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之辈
2019-08-27王小民
王小民
阿文旷课了——这在他八年读书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然而,班里的大多数同学对此无动于衷,因为在他们看来,阿文属于那种无足轻重的人,就算他十天半个月不露面,他们也不会感到惊奇。
阿文是个长相和学业都平淡无奇的孩子。在学校,他一向循规蹈矩,没给老师找麻烦,也从未创造出什么值得炫耀的成绩;不过关于他胆小怕事的传闻倒是不绝于耳,比如在课堂上,他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有时被老师叫起来,他也是战战兢兢地说不出几句话。
初二上学期时,班里的一个男生无端地受到外班同学的欺负,在绰号为大圣,真名叫齐天的男孩倡议下,全班男生都义愤填膺,喊着要去声讨那个欺负人的孩子。阿文显然也被激昂的情绪感染了,豪情万丈地尾随着大家朝外班走去。然而,当前面的同学忽然停住脚步时,阿文急忙闪身躲进楼道的一个拐角。旁边的一个同学疑惑地问:“你藏什么呀?”阿文支吾了好一阵才说:“我怕……老师看见。”那个同学笑了笑,鄙夷地说:“别自作多情了,你就是走在最前面,恐怕都不会有人注意的。”很快,这件事在班里就传开了。尽管阿文很想为自己辩解,可是没有人愿意洗耳恭听。
为了改变懦弱的形象,阿文想尽了办法。他从街上买来那些肌肉发达的硬派影星的剧照,贴在自己的小屋里,以便睡觉的时候受到他们的熏陶;他还借来一些恐怖片,心惊胆战地反复观看,用来磨炼自己的意志。
可惜,他的努力并没有奏效。至少在班里,他仍然得不到足够的重视。
阿文暗自想,除非做出什么一鸣惊人的壮举,否则同学们是很难对他刮目相看的。
在默默的期盼中,机会总算来了。几天前,学校发布通知将举办艺术节,要求每班推荐一个节目参加全校的汇演。阿文踌躇良久才鼓足勇气,到文艺委员那里报名说,他可以表演电子琴独奏。
文艺委员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弹电子琴呀?”
“小时候学的,”阿文谨慎地说,“我还考过五级呢!”
“是吗?明天你把琴带来,演奏一曲让我们听听,看看能不能达到推荐的标准。”
“好的!”阿文喜形于色地答应了。
当天晚上,他把尘封已久的电子琴找出来,反复地演奏那首曾经弹得很熟练的《西班牙斗牛曲》,同时幻想着自己如同那个身手不凡的斗牛士,终于用一块红布降伏了凶猛的野牛,从而赢得人们热烈喝彩的情景……然而第二天早晨,文艺委员神色平淡地告诉阿文:“经过班委会研究,我们决定推荐大圣去参加汇演了。”
阿文迷惑不解:“你们还没有听我演奏,怎么就……”
“据我们所知,别的班也要推荐同学表演电子琴独奏,而且那个同学已经考过六级了。”
“可是……我都把琴带来了……”
“那有什么呀?再带回去呗。”文艺委员不以为然地说,“大圣的节目更有特色——你想想,笛子独奏,在全校肯定是独一份儿了,就凭这个,也有希望获奖。”
阿文懊恼地捶了一下琴盒,他明白,无论怎样申诉,也难以改变班委会的决定了。
更让他伤心的是,大圣见到他时,竟然用嘲弄的口气说:“你真的会弹电子琴吗?估计也就是幼儿园的水平吧?”阿文很想反驳两句,不过望着大圣扬长而去的身影,他只能忍气吞声了。毕竟,大圣不是好惹的。
阿文是上初一以后与大圣相识的,在最初的日子里,大圣因学习成绩差,也备受轻视。只是有一次,他与几个经常出没于校门外的不良少年打了一架之后,在同学心目中的地位才陡然升高了。有的同学下课后形影不离地追随他,把他当成靠山。也是因为那一次,阿文目击了大圣孤军奋战的情景,却没有挺身而出,从而招致大圣及其伙伴的莫大蔑视。他们说阿文不像个男人,太不仗义。阿文只好辩解说自己从来也不跟别人打架,所以才束手无策的。大圣不以为然,眯起眼瞥着他说:“像你这么胆儿小,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呀!”
从那以后,阿文就不时遭遇针对他的恶作剧。他猜想,那很可能是大圣指使别人做的,阿文不敢去向大圣追究,唯一能与大圣抗衡的,就是每次考试,他都极力把大圣甩在后面。但是同学们似乎看不出这一点,依旧对他毫不在意。
午间时分,阿文抱着电子琴,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连炽烈的阳光也像捉弄他似的,将他的身影压缩得又短又小,轮廓朦胧。
阿文赌气地想,班委会的同学没准儿是为了讨好大圣,才一致推荐他的。要是自己也像大圣一样拥有强壮的身材和冷酷的面孔,结果可能就是另一种了。
他心烦意乱地迈着脚步,走进一条小胡同。穿过胡同,就是他家所在的住宅小区了。狭窄的道路两边,错落着色调灰暗的平房。据说这些房屋很快就要拆除,不久将改造成高耸的楼宇。阿文走过一扇斑驳的大门时,看到墙脚下卧着一只大花猫,猫的旁边有一把破旧的藤椅,椅子下放着一个纸盒。
阿文漫不经心地朝大门看了一眼,他知道,大圣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时候,那只大花猫忽然懒洋洋地睁开眼,很随便地瞟瞟他,又继续晒它的太阳了。那猫的眼神让阿文恼火起来——怎么你也敢瞧不起我呢?于是他摆出严厉的架式,用力跺跺脚,试图把猫吓跑。没想到那猫一点儿也不畏惧,反而蹿到纸盒旁,瞪大眼睛盯着他,并且发出一阵威胁的叫声。
阿文更加恼火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被一只猫唬住呀!他左顾右盼,弯腰捡起半块砖头,然后气势汹汹地跨步上前,将砖头用力朝那只猫砸去。
砖头击中了猫的身体,它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一瘸一拐地匆忙跑进院子里。
阿文总算出了一口气——哼,这回你该知道谁厉害了!
当天下午,阿文注意到大圣没有到校上课。而文艺委员和几个班干部则显出焦急万分的样子,他们说下课以后学校就要对各班的节目进行初审,如果大圣不来,就该算本班弃权了。阿文听后,不由得暗自幸灾乐祸,心想,谁让你们推荐他的……
放学后,阿文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格外轻松,他甚至还哼起了欢快的歌曲。然而,穿過小胡同时,他远远地望见大圣呆呆地坐在大门外的那把藤椅上,一副失落的样子。
“你怎么没去学校,是病了吗?”阿文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现在学校正审查节目呢,你还不快去?”
大圣愁眉苦脸地摇摇头:“我哪儿还有心思演节目呀?”
“你怎么了?”
“也不知道是谁把我们家花花打伤
了……”
“花花是什么呀?”
“一只大花猫,都在我们家养好几年了。”
阿文心头猛然一跳。
“它受伤后就跑了,一直也没回来。”大圣接着说。
“你别着急,没准儿晚上就回来了。”阿文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安慰道。
“我怎么能不急呢?花花把它刚生下不久的三只小猫也带走了。我妈说,它一定是擔心小猫受到伤害,才把它们藏起来的。中午的时候,我妈把小猫装在纸盒里,拿到外面来晒太阳,后来忙着去做饭,就忘了收回去,谁想到……”大圣说着,脸上露出凄楚的神色。
阿文隐约明白了,为什么那只大花猫龇牙咧嘴地不肯离开,原来它是想保护它的孩子。“这么说,你是为了找猫才没去上课的?”
“光是猫丢了,我也不会这么着急,关键是我妈——她身体不好,在家休养好几年了,平时只有花花跟她作伴。现在花花跑了,还带走了小猫,她嘴上没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她心里很难过。我最怕我妈伤心了,因为医生说,伤心会加重她的病情……”大圣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阿文默默看着大圣,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要是早知道这些,他怎么也不会在乎那只猫的眼神。他想不出该怎样安慰大圣,只好陪他坐在路边,望着往来穿梭的行人,一声不吭地呆坐了很久……
这天夜里,阿文躺在床上,一再辗转反侧。
第二天,阿文在胡同里追上了背着书包的大圣:“你家的大花猫回来了吗?”
大圣沮丧地摇摇头。
“我觉得应该去找找,”阿文建议道,“一只大猫带着三只小猫,应该不会跑远的。”
“可是,我不能再请假了。因为找猫不去上学,我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阿文沉默片刻,对大圣说:“这么说,我只好一个人去找了。”
大圣难以置信地看看阿文:“你从来也不旷课,要是让人知道你是为了找猫不去上课的,不怕别人说你吗?”
“说就说呗,反正我已经决定了。”阿文毅然决然地表示。
整整一个上午,阿文都在大圣家附近寻找花花。院落间、树林里、草丛中他都仔细寻找,虽然一无所获,他却依旧不愿放弃。他觉得,如果能尽早找回大花猫,大圣的妈妈就不会寂寞了。
中午的时候,精疲力竭的阿文在一片拆迁工地与大圣不期而遇。大圣把一个汉堡和一瓶矿泉水送到阿文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就冲你这么真心实意地帮我,我也应该感谢你。”
阿文很感动,不过却推开大圣的手:“你别谢我了,实话跟你说,是我把大花猫打伤的。”
大圣并不惊讶,而是说:“今天上午在学校,已经有人告诉我了,可是我不怪你,甚至还有点儿感激你呢!”
阿文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
“怎么跟你说呢?”大圣踌躇了好一阵,终于告诉阿文,“我是为了演出的事才急着来找你的。本来我报名参赛,是想给别人留下一个积极参加集体活动的好印象,没想到班委会真的推荐了我。幸亏昨天我家大花猫离家出走了,我才找到一个逃避节目审查的理由,谁知文艺委员通知我,负责演出的老师要在今天下午审查我的笛子独奏,我还能躲得过去吗?”
“那你就吹一曲让他们听听呗。”
“问题是我只会瞎吹,根本不能登台,更甭提获奖了。”大圣羞愧地说,又用恳切的目光注视阿文,“你能再帮我一回吗?”
“怎么帮?让你家的大花猫再挨一砖?可是现在它还没出现呢!”
“不是这么帮,”大圣急切地说,“你只要下午带着电子琴去学校,问题就全解决了。”
阿文有些为难:“我就怕班委会不同意。”
“我都退出了,他们只能推荐你。”
阿文想了想,无奈地说:“我试试看吧,要是没能为班里争到名次,可别有谁怪我。”
“不会的,老师不是说重在参与吗?”大圣说着,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神色,“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如果有人问,你最好说是我主动把演出的机会让给你的……”
阿文迷惑起来:“干什么要这样呢?”
“你想,我的学习成绩不好,要是再让人知道我不会吹笛子瞎逞能,别人还会看得起我吗?”大圣喃喃地说。
阿文总算明白了,沉默片刻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你真够哥们儿!”大圣脸上的愁云顿时消散了,“说真的,咱们班有好多同学讨好我,现在看起来,他们都不如你。”
“别以为我是讨好你,”阿文神情严肃地看看大圣,极其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做事应该对得起良心。”
大圣诧异地睁大眼睛,他没想到阿文居然说出了如此豪爽而深刻的话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在街头巷尾、房前楼后,许多人都看到两个男孩的身影时隐时现,并且听到他们此起彼伏地呼唤一只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