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
2019-08-27孟飞
孟飞
清贫岁月里,大人们最关心的事儿,莫过于怎么能把餐桌上的食物丰富起来,让孩子们吃得好一点儿,营养多一点儿。
妈妈买回小鸡那天,我和哥哥都兴致勃勃地跑去看。一共十多只半大的母鸡,它们不是想象中的长着可爱绒毛的那种小鸡雏,让我们略微有些失望。不过,它们身上的羽毛雪白雪白的,鸡冠红艳艳的,眼睛圆圆的,走起路来骄傲地昂着小脖子,多好看呀!我们很快就又喜欢起它们来啦!
妈妈管这种鸡叫“白乐呵”,我们也“白乐呵、白乐呵”地跟着叫。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鸡正确的品名为“白洛克”,是从国外引进的。
虽说这些小母鸡都是白羽红冠,细看容貌还是有分别的,性情、聪明程度也有区别。养了一段时间后,我和哥哥都有了最喜欢的那一只。哥哥最喜欢的那只个头最大、最强壮,鸡冠高高竖起,犹如大公鸡那般威风,取名“大凤”。我最喜欢的那只羽毛洁白如雪,鸡冠又红又润,神态脱俗,仿如鸡群中的白雪公主。
我为它取了美丽的名字——雪儿。
雪儿不仅长得漂亮,还非常通人性,目光异常温柔。每当见到我,它便跑到跟前来望着我,轻轻地“咕咕咕”唤着,分明是在问候。有时我走了,它还要跟着我走一段路,我往后瞧,它那神情好像依依惜别似的。
我偏爱雪儿,用菜叶剁鸡食的时候,我会剁一份细一些的,单独喂给雪儿吃。
雪儿一天天长大了,它身形匀称,仪态优雅,与世無争。但雪儿不大合群,喜欢独来独往。它好像极不情愿被圈在小院里,总往外飞。为了防止鸡跑丢了,妈妈把鸡的翅膀都剪短了,可是,这招对雪儿似乎不怎么起作用,它弹跳力极强,双翅张开,振翅一跳,便能飞过小院的院墙。这还不算,它有时甚至飞到我们家小院的高墙上优哉游哉地闲逛。它经常独自走到草地上,时而悠闲信步,时而优雅啄食。风吹拂着青草叶,吹拂着雪儿洁白的羽毛,它那美丽的身影根本不像一只母鸡,而像是一只大白鸽。
我喜欢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雪儿,百般地宠它,雪儿不在地上,便在我怀里抱着呢!
“白乐呵”母鸡生长速度很快,到了那年秋天,全都长得膘肥体壮了。可是,它们不幸的命运也到来了,鸡群里的母鸡渐渐减少。那些消失了的母鸡变成了小鸡炖蘑菇、清炖鸡汤、辣子鸡等美味佳肴,滋养了我们。
在我的保护下,雪儿平安无事。
有一天,狂风呼啸,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放学回家,尽管身上穿着长雨衣,却根本阻挡不住狂风大雨,裤子和鞋全都湿透了。回到家后,我换了衣服,到厨房找吃的,却见一只母鸡挨着阳台门卧在地上,身上的羽毛又湿又脏。我仔细一瞧,哎哟,这不是雪儿嘛!
原来,风雨太大,小院的一堵院墙倒塌,恰巧把雪儿砸了,它的一条腿被砸折了。
“这鸡不行了,别让它活受罪啦,杀了吧!”妈妈和姥姥都劝我,让我同意。
我哭喊着:“不许杀!不许杀!”
妈妈和姥姥拿我没办法,就随了我,给雪儿的伤腿包裹一番,把它放在阳台上单独养着。想不到,一段时间后,雪儿愣是养好了腿伤,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不过,它被砸的那条腿弯曲着,伸不直,再也没法恢复成之前的模样了。
养好伤后,雪儿又回到了小院。它的羽毛还是雪白雪白的,鸡冠还是红润润的,猛一看还是很漂亮。可是,它步态蹒跚,没有了从前的风采。
雪儿似乎完全不受腿伤的影响,目光依然温柔,依然与世无争。虽然瘸了一条腿,但它还是喜欢往外飞,一次次腾空而起,一次次撞在小院的门栏上,不过最后总能飞出去,一瘸一拐地走出我们家小院,朝草地走去。
秋意渐浓,野草长得有半人高,远远望去一片苍黄。我在草地里找黑星星吃,雪儿洁白的羽毛在草丛中时隐时现,它能独自在草丛里待上一整天。我觉得它总是独处,很可怜,就把它往回轰赶,想让它回到鸡群里去。可它并不顺从,跑到更远的地方,不让我找到。
雪儿异常孤独、异常宁静,仿佛一只飘逸的仙鹤。
要入冬了,妈妈和姥姥商量决定,只留下两只能下蛋的健壮母鸡养在厨房里,其余的就不留了。
只有两个名额,雪儿自然是属于不留那一拨儿的。在我的极力争取下,雪儿幸运地活了下来。同时活下来的还有大凤,与雪儿不同,大凤能住进厨房可没走什么“后门儿”。大凤绝对是一只出色的母鸡,它的身形不逊公鸡,是我们大院所有母鸡中最强壮的,它曾经跟公鸡斗过架,把公鸡啄得落荒而逃。也许是由于长得高大吧,大凤下的鸡蛋也大,比别的母鸡下的蛋大一圈。
雪儿、大凤关在一起养了没几天,问题就来了,大凤总欺负雪儿!明明食槽是很长的一条,两只鸡谁也碍不着谁,可是,人家雪儿安安静静地吃食呢,大凤也不知怎么就来了气,上去就朝雪儿的鸡冠狠狠地叼一大口,雪儿当即就出血了,一瘸一瘸地躲到一边去。后来我们发现,大凤欺负雪儿好像也并不单纯为了争食,有时候,大家都心平气和地待着呢,大凤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朝雪儿冲过去,二话不说就狠狠叼住人家的鸡冠子不松口!
真是岂有此理!大凤欺人太甚!
我们看到大凤欺负雪儿,就厉声呵斥它,用小棍子敲打警告它,大凤这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估计是被圈得难受,大凤情绪烦躁,三天两头地对雪儿施暴,雪儿的鸡冠总是血淋淋的,面目也不大好看了。
可是雪儿的眼神依然温柔,它似乎可以包容一切。大凤也经常厚着脸皮挨到雪儿身边待着,雪儿也不拒绝。
大凤和雪儿产蛋量差不多,几乎都是一天下一个蛋,然而,大凤下完蛋便会从产蛋隔板上跳下来,“咯咯哒、咯咯哒”地大喊大叫。雪儿下了蛋,只轻轻地叫上几声,身子会卧在鸡蛋上好一会儿,就像在孵蛋似的,它低着头,对着身子底下的鸡蛋左看右看,有时还用嘴轻轻地拨弄拨弄鸡蛋,完全是一个充满着浓浓爱意的鸡妈妈模样。
大凤的脾气改不了,有一次把雪儿的鸡冠叼得几乎断裂,鲜血直流。父亲回家见到,气愤异常,揪住大凤的鸡冠教训它,大凤老实了一段时间后,又故技重施。
哈尔滨的冬季漫长,雪儿关在鸡笼里,视线内不过是食槽、产蛋隔板,把脖子从鸡笼伸出来,看到的也只不过是厨房的地板、锅灶、垃圾篓、笤帚那几样单调的物件。它看不到窗外飘雪的美景,看不到天空和太阳,也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一定会觉得日子难熬吧!
无论发生什么,雪儿总是该下蛋下蛋,该吃食吃食,该睡觉睡觉,眼神温柔,平平静静地度过。
春天来了,雪儿和大凤重新回到小院去了。回到大自然中的雪儿和大凤,相安无事。雪儿又常常飞出小院,一瘸一瘸地到草地上悠然漫步去了。
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暑假时我参加了学校的夏令营。那是一次难忘的旅行,我们在二龙山停留了大约半个月。夏令营结束后,我兴冲冲地回家来,却发现雪儿闭着眼睛卧在阳台上,肚子底下垫着柔软的毛巾。我一看便知道不对劲儿,雪儿平常睡的是土地、砖头、稻草,可从来没睡过毛巾呀!我上前动动它,它勉强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雪儿好像很疼、很冷,浑身颤抖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闭眼卧着。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有小孩用脚踢坏了雪儿。我们请楼里的医生来瞧,医生说雪儿肚子里肯定有什么器官被踢坏了,不知该怎么救治。我央求医生想想办法,医生说要么试着给它吃点止痛片吧!就这样,我们设法掰开雪儿的嘴,给它吃下了止痛片。
第二天,我试图掰开雪儿的嘴再给它吃止痛片!却怎么也掰不开。我抱着雪儿,把手指放进它胸口柔软的羽毛里,感觉温热温热的,可它一直闭着眼睛,我能感觉到它的身体由于疼痛在不停地颤抖。当我放下它的时候,它竟忽然睁开眼睛,温柔地看了我一眼。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从雪儿常去的草地里给它带来了一把青草,我盼着雪儿看到青草,病情能有好转。
然而,雪儿消失了。
厨房里白雾升腾,氤氲着浓郁的香气。
那是浓郁得令人无法抑制住眼泪的香气。
白雾袅袅,温柔地拥抱着嚎啕大哭的我。
雪儿终于,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