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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性别创伤的救赎之途

2019-08-27程丽蓉

江汉论坛 2019年7期
关键词:创伤救赎战争

摘要:中国作家莫言与以色列作家大卫·格罗斯曼作为有着许多相似经历的同时代世界级作家,他们的代表作《丰乳肥臀》和《到大地尽头》分别以50余万言的长篇巨制书写了同一主题——战争创伤与性别创伤及其救赎,以个人和家庭(族)的历史述说承载民族国家的历史。两部小说深入书写两个民族深重的战争与性别创伤,以母爱大地般的悲悯、回忆与讲述来寻求救赎,其要义在于,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和选择方式,以爱去宽恕和容纳他人,也宽容自己。在跨越民族与文化的相互观照中,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我们的民族文学。

关键词:战争;性别;创伤;救赎;《丰乳肥臀》;《到大地尽头》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女性主义叙事阐释方法研究”(17BWW003)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07-0097-06

《丰乳肥臀》和《到大地尽头》不约而同地书写了同一主题——战争创伤与性别创伤及其救赎,同样50余万言的长篇巨制,同样以个人和家庭(族)的历史述说承载民族国家的历史。两部代表作不仅关注和表达个人心理创伤,更关注“现代政治空间中真实存在的失衡所引发的群体的、社会的、政治性的创伤”①,可以让我们管窥中华民族与以色列犹太民族的文化与精神传统,而作家对创伤的叙述、表达与话语方式本身也是读者深入体认民族差异的一个重要方面。

上官鲁氏挣扎着生第八胎娃时,日军侵入东北乡,一场血战将上官家卷进了残酷无尽的战争;奥拉因刚服完兵役回家的儿子奥弗被再次征召入伍,被迫在战争烽烟背景之上开始 “逃离消息”之旅——两部小说开篇就滚进了战争泥淖,无论男人女人都将在其中受尽折磨。《丰乳肥臀》开启的是血淋淋的正面描绘战争模式,主人公的人生日常都在绵延的战争血腥的撕裂与死亡中扑腾,而《到大地尽头》则将战争折叠成主人公娓娓讲述的家庭生活细节与旅行裂隙里无处不在的阴霾,以间接的仿佛目不忍视的压抑方式回忆与暗示。无论哪种方式,战争创伤都是令人触目惊心而撼人心魄的。

死亡和肉体伤残是战争创伤最普遍的存在形式。《丰乳肥臀》用极为铺张恣肆的语言,活生生地描述充斥着死亡和肉体伤残的战争场面,现时态、原生态的书写,直接强烈地刺激着各种感官。这种即时感的传达源自故事人物视角的观看和聚焦,比如上官来弟看到的爆炸后河里河岸的各种情形、闻到的各种气味、产生的各种生理反应,都无不向读者逼来,令人如临其境。不仅如此,这种聚焦还常常以夸张的变形放大的方式进一步刺激人的感官。譬如上官来弟看到司马库肩上被日本骑兵削下来的一块肉,“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在地上跳跃”,当日本兵散去,“她认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来,用膝盖行走着,找到那块从他肩膀上削下来的皮肉,抻展开,贴到伤口上。但那皮肉很快地从伤口上跳下来,往草丛里钻。他逮住它,往地上摔了几下,把它摔死,然后,从身上撕下一块破布,紧紧地裹住了它。”② 观看死亡和肉体摧残还不够,死亡与杀戮还进入了人物的梦境、催生了幻觉。还乡团打回来,尸横遍野,上官金童恍惚间看见棺材里的老妇复活成女鬼,追杀他,他沿着街道踩着尸首奔跑,街上流淌的鲜血濕透了他的脚。视觉、嗅觉、听觉、触觉、幻觉无不调动起来,魔幻现实主义的技法让血腥恐怖的战争场景复活,感官刺激登峰造极。

《到大地尽头》几乎没有直接的战争血腥场面,但侧面和间接的书写带来的却是“思之甚恐”的无尽想象。奥拉和阿夫拉姆为了逃离可能到来的儿子奥弗阵亡的消息,去往北方加利利旅行,山道旁、溪水边、山巅上,野花绿草中总是时不时出现一个个墓碑,上面写着阵亡将士的名字,年龄,时间,地点,阵亡原因,简单的悼词。他们的墓碑排起来几乎就是以色列的战争史——独立日战争、六日战争、赎罪日战争、海湾战争、第一次黎巴嫩战争、2000年后不断的恐怖袭击……他们的年龄介乎18至28岁之间,每一座墓碑背后都连接着不同的家庭、父母兄弟和战争故事。行走山林之间,奥拉和阿夫拉姆心中无时不在惶恐担心着儿子奥弗的战争。这段旅途,就如以色列人的日常生活,死亡如影随形,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生存危机中。

这种战争的恐怖和恐惧集中在主人公阿夫拉姆身上。当16岁爱上奥拉、与伊兰结下深厚友谊时,阿夫拉姆是一个矮壮、机敏、幽默睿智的少年。赎罪日战争中,他在国防军情报部门服役,一个人坚守要塞三天三夜,被埃及军队俘虏,遭受到非人的折磨。小说以几乎实录的语调写道:“医生和护士开始剥掉阿夫拉姆的衣服。他的胸、腹和肩膀满是开口、感染了的溃疡、深深的伤口、淤青和奇特的、细长的割伤。右边的乳头不见了。医生用戴了手套的一根手指触碰着每一处伤口,用平板的语调向护士口述着:‘开放性骨折、击打伤、割伤、浮肿、鞭打伤、电击伤、挤压伤、烧烫伤、勒伤、感染。检查有无疟疾,有无血吸虫病。看这儿——得做不少整形手术。”当检查他的背部和臀部时,救护医生骂了句“这帮畜生”——他显然还遭受了性虐。③ 两年,数百次的手术,出院后长期依赖安眠药,体胖变形,失忆,绝望——“我没有爱……这种东西了”,“我心里的一切都死掉了”④ ——阿夫拉姆从肉体到灵魂都已被摧毁,已脱胎换骨。在这平静的叙述背后隐含着无数令人恐怖的场景和惊心动魄的心灵波涛。不以刺激感官再现场景,而是潜入人心,痛彻肉身与心扉,想象空间很大,却又令人不敢想象。

《丰乳肥臀》以轰轰烈烈的伤亡场面宣布战争降临。日军入侵打乱了传统乡村中国的社会秩序和关系结构,抗日大旗下乡村中国各种势力崛起,展开对地盘权力财物女人的残酷争夺。乡绅地主司马库、赤贫无赖孙家哑巴三兄弟、土匪头子沙月亮、军队头目鲁立人、外乡流浪者鸟儿韩,各色人等在变化莫测的战争局势中拼杀,仇恨结怨与报仇复仇的血腥无关他者,所关涉者无非权、财、女人,只有瑞典传教士马洛亚和美国军人巴比特似乎身处局外,仿佛只为投下世界战争的影子。上官家的女儿们因性关系被这些男人和战争局势裹挟进时代社会的滚滚红尘中,疯癫痴狂残疾自戕,不一而足,唯一的男孩金童则因恋乳癖躲在母亲上官鲁氏的育儿袋里逃避现实。有学者认为,《丰乳肥臀》是对“革命历史小说”的彻底颠覆,这种做法容易引起误解。⑤ 实际上,在以个人家族的历史书写国家民族历史的过程中,莫言模糊了政治对立对于民众的意义,战争即暴力,报仇复仇即以暴易暴,民族国家的政治军事在民间立场上被体现为个人家族恩怨情仇,结怨、报仇与复仇循环往复,历史就这样轰隆隆向前,个人惟求苟活于烟尘乱世。

对于中国高密东北乡的战争创伤,莫言的故事及其讲述方式是中国民间式的。而对于以色列的战争创伤,大卫·格罗斯曼的故事及其讲述方式则是知识分子式的。同莫言一样,大卫·格罗斯曼也选择了远离宏大历史叙事,从新历史主义的立场,以个人家族(庭)的历史承载社会国家民族历史,以个体人和单个家庭的创伤传达出整个以色列民族的战争创伤。正是基于对个人生命和人生价值的珍视与尊重,格罗斯曼质疑个人牺牲对于国家民族的意义或者说民族国家牺牲个人生命的意义(小说中,奥弗临别时对母亲说:“如果我阵亡了,你就离开这个国家”)。

应该特别注意的是,面对战争创伤,莫言更多书写的是仇恨,仇恨侵略者,也仇恨强权者和得势者,是弱者面对强者无可奈何的仇恨,一旦时势变化、强弱颠倒,仇恨也随之而转变方向和对象,循环往复,无以了局,于国于家皆是如此。从根本上讲,在山东大地上从小听着《水浒传》、《聊斋志异》等民间故事长大的莫言,始终没有真正摆脱水浒英雄和聊斋鬼妖的人生模式和价值观念——有仇必报,有冤必申,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尽管他试图以充满大爱宽宥之心的母亲上官鲁氏形象来稀释这种民间人生观,无奈母亲鲁氏一人之力无法改变小说的整个故事走向,对母爱的眷恋与称颂也无法抵挡对残酷人生的怨憎。

小说书写中的格罗斯曼却似乎没有仇恨,惟有痛苦与悲悯,因为以色列的犹太人具有双重身份,对于以色列的阿拉伯人而言,犹太人是夺走了阿拉伯人土地和家园的侵略者,同时,犹太人又是曾居住在这片“上帝应许之地”上,后来被迫流亡他乡惨遭大屠杀迫害的受害者。对于当代的以色列犹太人来说,最痛苦的是如何面对曾经是兄弟、是自己一部分的阿拉伯人。尽管格罗斯曼自己曾在巴以战争中痛失幼子, 即便面对大屠杀这样巨大的难以弥补的创伤,他仍然认为:“应该教育孩子了解事实真相。即使在最黑暗的岁月,也有人在帮助犹太人,冒险在营救犹太人……把孩子带到人世上,教育他们去爱别人。”⑥

作为人性中最基本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性与性别问题是莫言和格罗斯曼都非常关注的问题。战争创伤与性别创伤叠合在一起,形成了这两部代表作中性与性别创伤的各种情状和创伤反应,每个人的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在不断遭受各种各样的性和性别创伤。

《到大地尽头》的希伯来标题含义为“逃离消息的女人”,何止是女人(奥拉)在逃离,整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在不断进行着逃离,逃离童年创伤,逃离友情和爱情之伤,逃离战争创伤,逃离人生难解之困,甚至逃离亲人关爱,在难以抉择的各种非此即彼关系之中,因选择而负疚,因负疚而受伤,因受伤而难以承受,因难以面对而逃离。然而,他们又都无法逃离,无处可逃,即便身体逃离,心灵也仍被牢牢禁锢。童年时期,奥拉八年形影不离的好友阿达车祸而亡,不忍面对阿达父母的奥拉选择绕道而行,避开阿达家的小店,但阿达之死带给她对死亡与缺失的意义的最初而又最深的体验,终生伴随着她,让她在时间的流逝里感到生命的坚实存在;伊兰从小父母离异,随当军官的父亲在军营里耳闻目睹父亲的性乱交生活,因而叛逆、冷漠、疏离他人,婚后他逃离奥拉与亚当母子,当对战争的看法分歧导致家庭分裂时,他再次逃离去南美旅行;阿夫拉姆在伊兰和奥拉婚后对他们避而不见多年,被俘受虐使他逃避为人的感觉和痛苦,泯灭任何生和爱的希望。当得知与奥拉有了孩子时,他再次惊惶而逃20年,拒绝儿子的一切,却时刻记挂着儿子的归期;奥弗从小就好质疑、好思考,从抗拒肉食到质疑战争,他试图逃离的是以色列成人世界的规则、以色列民族国家的集体规则。在哥哥亚当的引导下,逐渐成长的他意识到个人的力量无法阻挡集体规则,只能妥协,从适应吃肉食,到服兵役、服从军队命令,身为男人,他无法不从军杀敌,但这丝毫不损及他对母亲的深爱。在以色列,身为女人和男人,各负其责,各负其伤,他们总是试图逃离这种种性与性别的创伤,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所爱之人,虽然远隔万水千山,消息隔绝,也割舍不断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友情和亲情,性与爱紧密相连,爱不分男女而存在,身体在逃离,心灵却牢牢连接在一起,个人的伤痛、家庭的伤痛和民族国家的伤痛紧紧纠结,成为他们无法逃离的宿命。亲身经历了因战争而丧子的大卫·格罗斯曼在这里寄寓了他最深的痛楚与热爱。

寄语“谨以此书,献给母亲在天之灵”赋予《丰乳肥臀》这个性与性别特征特别突出的书名以神圣和崇高的意义,以“母亲”之名,任何狹邪之念似乎都被驱除和湮灭。这部书既是给母亲的献礼,写尽中国母亲之苦与悲、爱与怜、慈悲与牺牲,也是中国男人与女人的性别之书,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残酷争夺杀戮与猥琐忍让偷生,死亡司空见惯,生养形同牲畜,爱缺失与性渴望、强奸与性虐、性放纵,欲望和本能主宰的人生在高密东北乡就如地里的庄稼一茬又一茬,自顾自生长,似乎与时代变迁无关,与权力更迭也无关。小说虽然写了大量人物,但除了马洛亚和巴比特两个外国人之外,几乎每个人都匍匐在这种性欲望本能、繁衍需要和生存需要的惯性支配之下。身为男人,哪怕再羸弱再怯懦,如上官家的男人,也拥有对女人的绝对权力,并在对女人、财物和权力的争夺中争强斗狠、残暴相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身为女人,哪怕像上官吕氏那样高大强悍,像上官鲁氏那样忍辱负重,也只能屈从男尊女卑的社会规则,承担生养繁衍后代的重任之外,还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也是家庭情感维系的唯一纽带。在欲望本能和社会性别规则惯性支配下挣扎活下去的人们,很难有真正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理性思索反省,小说书写的只能是这些男人和女人们的外在行动。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不过是强如司马库,弱如上官金童,女人则无非是“丰乳肥臀”,在男人主宰争抢的世界里,女人更沦为性、饥饿和权力的牺牲品。德国汉学家顾彬曾据此批评说:“中国当代小说家,他们不会写人的内心,他们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他们写的都是人的表象。”⑦ 实在因为他既没能在中国文化传统语境中来理解这些人物特点,也没能理解莫言的书写方式。这里的人物不是作为个体人因为其突出的个性特征而存在,而是作为男人或女人这样的性别符号而象征性地存在;而母亲上官鲁氏则仿佛就是女性性别符号本身,鲜明而突出地矗立在中国大地之上。这种书写,与其说是莫言的创造,不如说是他对中国乡土社会中创伤性的性别境遇的洞察与传达。这是莫言创作的独特之处,经由充满强烈感官刺激的繁冗细节和传奇故事,抵达的不是丰满的典型个性人物形象,而是具有丰富象征意义和符号意义的性别类型人物形象,他刻进读者心中的,不只是一个或几个人物,不只是上官鲁氏,而是在苟且偷生或轰轰烈烈的芸芸众生中艰辛承受、默默付出和宽容包纳的母亲形象,因此,莫言说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⑧。

马洛亚和巴比特两个外国人为什么出现?他们是另类,是例外,不仅因为他们是外国人,是高密东北乡这个封闭乡村社会与世界的联接点,将高密东北乡的战争和宗教习俗与世界关联起来——马洛亚带来了基督教,带来了圣母玛利亚的宽容仁爱,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意义是,两个外国人性与爱的观念和行为与中国人迥然不同——性,远远不只是中国人式的为了传宗接代,性,既是生理欲望的,更是心灵的、情感的和审美的。性,在马洛亚那里更多的是善(他与上官鲁氏的两性关系因同情、善良而产生),而在巴比特那里更多的是美。巴比特不仅有美的外貌——“有一双温柔的蓝眼睛,一头柔软的金发,两片鲜艳的红唇”,“从他灵活地闪烁着绿光的猫眼睛里,我感到他非常青春”⑨ (对男人的这种以美为取向的描写在莫言笔下是绝无仅有的),他与上官念弟的结合是小说中所有两性关系中唯一以美为取向、以爱为基础的婚姻。小说以来弟的肉体诱惑和金童对念弟乳房纯生理欲望的嫉妒眼光,反衬出巴比特对念弟以美为取向的爱情。这是迥异于其他所有高密东北乡的中国人以生理本能欲望和传宗接代需要而产生的两性关系。然而,马洛亚因不堪忍受看到鲁氏被败兵强暴而无能施救,跳楼自杀,巴比特和上官念弟则因受到寡妇的欺骗而惨死荒坟,以善与美为基础的性与爱在战乱与饥饿中的高密东北乡根本没有容身之地。

马洛亚和巴比特,象征着以善与美为基础的性和爱,亮晃晃地映照出高密东北乡的男女们、上官家的母亲和女儿们那种以性欲发泄和传宗接代为目的的性的残酷与冷漠,反衬出这种以男权暴力为中心的性心理和性行为的惨无人道,而这种性和性别创伤在高密东北乡却代代相传,男人和女人都在这种创伤性传统中深受其害。这种传统不仅戕害母亲、姐姐们这些女性,而且使男人退化成依赖女性而生存的巨婴,上官金童的恋乳癖正是这种性别创伤的严重后果的象征。在男权暴力的泥潭里,善、美与爱都是极度缺失的,因为缺失,才极度渴望,上官家的女儿们才会只要从一个男人那里得到一点温情就不顾一切“跟定”他,而上官金童才会痴迷于各种乳房,痴迷于母爱而拒绝成长。这种性别创伤传统是最具中华民族性的,莫言以奇特夸张的符号象征方式对之进行了深刻地书写与揭示。

正是对性与性别创伤的揭示,对愛的缺失与渴求的书写,使莫言与大卫·格罗斯曼深度契合在一起,他们都曾经在自己民族的大时代里深受战争(动乱)与性别的创伤之苦,又从不同的方向走向了共同的性与性别观,即人道主义的、反男权暴力的、性与爱相结合的性与性别观。

作为具有强烈民族意识和责任感的作家,莫言和大卫·格罗斯曼都选择了勇敢地直面自己民族深重的战争与性别创伤,他们没有逃避,也逃无可逃,在创伤面前,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将母爱与大地作为弥合创伤的救赎之途。

莫言对母亲的感情是最深的,他多次深情地说起母亲与自己的成长和写作的关系。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演讲时,他深情地说:“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当给母亲迁坟时,发现她的骨灰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从那一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⑩ 这种将母亲与大地融为一体的观念在《丰乳肥臀》和莫言的其他作品,特别是红高粱家族小说系列中,都有多次表达。上官金童把母亲坟前的花朵塞进嘴里,“花瓣很脆,宛如生虾肉,咀嚼几下便满嘴血腥味。花朵为什么会有血腥味呢?因为大地浸透了人类的鲜血。” 这种书写既是作家难以磨灭的人生经验的传达,对深厚无边的母爱的无比眷恋,同时也承载着人类对于大地母亲的“地母”情结,以及对生与死的透彻理解。上官家的女儿和女婿们,无论贤愚不肖、美善奸恶,母亲对他们,都只是承受、容纳、付出、牺牲。母亲是一家人最后的依靠,就像大地是人类最后的归依。然而,这种对母爱的极度渴望和赞美,所反衬出的正是这个世界其他维度的爱的极度缺失,正如上官金童的恋乳癖一般,是极其扭曲的。毕竟,母爱还是出自血缘本能的一种爱,并非源自人类特有的理性反思建构起来的伦理之爱,特别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和自然万物之间的爱。越是停留在对大地母爱的极度赞美和歌颂,越是显现出人类理性之爱的匮乏。

有意思的是,上官鲁氏既信奉西来的基督教的宽容博爱,也信奉中国传统佛教的菩萨慈悲,一遇到灾难就惶惶无助,她根本不分宗教不分基督圣母和菩萨佛陀,只求神灵圣人庇护。这是中国民众的真实写照。在中国民间,信仰不是最重要的,遵奉哪一套宗教教义也不是最重要的,宗教往往是伦理化的,祈求神灵圣人的善能赋予人性以善,能惩恶扬善。不仅宗教被伦理化地理解和运用,在上官鲁氏看来,人间一切无不是伦理的、人性的,政治也罢,军事也罢,经济也罢,她都一概以人性伦理来对付,她喜欢说:“我们孤儿寡母,难道还不给条活路”。不论是共产党的鲁立人还是国民党的司马库,不论是荣誉军人孙哑巴还是流浪汉鸟儿韩,在她看来不过都是跟她女儿有关的人,他们的孩子,不管是啥出身,牵扯到什么政治军事经济关系,对她而言,不过都是她的孙子辈,她唯一的责任就是尽全力养活他们。朴实的人性与道义观念使她无法理解政治权力斗争,更痛恨和反对任何战争和争斗。在纷乱嘈杂血肉横飞的乱世,唯有母亲是最坚实最沉静最宽厚的支撑,唯有她超越了任何阶级的、权力集团的甚至爱恨恩怨的人为界限,包容一切,承载一切。母亲的这种品质,就是真正的勇敢、真正的悲悯。正如莫言所说:“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使我对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可见,莫言所塑造的母亲形象不仅仅只是一个性别符号形象,还是人性的勇敢与悲悯之光辉的象征,是大地厚德载物的象征。正是母亲的宽厚与包容,才容得下上官家和东北乡的人们那么多血腥仇杀与那么深的性与性别创伤,受伤的、羸弱的男人和女儿们才得以在母亲的护翼下求得短暂的欢愉与慰藉。莫言正是以书写这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 而超越了人为的诸多界限,寄予这片土地最深的悲悯。

虽然生活环境、背景以及人生遭际有所不同,《到大地尽头》的奥拉却怀着与中国的上官鲁氏一样的母爱式的宽厚仁心。普遍人道主义立场使她要求儿子奥弗答应自己“永远也不朝别人开枪,打伤他们”,她坚信所谓敌我之间的对立绝不是绝对的和长久的,时局总在变化。作为母亲,她最担心的是服役的儿子“打伤人之后,他就再也无法拥有像样的生活了”,她不想儿子重蹈父亲的覆辙。这一立场和非二元对立的观念使她与家中卷进战争的三个男人产生了严重分裂,男人们的理由是“我要服从指示,我要服从命令”。悲剧就是这样造成的:战争必然是二元对立的,敌/我、正义/非正义必居其一,是短时存在;而人伦则是反二元对立的,无分敌我、没有绝对对错,是长时存在。在时间长河里,二元对立会转化、变化和消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个体人却只能存在于确定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必须做出选择和决定。奥拉以伦理仁爱之心看待所有人,在她看来,无论阿拉伯人还是犹太人,无论职业性别,首先他们都是同她的家人一样的人,是某人的兄弟姐妹、父母子女或邻居朋友,不是敌人或友军。而她的丈夫和儿子作为以色列男人,作为军人或曾经的军人,却不得不在具体的战争局面之中分清敌我,杀敌卫国。奥拉感到孤独绝望,尽管她竭力以爱和关怀凝聚家庭,但这种根本分歧却不是她或者家人们能解决的问题,最终导致了家庭的分崩离析与亲情的千疮百孔。

在孤独绝望之际,奥拉拉上阿夫拉姆回归大地去旅行。在山野之间,他们分享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点点沟通,一点点接近。行尸走肉般活着的阿夫拉姆终于被奥拉的讲述和深情拉回到生活之中,从最初完全拒绝儿子奥弗的衣物到最后“换了新发型,穿着奥弗的衣服,让他看起来挺不错的,站姿和笑容里有些焕然一新的开朗”。这场旅行既是二人逃离战争消息之旅,也是他们返回记忆、分享记忆之旅,更是一场疗愈创伤之旅:阿夫拉姆在对奥拉和儿子奥弗的爱中重拾对生活的信心与希望,奥拉也在讲述和分享之中逐渐摆脱孤立无助之感。然而,失去奥弗的打击令奥拉无法释然,纵使阿夫拉姆的关心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最后她在山梁岩架上躺了下来,“一阵微风带来了墨角兰、蔷薇的芬芳和忍冬的香甜气息。在她的身子底下,是凉爽的石头和整座山,巨大,坚实,绵亘无尽。她想,大地的外壳是何等单薄啊” ——坚实的大地使她重获信心和支撑。奥拉以仁爱之心和坚韧包容支撑着那个艰难度过每一场以色列战争的家庭,充满爱心的记忆和历经沧桑却仍然生机勃勃的大地则支撑了奥拉这位孤独的母亲。有母亲,饱受战争之苦的孩子和男人们才有归处;有大地,承受孤独寂寞的受伤的母亲才有依靠。因为种种人间创伤及其救赎的渴求,母亲与大地就这样紧紧相连。

由此,两位作家再一次深度契合:母爱和大地是超越了二元对立的永恒的人性仁心,是超越性的普遍伦理,是人类因人为的有限时间内的二元对立(敌/我、男/女)而造成的种种创伤(战争的、性别的)的救赎之途,唯有母亲和大地,才谕示我们:二元对立是短暂的,超越二元对立的爱是宽恕,是包容,是坚守,是承受、化解与支撑,爱是大地厚德载物。

《丰乳肥臀》和《到大地尽头》还在另一层面上开拓了战争与性别创伤的救赎之途,那就是讲述。讲述故事,整理记忆,审视反思过往,领悟人性人生,从过去进行时的感性体验到现在进行时的回忆分析、分享宣泄,这既是小说中人物的自我疗愈和疗治他人的方式,更是小说家疗愈自身,也使读者获得升华和净化的一种自觉选择。

《丰乳肥臀》是男孩金童讲述的家族故事和家乡历史。这个讲述者从出生到43岁,从一个只知道无休止地索要乳房和乳汁的无知蒙童,成为一个想要摆脱乳房依赖而自立却再也无力无能自立的巨婴。他讲述的虽然是同一块土地上同样的人,却因为他逐渐成长的感知和感受力而使讲述对象发生着悄然的变化:最初是饥饿驱使的纯粹生理需求下的讲述,突出的是上官家女儿们和东北乡男人们对于食物和性的生理欲求;然后是对乳房之美的占有欲膨胀的时期,突出的是男男女女之间为占有而起的残酷争斗;战争和战乱基本尘埃落定,学校同学、社会环境和母亲都逼迫金童自立,他开始反省、痛悔,也试图努力摆脱乳房依赖,这时讲述变得更加逼迫自身而又自悔、自愧,讽刺与自讽相纠结,周遭人事也在社会时代变迁中变得异常躁动而复杂。讲述的变化也是金童的成长变化,在讲述中,他逐渐学会了体会母亲之爱的深厚与无私,学会了分辨好坏善恶,逐渐形成伦理观念和价值判断,讲述这些故事正是他自己的疗伤方式和成长方式。莫言说自己在阅读福克纳、马尔克斯等大师之作后,领悟到作家应该“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上官金童的讲述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莫言的讲述,作家借助人物在倾诉母爱,表达他对人间爱的匮乏的厌倦与憎恶。

奥拉的讲述是对昔日恋人、儿子奥弗的父亲的讲述,讲述本身就是回忆,通过回忆将对方拉近自己的世界,缓解乃至解除人际隔膜。整理记忆,是整理和重建被战争疏离和扭曲了的人际关系,也是讲述者自身疏解苦闷与孤独绝望的一种方式。通过旅程中的讲述,在远离为战争困扰的日常生活和以色列社会的情况下,奥拉与阿夫拉姆一起宽恕了别人,也容纳了自己。疗愈创伤的方式,不是遗忘和逃避,而是跟自己和解,容纳自己——奥拉的方式其实何尝不是作家大卫·格罗斯曼的自我救赎之途。

无论是以色列,还是中华民族,战争和性别的创伤都极为深重,无论是个人家庭(族)的,还是民族国家的,都难以逃避,也不可能逃避,只有以母爱和大地般的悲悯仁心勇敢面对、宽容接纳,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写作,即讲述,其要义在于,像母爱和大地那样超越特定时空条件的局限及其带来的价值判断和伦理局限,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和选择方式,以爱去宽恕和容纳他人,以爱与自己谅解,也宽容了自己。这正是莫言及其《丰乳肥臀》和大卫·格罗斯曼及其《到大地尽头》带给我们的关于创伤及其救赎的最为深切的启示,而在跨越民族与文化的相互观照中,我们或许才能更深地理解我们的民族,更好地理解代表性作家的呕心沥血之作。

注释:

① 万晓蒙:《后理论语境下的世界主义与创伤理论:弗拉基米尔·比蒂访谈录》,《外国文学研究》2018年第4期。

②⑨ 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9、169、621页。

③④ 大卫·格罗斯曼:《到大地尽头》,唐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81、390、603—604、625、649页。

⑤ 阎浩岗、李秋香:《“反着写”的偏颇——〈丰乳肥臀〉对“革命历史小说”的彻底颠覆及其意味》,《河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⑥ 参见钟志清:《爱与生命之痛》,《光明日报》2017年7月5日。

⑦ 参见倪宁宁:《顾彬:中国当代作家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 《现代快报》2019年2月27日。

⑧⑩ 莫言:《讲故事的人》,《中國当代文学史料丛书·文学奖史料》,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19、316、320、320、318页。

作者简介:程丽蓉,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浙江杭州,310018。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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