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的诗
2019-08-27沈苇
沈苇的诗
玫瑰与刀刃
玫瑰与刀刃分割的白昼
已是刺与链的自留地
卖菜的留在铁皮小屋
卖肉的回到乡野
带走馕王、鼓手和盲人
街区空旷,日子漫长
夏日大雪,尘暴嚣张
黑压压从南疆席卷北疆
诡异,一种日常眼神
“我为什么不能消失?!”
过道里有人嘟囔
引起轻声窃笑和共鸣
悲悯早已默不出声
将头颅埋进木头人胸膛
在驶入安详和空无之前
必须忍受新的熬煎
一种非典型的昏暗
暮春的雪
暮春的暴雪是一场错乱?
但老天爷自有其苦心孤诣
蛮荒重临,抒情诗人
失去舌头,继而失去骨骼和魂魄
时节的译者,从东方和西方
再度登上内陆巴别塔……
谁说沙漠咸鱼不会翻生?
当史前鱼群插翅飞越群山
请视之为翼龙或异族吧
——这是大数据时代
一个个原始的血肉版本
——暮春的暴雪是盛大的反讽?
但老天爷自有其隐秘的逻辑和安排
昆仑大酒店
床很窄
两边都是悬崖
从冰川回到客栈
得到一根“天子”烟的慰问
关于一座山峰如何着装的话题
有人讨论到下半夜
一夜无梦
是佐匹克隆和褪黑素的缘故吧
六点多醒来
窗外一轮阿富汗日出
跳蚤纪念册
跳蚤发的红包,是旧生活的纪念:
羊圈、鸽子房、土炕、破地毯
跳蚤贫穷,却慷慨分发红包
将群体拆成个体
拆成一个个血肉之躯
以便品尝血液的不同滋味
红包少的几个,多的几百个
全由跳蚤的兴致决定
跳蚤分发红包的地方
蜈蚣和蝎子有时发点小零钱
这是南疆古老的习俗之一
当个体又变成了一群人
全身红包逃离南疆
跳蚤们登上火车追着分发红包
——这是否意味着
驶向天堂的新生活即将开始?
正 午
曝晒。燥热。无风
村道旁,一张废弃的抬尸架
两只斗鸡,在桑树下打盹
瘸子和寡妇不去核桃树下纳凉
云团,被撕成凌乱不堪的棉絮
缓慢飘过大漠戈壁、遗忘的村庄
安静的南瓜,安静的甜瓜
只是悲伤的另一种形态
但丁的讽刺
从沙漠跌落河流
又从河流爬进沙漠
拖泥带水的人,进入
溺死鬼与木乃伊的队列
在一首回旋往返的诗中
跌落、爬行……茫然四顾
如在阴阳两个世界穿行
此刻发生的事已永远发生
孤单者渐渐变成了一群人
命运如滚滚洪流、浩浩沙漠
无休止文本:一种感叹的发展
所有罪人都是被但丁讽刺过的
向日葵
燃烧的向日葵转瞬熄灭
灰烬的头颅,死的誓言
仰望天空——
云淡——空無——
无人收割的向日葵
烂在地里的向日葵
光的纱布,盐碱的药丸
旷野准备了辽阔空寂的担架
低下失败的头颅,哭泣
并一点点烂到大地深处去
只有成排的白杨——鹅毛笔
无言——疾书——
沙埋
沙土铺了一层又一层
仿佛天空有座活火山
用灰烬,抹去
绿洲、城池和村庄
将自己从埋葬中挖出来的人
像陶俑,坐在灰一般的
沙土中,静静哭泣
佛塔和麻扎埋入地下
年长者转眼不见了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年轻人需要接吻时
必须相互吹去嘴唇上的沙子
影影绰绰的,是人
缓慢起身,在沙土中
筑居、耕作、生儿育女
怀着至爱与至恨
和阗混蛋
请吧,在一枚鸵鸟蛋里
加入鹅蛋、鸡蛋、鸭蛋
鸽子蛋、鹌鹑蛋、麻雀蛋
配以蜂蜜和玫瑰花酱
昏天黑地地搅拌、混溶
一枚美味混蛋做成了
一枚混蛋的诞生,不亚于
和阗玉历经的沧海桑田
在玉龙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
玉石们已分道扬镳
将世界分成一黑一白
据说现在是混蛋纪元
沙埋废墟与绿洲村庄
阿育王与法显、玄奘
尼雅与丹丹乌里克
伽蓝与麝香、地乳
纸壳核桃与石榴花
库尔班大叔与小毛驴……
在沙尘暴搅拌器里搅拌
在湮没的地方露出真容
诞生了——“瞿萨旦那!”
一枚前现代的和阗混蛋
……昆仑,在沙漠中行驶
沙漠,在一枚混蛋中航行
当和阗寓居于羊脂美玉
它浑然的显现,几乎是
对消失的一种渴望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沈苇,1965年生,浙江湖州人,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浙江传媒学院教授、中国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出版诗集《在瞬间逗留》《高处的深渊》《我的尘土 我的坦途》《鄯善 鄯善》《新疆诗章》,评论集《正午的诗神》《柔巴依:塔楼上的晨光》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