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童年(连载一)
2019-08-27张玉清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张玉清创作的短篇小说《懵懂童年》以主人公“我”小时候的记忆片段为主线,讲述了“我”童年时期经历的有趣事情,作品充满童真、童心与童趣,小读者阅读起来既轻松又能引发一些思考。从本期开始连载,以飨读者。
1 最初的记忆
我人生最初的记忆是在五岁的时候,我坐在院子里,和大我一岁的两个本家哥哥一起玩泥巴。我们把泥巴捏成一个小碗的形状,举起来,倒扣着往地上一摔,空气会在碗底冲破一个洞,看谁摔出的洞最大,谁就赢了,这个游戏我们叫“摔破锅”。现在能够模糊记起来的印象是,我到了十一岁还在玩,而那时候我们一起玩的孩子当中,有比我大三岁的,也就是说已经十四岁了。
我还记得那场面,十几个孩子一起玩“摔破锅”, 先是到坑边挖泥,然后是摔泥,把泥摔好了再做“破锅”,最后是比赛“摔破锅”,一玩儿就是半天。年龄最大的孩子,总是摔得最棒,一直赢。我的一个本家哥哥,学习不好,但是“摔破锅”总是能赢我。
这个记忆,写到文学作品里还是有意义的。它能让将来不知道“摔破锅”的孩子了解我们那时候的游戏,如果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还在玩“摔破锅”的话,那至少说明了他没有更好更高级的游戏可玩。这个真实的记忆,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孩子走过的脚印。
另一个记忆也是五岁的时候,一天早晨,天气有些凉,我从梦中被推醒,爸爸在给我穿衣服,我站在炕沿上,因此跟爸爸差不多高。记在心里的情景是:爸爸已经把衣服给我穿上了,正给我扣扣子,扣好后,就单手抱着我往屋外走,送我去姥姥家。
妈妈因为跟爸爸吵架,生气回姥姥家去了,所以爸爸要把我也送去姥姥家。那时候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吵架的原因,但在我懂事之后,从妈妈的言谈里知道,他们那时候吵架,大多是因为经济上的问题。爸爸收入低,为了这一点儿钱在过日子当中怎么用而产生了分歧。
这是我人生的另一个早期记忆,这一次,因为妈妈不在我感到了害怕。
2 老姑奶奶家的干果子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妈妈经常带我到老姑奶奶家去串门。老姑奶奶是个梳着长发的小脚老太太,矮矮的小小的,额头看上去又平又光,现在想起来,其实她那时候也就不到五十岁。她的人缘极好,所以每天都有好多人到她家去串门。
老姑奶奶有四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和我同岁,我管她叫小姑。老姑奶奶的丈夫是木匠,我叫老姑爷。老姑爷去给别人家做木匠活,完工后总能带回一包点心,点心就放在他家外屋挂起来的柳条篮子里,我们当地叫笼筐,从顶棚上垂下一根绳子,上面拴一个挂钩,篮子就挂在这个挂钩上,这个篮子一般用来盛干粮,通风好不爱坏,老鼠也上不去,没法偷。
老姑奶奶经常从篮子里拿出点心给我和小姑吃。有时候小姑不在,我也能吃到点心,这时候一般是老姑爷先说话:“给他拿那个干果子吃。”老姑爷管点心叫干果子。这时老姑奶奶就会从篮子里拿出一块点心来给我。过一会儿,小姑从外面玩回来了,见我在吃点心,就会吵着跟老姑奶奶要。
老姑奶奶的三女儿,我叫三姑,只比我大两岁,小时候对我很好,肯把好吃的给我。我们两家的房子离得很近,只隔了三四户人家,两个院子到现在还在,但三姑自從出嫁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三姑只是嫁到了二里远的邻村。小姑嫁到了十几里远的村子,她出嫁以后,我也只见过她一次面。自从她们出嫁,一晃已经三十年过去了,想一想,人生是多么简单多么快啊!
有时候趁老姑奶奶不在,三姑和小姑会自作主张去拿点心吃。篮子挂得高,但她们有一个很好玩的办法,把很大的一个矮桌立起来,然后脱下鞋子,光着脚踩着桌面小心翼翼走上去,这真是像演杂技一样,这时候的桌面呈六十度角立起,靠两条桌腿和一侧的桌沿三角支撑,并不稳定。
但无论是三姑还是小姑,都能灵巧地站到立起的桌沿上,伸手够到篮子,拿到篮子里的点心。对这两个姑姑的身手,我每次都看得目瞪口呆,并且羡慕得不得了,但我从来不敢尝试,那立起来的桌沿离地面很高的,摔下来可不得了。
长大了以后,偶尔我还会想:她俩这样的身手是怎么练成的呢?肯定不会是大人教的,也不会是跟哥哥姐姐学的,因为那时候大姑姑已经出嫁,而排行老二的叔叔已经十七八岁了,他要是想拿点心,是用不着踩桌子的,那么肯定是三姑或小姑最早发明的,她们无师自通,而且技艺精湛,我从没见她们摔下来过。
就我小时候所观察到的,兄弟姐妹之间年龄差两三岁,很少有像书上写得那么友爱,而是经常吵闹打架。三姑很少带小姑出去玩儿,小姑有着一张小噘嘴儿,其实挺俏皮可爱的,但小姑最怕别人说她小噘嘴儿,一有人说她,她就大哭大闹。
有一次,三姑领着我在街上玩,远远地看见小姑走过来,三姑拉着我躲在拐角,大叫一声:“小猪子!”意思是说小姑的噘嘴像小猪一样,小姑立刻大哭着跑回了家。后来小姑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出落的很漂亮,她的小噘嘴也成了她漂亮的特征,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小时候别人一说她小噘嘴她就哭的事情。
3 神奇的小灯笼
对于我来说,老姑奶奶最大的贡献是下面这件事。有一天,老姑奶奶跟前来串门的人讲一件过去发生的事,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也是老姑奶奶看在眼里的真事。
那件事发生在1948年,我们这里已经解放了。忽然有一天,在村东头的东大洼闹起了“小灯笼” 人们看见无数个闪烁的火红小灯笼,在东大洼的夜空上飞舞,有的是几只“小灯笼”凑在一起互相逗弄冲撞闪躲;有的互相追逐嬉戏,就像孩子们在游戏打闹;有的则天马行空般的从大洼的西南角“唰”地滑向东北角,像流星一样快;有的又从东北角流星一样由远及近地滑过来。
人们不知道这些小灯笼是什么,它们上下跳动着欢舞,漫天遍野都是,多得数不过来。那是初冬的时候,田野里的庄稼都已经收了,地面干净了,因此望出去一马平川,从我们村到临村大青庄坞有一千五百米,这之间是平平展展毫无遮拦的田野,这一大片的空间全被小灯笼占领了,中间地带最为密集,它们在离地面一丈多高的空中肆意飞舞狂欢,那场面既神奇又吓人。一些最大胆的小灯笼,甚至侵扰到了村边,离观看的人群也就二三百米,它们上下跳动着挑逗一会儿,又唰地向远处滑走。
人们惊奇地看着,谁也不知道这些小灯笼究竟是什么东西,因为谁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儿古往今来从未发生过。有人猜是狐仙,说那闪烁的小灯笼是狐仙吐出的狐宝,这显然很不科学。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能解释出这些小灯笼是什么。
老姑奶奶讲这件事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严肃,还带着一种神秘的恐惧。当时除了妈妈,还有另外两三个串门的人一起听,她们也都感到了恐惧。我因为小,当时并不是十分明白,但我清晰地记住了这些内容。
老姑奶奶双手握成拳头,用两只拳头比画着那些小灯笼是怎样上下跳动和左右闪躲,并且说:“就跟电灯泡这么大。”
老姑奶奶说小灯笼们闹了三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老姑奶奶瞪着眼睛、握着拳头讲述这件事时的情形,一直清晰地印在我心里。那时候人们来她家串门的主要内容就是聊天,但我只记住了这一件事。我无法说出这件事的意义,我只是记住了它,并且认为它是真的,我是无神论者,而且从不迷信,但是我也解释不出这些小灯笼究竟是什么。
这将是我永远也想不出的一个谜,我在这里把它写出来,它也就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个谜,但我觉得这个谜不会有人能解开。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老姑奶奶瞎编的,那么我告诉你,我还听别人说过,有一次爸爸和本家的五伯伯聊天,他们也说起了这些小灯笼,他们也亲眼见到的,他们所描述的情形和老姑奶奶所说的一样。我坚定地认为,爸爸和五伯伯在这件事上是不会说假话的。我了解他们,如果这件事只是个传说,他们绝对不会把传说说成是真的,更不会说是自己亲眼所见。
爸爸和五伯伯都是无神论者,他们也像我一样不明白这些小灯笼是怎么回事。2007年,我想把这件事写成一篇小说,那时候我已经四十一岁了,但我的心里仍然不能对童年里听到的小灯笼的事释怀。我再一次郑重其事地向爸爸求证,我问他小灯笼的事是不是确实是真的,我们父子间有了如下的对话:
“是真的。”爸爸说,一点儿也没有犹豫。这时候爸爸已经六十七岁了,身体不太好。
“怎么可能是真的呢?真是不可思议,那些小灯笼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问道。
“是真的。”爸爸说,“也许是狐仙。”
“不会吧,”我说,“这个世界上哪会有狐仙呢?”
“都说有狐仙。”爸爸说。
“那都是传说呀,谁真的见过狐仙?”我说。
“有人见过黄鼠狼搬家。”爸爸说,“我一个同事说的,有一次他在棒子地里的小道上骑车,碰上了一大群黄鼠狼,有上百只,它们好像排着队伍行进一样走得井然有序,其中有一个首领,跳到了玉米尖儿上查看路线,吱吱地叫着发布命令。它们遇见他时,并没有惊慌害怕,也没有攻击他,也没有逃跑,就像井水不犯河水一样,继续行进,一会儿就远去了,消失了。他说他一生当中只有这一次看到了那么多的黄鼠狼。”
“这既不能证明世界上有狐仙,也不能证明那些小灯笼就是狐仙。”我说。
“小灯笼不是狐仙,那我就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了。”
“那些小灯笼是您亲眼见到的吗?”我继续问。
“是。”
“您那时候多大呀?”
“八九岁。”
“我五伯伯也亲眼见到了?”
“他也亲眼见到了。”
“我五伯伯那时候多大?”
“他十一二岁。”
“当时还有多少人看见呢?”
“也没有多少人,二三十个人吧,有大人也有孩子,都是在咱们家附近,住得远的没有来看。”
“最初是怎么发现的呢?”
“第一天是有孩子先看见,那时候这里就是村边,大东坑的东边就是田野,连着东大洼,有孩子在大东坑边玩儿,太阳落山了,天一擦黑,就看见了东大洼那边的小灯笼。孩子又招来别的孩子看,有大人也出来看,但是第一天来看的人不多,小灯笼的数量也不是特别多。第二天小灯笼就多了,漫天遍野都是,来看的人也多了。第三天看的人里有民兵,那时候刚解放,民兵都有枪,有一个民兵拿枪照着东大洼上邊开了两枪,小灯笼就散伙了,不是一下子就没了,是慢慢地越来越少。第四天只有很少的小灯笼出现,我们再去看,都觉得没意思了。第五天小灯笼没有出现,一个也没有,从此再没有出现。”
“怎么小灯笼还怕枪?小灯笼那么神奇还怕枪?”
“怕枪,枪一响就散了,头两天小灯笼都是到了半夜还在闹,看的人都走了,它们还在闹,那天枪响后小灯笼就渐渐散了。”
“小灯笼有多大呢?”
“跟电灯泡那么大。”
“有多亮呢?”
“跟灯笼一样亮,要不怎么叫小灯笼呢?”
是的,所有的人说起这件事,都管它们叫小灯笼。
“那您想想,在看的人里都有谁呢?”
“有你伯伯,还有你五伯伯,还有牛德龙,那时候我还小,是跟着大孩子去的。”这里说的伯伯,是爸爸的亲哥哥。我们当地管伯伯是叫“大爷”的,这里面写到的所有伯伯,爸爸说的时候都是说成“大爷”,我是怕引起歧义,才在字面上写成了“伯伯”。
“我老姑奶奶去看了吗?”
“可能去看了吧,咱们都住得近,但说不好,她那时候是大人,我记不住大人谁去看了。”
“那民兵里是谁打的枪呢?”
“说不好了,好像是老韩家的吧。”
我后来为这事,又求证过我老叔,爸爸的亲弟弟,老叔说有这事,但不是他亲眼所见,当时他太小,爸爸他们不带他去看,但爸爸他们回来之后都跟老叔说了。
“那三天里,那些小灯笼是在干什么呢?是跳舞吗?是狂欢游戏吗?是像小孩子的玩闹还是像大人的聚会?为什么在那之前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呢?”
“当时的老人们说,那是狐仙搬家。只有搬家才能说得通,咱们东大洼不会有那么多的狐仙,那都是从别处来的,它们聚在一起,往远处搬家,就像燕子搬家一样。”
“燕子搬家?燕子搬家我们都看见过,年年看见,可这世界上谁看见过什么狐仙呢?”
“反正要不是狐仙,就是别的东西,这说不清了。”
“远处是哪里呢?”
“那谁知道?”
“搬家就搬家,还闹腾三天干什么呢?”
“它们在告别,表明不回来了。”
“现在咱们也不管那些小灯笼是什么,也不管它们在干什么,只要是您和我五伯伯他们亲眼见到的就行了。”
“那是亲眼见到的,是真的。”
我也坚信这是真的,并且认为,爸爸和老姑奶奶看见了小灯笼,记住了小灯笼,并且说给我听,这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
那天在我和父亲的整个对话里,父亲说到的那个小灯笼是在告别的说法,对于讲述小灯笼这件事既有文学的味道又有渲染的效果。“它们是在告别”,要这样说,就像文学了,像童话,但是我不愿沿着这个方向多写,哪怕一句话,因为对于这些真实存在的小灯笼,如果把它们写成文学,把它们陷入了虚构,那就糟蹋了它们存在的意义。
那些神奇的小灯笼,它的意义就在于它们是真的,它们存在过,这种事情存在过,就是它们的意义。
这些小灯笼!每次想到它们,我都会感到巨大的遗憾:我们永远无法解开这个谜团,永远无法企及它们的真相……
4 妹妹来了
我八岁的时候,妹妹出生了。那时刚过春节,还在正月里,那个年代村里人生小孩儿不是去医院,而是找接生婆来家里接生,我们当地管接生婆叫老娘婆。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老娘婆坐在我家的炕中央,她刚刚完成了她的工作,我的妹妹出生得很顺利,全家都喜气洋洋的,妈妈安静地躺在炕上,妹妹在被子里,所以我没有看到她。我看到老娘婆的面前摆了一碗热腾腾的大米粥,还有几个煮熟的鸡蛋。我们当地的规矩是这样的,老娘婆给谁家的孩子接生完,要犒劳一碗大米粥和几个煮鸡蛋,这在当时是高档的食物。老娘婆高声大气地和家里人说着话,这时候家里人对她是十分尊重和感谢的,老娘婆的脸上满是大功告成的自豪。
半夜里妹妹降生最紧张的时候,我也被吵醒了,我有些慌,想爬起来,马上有大人来按住我安慰我,因为太困了,所以我就又睡着了,等到我再醒来,已经是早晨了,但那时天还没亮,只是电灯亮着。老娘婆喝着大米粥,吃着煮鸡蛋,见我醒来了,顺手拿起一个煮鸡蛋塞给了我。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妈妈要坐月子了,妈妈坐月子的待遇是除了平时吃的饭菜之外,还有一大碗炒熟并研碎加了盐的芝麻,我们当地叫芝麻盐儿,再加上每顿都有煮熟的鸡蛋。妈妈把鸡蛋皮剥了,蘸着香喷喷的芝麻盐儿吃,这是我们当地农村坐月子的妇女的标准待遇。据说芝麻盐儿最能帮助母亲产奶,而鸡蛋则既有营养又是农村那时候能拿得出来的东西,那大多都是在孕妇怀孕期间婆家和娘家就给攒下的。那时候的芝麻盐儿更金贵,鸡蛋一般家庭还是不限量的,可一大碗芝麻盐儿一般是要吃一个月的。
我家的条件比别人家稍稍好一点,所以那一大碗芝麻盐儿也是不限量的,在那一个月里妈妈吃完了一碗,中间又给炒了一碗。不再炒一碗也不够吃,因为我每天跟着吃,我还能每天跟着吃到鸡蛋,我也学着妈妈那样把鸡蛋蘸着芝麻盐儿吃。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妹妹出生给我带来的第一个好处。
妹妹给我带来的第二个好处是我吃到了甜炼乳。妈妈身体弱,妹妹出生不久奶水就不够吃了,爸爸只好买来了奶粉和甜炼乳,给妹妹冲奶喝。奶粉一点儿味也没有,还膻,我不爱吃,但是那甜炼乳却是太甜美了,我总是忍不住去偷吃。那时候,甜炼乳是很贵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妹妹,我的童年里是不可能吃到甜炼乳的。当然,我小时候很懂事,知道甜炼乳这样珍贵的东西是给妹妹买的,所以每次我只是偷吃一点点。
妹妹虽然出生很顺利,却不会哭,所以她刚刚出生三天,家里就请了好几个老太太来给她看病。这些老太太据说都会给小孩治病,她们坐了我家一屋子,总共有七八个人,讨论了两天也没有结果,她们谁都没见过不会哭的小孩。后来有一个老太太以试探的口气说:“是不是這孩子比别人多了个系儿啊,咱们把这系儿给她用针扎断了,可能就会哭了。”别的老太太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她们找来针,准备扎。这时候,爸爸把手指放到舌头下面摸了一下,又到镜子前看一眼,说了句:“哼,谁都有!”老太太们才停下了没有扎。那个老太太说的系儿,指的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舌系带,要是真的扎断了,那妹妹就不光是不会哭了,恐怕连说话也不会了。
老太太们更加无计可施,好在这时候又请来了另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叫何姥姥。何姥姥长得瘦小精干,声音响亮,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径直过去看了一眼妹妹,说了声:“不碍事,这好治!”然后,她拿出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在妹妹的胸口处一扎,只扎了一下,妹妹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何姥姥说:“好了,没事儿了。”全家人的心都放下了,疑云散尽,皆大欢喜,吃了两天大米粥和煮鸡蛋的老太太们也纷纷告辞撤退了。
后来提起这事儿,妈妈总是说:“怎么当初就没想到先去请何姥姥呢?”何姥姥在我们当地给小孩治病是很有名气的,好多小孩的疑难杂症她都能手到病除。后来妹妹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拉肚子的病,总不好,妈妈又去找了何姥姥。何姥姥让妈妈到野地里去找一种叫作花兜兜的野菜,剁成馅儿不要放油盐,包饺子给妹妹吃,妹妹吃了就好了。因为不放油盐,所以那饺子特别不好吃,妹妹很不愿意吃,妈妈只强迫她吃了几个,迁延多日的拉肚子居然就好了!
可惜的是,何姥姥在前几年去世了,我们偶尔还会提起她。有一次我跟同事聊天,说到有这么一个神奇的会给小孩治病的老太太,同事居然说这个老太太就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我们都很遗憾并唏嘘老太太的医术没有传下来。
妹妹除了生下来不会哭,小时候还不会爬。一般的小孩几个月就会爬了,可是妹妹直到会走路也不会爬。她在会走路之前,是用手坐着撑起身体往前颠,用这个代替了爬,倒是比一般的孩子爬还快。
妹妹会说话也有点儿晚,别的一般大的孩子都会说话了,她还不会。在会说话之前,她喜欢在喉咙里发出“啊——”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像蛤蟆叫。这个是我最先发现的,我就经常逗她,问她:“大蛤蟆咋叫呀?”妹妹就叫:“啊——”妹妹很聪明,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你说什么她都懂,后来也有大人喜欢逗她:“大蛤蟆咋叫呀?”妹妹就叫:“啊——”我觉得很好玩,但是爸爸妈妈那时候肯定已经有些担心了,怕妹妹是个哑巴。
妹妹开口说话,来得却有点儿神奇。那是妹妹“种花”以后,“种花”就是种牛痘,她的手臂上结了痂,妈妈多次嘱咐她这个痂不能碰。我们当地管痂叫疙疤,妈妈说:“你不能碰这个疙疤,碰掉了就麻烦了,会落疤。”妹妹不说话,但是妹妹懂了,记在心里,平时玩的时候总是注意保护着那个痂,从来不敢碰。
那个痂快要好了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妹妹突然说了话:“妈,疙疤掉了!妈,疙疤掉了!”
我和妈妈都在睡梦中,妹妹说了两三遍我们才醒。妈妈赶紧拉开灯,查看妹妹手臂上的痂,已经好了。之后,妈妈才猛然醒悟:“这孩子会说话了!”
我也很惊喜:“妹妹会说话了!”
岂止是会说话,还说出了完整的句子,表意准确,并且我还能感觉到妹妹语气里的惶恐,因为她知道自己把痂碰掉了。
从此妹妹就会说话了,这以后,妹妹身上再也没有表现出与别的孩子不同的地方。按说妹妹出生时不会哭,然后是不会爬、不会说话,最后是第一句就说出了完整的句子,这些应该能算是天生异禀的。据说天生异禀的人都会有些特殊的才能,或是在某些方面是天才,或是有非常高的艺术天赋,或是将来干出大事业成为大人物,有不少的文学作品里都是这么写的。
但妹妹从会说话了之后就一直是一个平凡的孩子,长大了也成为了一个平凡的人,如今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也看不出将来会变成不普通的迹象。
5 上学了,一·三班
我九岁上学。
1973年,春节过后我就九岁了。寒假开学,我就上学了,那时候的新学年是从寒假开学开始的。
过年之前的一两个月,我就已经跟二黑子说好了,上学的第一天我跟着他去。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去过学校,也不认识去学校的路,所以必须有人带着去。
那时候家长并不接送孩子上学,我们那次新生入学一共有八九个孩子,我印象中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家长来送。入学之前也不需要登记,也不需要报名,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是开学那天早晨直接就去了学校。
上学第一天的情形,是我從小到大一直记在心里的,印象非常深刻,一想起来就会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一清早我就整装待发了,挎上一个解放军背的那种绿帆布书包,跟别的孩子比这个书包算是高级的,别的孩子大多是用普通的提兜做的书包。外屋的锅灶里,放着妈妈已经做好的饭,可我还没有吃,二黑子就在门外喊我了,让我快走,说再不走就晚了。妈妈匆匆忙忙地揭开锅盖,拿了一块年糕给我,我手托着年糕出了门,跟着二黑子往学校走。二黑子之所以肯带我,是因为这些日子我们俩关系特别好,总在一起玩儿。爸爸从单位给我拿来了几个钢珠子,是从废弃轴承里砸出来的,崭新锃亮的,别的孩子手里的那些钢珠都是旧的。二黑子贪图玩我的钢珠,所以跟我特别好。
二黑子个子比我高,走得很快,我不得不紧迈大步跟着他。年糕很热,我一直托在手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手托着热年糕噌噌走路的这个场景。年糕肯定是在凉下来之后,被我在路上吃掉了。
到了学校,一进校门“当当当”就打钟了。二黑子扔下我就往教室跑,我眼看着他跑进教室里去了,那应该是三年级的教室,我知道他这时候是三年级学生了。等我回过神来,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空荡荡的。我不知道自己该进哪个教室,孤单忐忑地穿过院子,走到了最后一排房,见有一个教室的门开着,我就鼓起勇气走到门前,往里面探着头,大声问道:“我哪班?”
讲台上是一个高大的男老师,他一眼就看出了我是新来的,他说:“一年级的教室在南面,你自己找去吧。”整个教室的学生都哄地笑了。
我抽身回来,又往南走,走回到二黑子和我分手时的那个院子,忽然看见一个教室里跑出来好多学生,正在排队,队列里一个孩子大声地喊我:“过来,快过来,就是这儿!”我一看,是小渣子,他是我家附近的,也是今年入学。
我赶紧跑过去,组织排队的女老师让我站在最前排,因为我个子矮。站到了队列里,我就算是正式完成了入学的手续。排好队之后,老师又把我们带进教室,按高矮个分好了座位,我的同桌叫高金山。
我不记得是当天上午就发了课本,还是下午发的,一人发一份,就两本书,语文、算术。我很欣喜,书崭新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特别好闻。日后我在很多的文章里都读过这样的句子,说书本散发着油墨香,我一向认为很多的文章在写到什么东西好的时候总容易夸张,但这句我是认同的,书本真的是有“油墨香”的。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语文书的第一页上写的是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但当时我并不认识这八个字,老师在前面提问:“谁认识,举手?”
我第一个举起手来。
老师说:“你读一下。”
我站起来,却瞪着眼说不出来,我根本不认识呀!我到现在也说不出,我明明不认得为什么还要举手!
老师说:“你坐下,还有谁?”
我的同桌高金山举起了手,老师说:“你来读。”
高金山站起来,相当流利地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师表扬他:“好,对了!你坐下。”
我望着高金山,心里佩服得不得了,他真棒啊,一定是个好学生。
但没几天我就知道了他一点儿也不棒,他有个哥哥上三年级了,跟二黑子一个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他哥哥教他的。他学习可笨了,总在班里的后几名,念完小学以后,他连初中也没考上。那时候还没有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上初中还要考试。我记得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班一共40名左右同学,大约有五六个没有考上初中。
虽然上学后的第一次亮相很丢人,但我很快就显露出了聪明,老师上课教的我都会,做题也都对,很快就成了好学生,老师越来越喜欢我。
我上学之前,有一天爸爸教我背小九九(乘法口诀),只在睡觉之前躺在炕上教了教我,第二天我就会背了。还有就是口算,我早在上学之前就会了,而且算得快,正确率高。上学第一天要是老师提问的是谁会背乘法口诀,那我可就风光了!
那时候不是应试教育,教育注重的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学校也不怎么追考试成绩,但是老师们还是喜欢学习好的聪明学生,哪个学生学习好,别的班的老师也知道的。好像没过多久,连我们的音乐老师都知道了我学习好,但我唱歌一点儿也不好听,五音不全,老跑调,但是这个音乐老师却特别喜欢我。
那时候我们上学时,每人都带一块小石板和一个小板擦,因为要用石板练习写字和算数,我的那个小板擦是用旧布做的,很破。有一天音乐老师来给我们代了半天课,她看见我那个小板擦不好使,居然当时就回了办公室,拿来了一个商店卖的那种小板擦,走到我桌前给了我。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个小板擦是橘红色的,崭新崭新的,我心爱了好久,也对音乐老师感恩了好久。
回想起来,我在小学、初中和师范(相当于高中),在班里和学校都算是聪明的学生。我上师范时的同学,都是从初中考上来的尖子生,都是聪明好学的,那时候我因为贪玩,在班里学习已经不算好,我想说的是,自以为很聪明这一点一直让我沾沾自喜,直到后来,读书多了,接触的人也多了,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比我聪明的人太多了。有的人思维敏捷,有的人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还有的人大脑怎么工作都不累,每一点都比我强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不要倚仗自己聪明或者是其他方面的天赋比别人高而沾沾自喜,因为这将会影响你将来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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