他们始终围绕着部队的实战需要,开发研制了许多实用性很强的发明。
比如,马旭夫妇在做手术时发现,一针一针地缝合创口速度太慢,不符合战地需要,于是,他们研发了一款拾针器,一次性能缝合3针。
充气护踝则是马旭夫妇获得的第一个发明专利。在随军空降时,马旭发现,在着陆的瞬间,强大的冲击力容易造成战士的腰部、踝部骨折。在当时,因为跳伞骨折造成的非战斗减员高达30%。如何才能有效避免这种情况,也就成了他们攻关的课题。
马旭和颜学庸经过反复试验,最终设计出了套在脚上的充气护踝。为了让官兵放心用,马旭夫妇先在自己身上进行试验。为了验证效果,他们20多次从天而降,在花甲之年还前往高原跳伞。
1995年,他们又研制出“单兵高原供氧背心”。当时,空降兵在高原跳伞,因为氧气稀薄,需要背负氧气瓶。但是,氧气瓶的分量太重,且携带不便,马旭夫妇便一起研究,是否可以发明一款穿在身上的轻便供氧裝备。于是,他们用航天材料制作成背心状的供氧袋,既穿戴方便、行动灵活,又解决了高原供氧问题。这款发明于1996年获得国家发明专利。当年,《解放军报》的一篇报道称赞这项发明“填补了空降兵高原跳伞供氧上的一项空白”。
在马旭夫妇发明的多项专利中,应用最为广泛的一项就是治疗萎缩性胃炎的药剂。
早些年,空降部队的一些新战士因为在跳伞前高度紧张,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常常饿着肚子进行跳伞,等安全着陆后又猛吃一顿。一来二去,不少战士患上了萎缩性胃炎。
为了治疗这个疑难病症,马旭夫妇从祖国传统医药学和民间偏方中寻找治疗方法,又利用西医提取技术,萃取有效药物成分,最终研制出一种治疗萎缩性胃炎的药剂。当年,马旭也因为这项发明引起媒体的广泛关注。
一些制药厂商和医药研究单位先后和马旭建立合作关系,陆续生产了一些药剂成品。这些专利转让费也成了日后马旭为家乡捐款1000万元中的一部分。直到今天,还经常有患者上门求医问药。
“活到老,学到老。我感觉从来没有离休过,总觉得时间不够用。”随着科研的不断深入、拓展,马旭越发感觉知识不够用,78岁那年,在颜学庸的支持下,马旭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考研。
最终,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基础医学院被马旭的精神所打动,破格录取了她。尽管困难重重,但马旭很是珍惜这次学习机会。经过3年的刻苦学习,马旭大多学科都顺利通过考试,只有外语没有过关。于是,在家中的饭桌、床头,贴满了写有密密麻麻的外语小字条——那是马旭学外语的土办法。
几十年间,马旭夫妇笔耕不辍,在军内外报刊发表了100多篇学术论文和科研体会,还出版了《空降兵生理病理学》《空降兵体能心理训练依据》等专著,填补了我国在这些领域的空白。
一名共产党员的初心本色
——“心里装着党和人民利益的人,是最美的!”
马旭平时爱唱歌,从武汉回木兰,她一路走一路唱,其实只唱了一首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是从她心底流出的歌。
在武汉市黄陂区木兰山下的军营大院旁,有一处被树木、杂草围拢的小院,院里有两间平房,这便是马旭的家。拥挤的小房子里堆满了书,他们睡的是一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硬板床,两只沙发早已破旧不堪,沙发面上垫了好几层麻袋片。
“这就是那个捐出1000万元积蓄的马旭家?”凡是来过这里的人,都会心生剧烈的反差,难以将这样清贫的生活与1000万元的捐款人联系到一起。
“这笔钱是我们一分一角攒起来的。”马旭说,“我们俩舍不得花钱,也从不买衣服,一辈子始终穿军装。70多年来,大部分工资都存入银行,再把利息算入本金,钱越存越多。加上专利转让费和专著版权费、稿费,日积月累,便攒下了1000万元的积蓄。”
与马旭“一掷千金”的大气相比,生活中的马旭却“小气”得令人心酸。
这些年,老两口一直共用一部过时的翻盖手机,身上穿的迷彩作训服早已洗得褪色,脚上最贵的鞋是一双仅15元的“人造革”红皮鞋,掉了皮、开了线,用胶粘上还在穿。
走在马路上,只要看到被人丢弃的塑料瓶,马旭都会捡起来,攒到一起卖废品。
有些村民非常不理解:“俩人的工资这么高,日子却过这么苦,划不来。”
可马旭说:“人和人的情况不一样。我十几岁就受党的恩惠,在部队的大熔炉里成长,要知恩图报。我常想,如果我心里装着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那我可能是最美的;如果我心里有私心杂念,那我可能是最丑的。”
有些人不理解马旭,但马旭也有不理解的人。每当看到有领导干部腐化堕落的通报新闻,马旭既痛恨又痛心:“真不明白,他們要那么多钱干嘛?”
有人觉得,马旭夫妇过得太清苦,可马旭并不这么认为:“我不追求物质生活,物质生活的追求是没止境的。”
马旭和颜学庸虽然节俭,但他们并不以此为苦。相反,身为医生的他们更重视饮食健康:很少吃煎、炒、炸的食物,早餐是蒸土豆、咸鸭蛋和酸奶,中午和晚上则是将西红柿、时令蔬菜、牛肉、大米放在一起煮成的粥。
颜学庸自豪地说:“我们没有糖尿病,没有‘三高,我们很知足。”
事实上,马旭夫妇并非“苦行僧”,只是他们认为“不该花钱的地方绝不乱花”,他们在求知求学方面就很大方。
2012年开始,为了学好外语,也为了亲眼看看国内外的差距,经组织批准,马旭和颜学庸先后自费去过日本、俄罗斯、法国、美国等十几个国家,“走出去看看世界”。而每次回来,“对祖国的感情就更深一步”。
如今,马旭觉得此前捐款1000万“捐少了”,“我俩的工资花不完,只要我还活着,就会继续捐钱给家乡。”
“为人类奉献一切,为革命万古长青。”这是马旭当年嘱咐侄子在马旭父母墓碑上刻下的两行字。这,既是她对父母的深情告慰,也是她的初心誓言,更是对她一生无私奉献的最好诠释。
军中伉俪的大爱情深
——“她一直都是最美的。”
在马旭身边,始终站着一位了不起的男人——颜学庸。从矢志奋斗的同志、生死相依的战友,到志同道合的伙伴、相濡以沫的伴侣,颜学庸始终与马旭并肩前行。
尽管媒体对颜学庸的报道并不多,但细心的人依然能品味出他的人格魅力。
出生于重庆市江津区的颜学庸与马旭同岁,经历相仿,他于1950年入伍后参加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1959年进入第三军医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空降兵部队任军医。
在30岁之前,马旭并没有谈婚论嫁的念头,直到颜学庸走进她的生活。
当时,颜学庸已是马旭工作上的好伙伴。一次,他们听说苏联的一名驻岛战士突发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但岛上只有一名医生,没有助手帮忙打开腹部,导致无法实施手术。
“如果遇到类似情况,我们该怎么办?”马旭和颜学庸几乎同时发问。“能否发明一种自动开腹器,在手术过程中帮助医生拉开腹部?”两人的想法一拍即合。他们一起设计、反复修改,又把图纸送到上海的医疗器械厂家生产。最终,自动开腹器在临床上得到应用。
1963年,两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
夫妻情深,相守56载,即便年至耄耋、满头白发的今天,他们无论走到哪儿都手牵着手,穿着与众不同的“情侣衣”——一身褪色的迷彩服,胸前佩戴着党员徽章。他们一起跳交际舞,一起骑自行车锻炼,一起看书学习,一个轻声唱歌、一个打着节拍,还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
尽管年过八旬,但马旭依然喜欢扎着两个羊角辫,由颜学庸寸步不离地牵着她的手。
而在家里时,马旭却俨然是颜学庸的“领导”。马旭只需坐着动动嘴“支使”,颜学庸便会很快收拾好一切。
对马旭来说,丈夫是最爱她、宠她的人,也是最懂她的人。对于马旭捐款的想法,颜学庸早在结婚之初就已知晓——马旭对他说:“以后要攒点儿钱,支援家乡建设。”对于妻子的想法,颜学庸的态度是“完全支持”。
这对相濡以沫的夫妻,年轻时却做过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决定——不要孩子。一方面,马旭参加跳伞时已属“大龄女兵”了,能跳伞的时间本就不多,她不希望因怀孕生子而耽误训练,甚至提前退役;另一方面,由于马旭体质瘦弱的问题,怀孕本身也极具风险。经过反复考虑,最终,夫妻俩放弃了做父母的机会。
在回木兰参观当地的一所小学时,马旭和颜学庸摸着孩子们的头说:“我们虽然没有孩子,但捐助家乡的孩子读书,就是把他们当做我们的孩子。”马旭夫妇虽然没有过为人父母的感受,但他们共同付出的却是慈父慈母般的无私大爱。
有媒体问:“您觉得马老什么时候是最美的?”
颜学庸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一直都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