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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蟋蟀

2019-08-27正宇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8期
关键词:大胜天王蟋蟀

正宇

大自然是这么装扮夜空的——

星星散在天幕四周,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游云移动得很慢,像沉睡的牛群。宁静星空的左上角,一轮下弦月,像是经过精心挑选才悬挂出来的。

这样的夜色中,诞生了一幅定格画面——

那轮下弦月,好奇地俯视下方的两个男孩。

两个男孩,停下脚步,转头好奇地打量路边的一只野猫。

路边的野猫歪着头,好奇地端详身前的地面……

这个定格画面,是一个彼此注视、祥和有趣的瞬间。

突然,两个男孩中的一个,鬼喊鬼叫地朝野猫冲过去。

于是,所有的安静和平衡都被打破了……

野猫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

野猫一跑,地上的一个东西就跳了起来。

那是一只蟋蟀。本来,猫正想用爪子扑它。

另一个男孩飞身虎跳,去捉蟋蟀。

他感觉自己的手掌罩住了蟋蟀,怕伤到它,忙换成了空心拳。

“抓住没有?”吓猫的男孩问。

“废话。有东西装吗?”

吓猫的男孩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只火柴盒。忙把剩余的几根火柴倒了,把空盒子递过来。

抓住蟋蟀的男孩,左手接过火柴盒,推开一半,右拳竖放在火柴盒上面,再把虚握的拳头微微松开,打开上下缺口,形成一个空心圆柱。他往里呼地吹口气,把蟋蟀从上面那头吹落下来,正好掉进火柴盒里。然后,他快速地合上了火柴盒。

嚯!成功!两个男孩开心地击掌庆祝。

这两个男孩——

吓猫的那个,是我最好的朋友花吉道;

而抓住蟋蟀的那个,就是我;

至于这只神奇的,从猫爪下逃生,并且毫发无损的小东西,就是我养过的最心爱,也是最难忘的蟋蟀——飞将军了。

逮到飞将军后的第二个晚上,我喊了花吉道到我们家吃饭,因为爸爸烧了他最爱吃的糖醋小排和炒田螺。

花吉道每次到我们家吃饭,都像是刚从荒岛逃出来,或者第二天就要去出家当和尚似的。

看见花吉道猛冲着进了门,爸爸连忙又切了一盘咸鸭蛋,拍了两条生黄瓜端出来。

“叔叔,你烧的菜真香啊,光看一眼就胃口大开。”花吉道吃得满头大汗,手舞足蹈。

“多吃点。看你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和小宇也胃口大开。”爸爸搓着双手,笑眯眯地说。

爸爸脱了围裙坐过来,温了一小壶黄酒,一边抿着,一边给花吉道夹菜。

“叔叔,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呗。”

“行啊。”

爸爸不慌不忙给我们讲起了满族猎人熬鹰的故事。

我们听得全神贯注,两眼发光。

“熬鹰真要和抓到的野鹰相互盯着,几个晚上不睡觉吗?”花吉道问。

“想成为鹰的主人,就要有这个毅力。这样才能镇住它,驯服它。”

“叔叔,你说要是你,能熬过野鹰吗?”

爸爸摇摇头:“可能不行。有些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不好勉强。”

“那你小子肯定也不行。”花吉道扭头对我说。

“为什么?”

“你爸都不行啊。”

“那你爸呢?”

“我爸——我爸才不会和它傻熬呢!直接拿起鞭子,就像这样,啪啪抽过去……”

我和爸爸被他滑稽的神态和动作逗得哈哈大笑。

饭后,爸爸到运河边吹笛子去了。

我和花吉道蹲在装飞将军的罐头瓶边上。

那之前,那以后,我都没再拥有过那么好看矫健的蟋蟀。

当时,我们充满喜悦地看着它,越看越喜欢。听着它快乐悦耳的叫声,感觉爸爸的黄酒好像喝到了我们肚子里一样,让我们有些微醺的感觉。

飞将军的头,好像是熟铜铸的,形如樱桃。脑线像一根根的金丝。两根大红牙,像两把漂亮的钳子。六条腿又粗又白,身体粗黑发亮,好像刷过新漆一样,泛着光泽。

花吉道摩拳擦掌道:“这么好的蟋蟀得拿去斗一斗,要不多可惜。”

他的话说到了我心里面。玩蟋蟀的最大乐趣可不就是斗蟋蟀么!

我们捧着飞将军,到了邻居罗小胖家窗下。

那时,每家窗边都有丝瓜架。丝瓜叶子层层叠叠,一根根丝瓜蜷曲着,就像绿色的小手伸出来,乘夜色悄悄向高处攀爬。

刚喊了一声罗小胖的名字,他就从窗边一角露出了头:“喊冤啊!干吗?”

“胖子,敢不敢斗蟋蟀?”

罗小胖有些不屑地看着我手里的罐头瓶:“先说赌什么?”

“一袋话梅糖。”

罗小胖笑嘻嘻地拍手:“就这么定了。我最喜欢吃话梅糖了。”

他从家里一阵风一样出来,随身带着一个搪瓷脸盆,还有他的蟋蟀罐。

“你们输了别赖账。”

“你输了别哭。”

我们蹲在墙角边的水泥地上,把各自的蟋蟀放進了搪瓷盆,又各自拔了一根草,用来引斗。

“开战啰!打仗啰!”

我和罗小胖像两个指挥官,拿着细细的草茎,挠痒痒一样,撩拨各自蟋蟀的触须和头部。

两只蟋蟀很快被激怒,开始像摔跤手一样相互绕圈,张开牙相互对咬了几口,又很快分开。

罗小胖的蟋蟀叫大头青,它的斗志和蛮劲先被激发出来,开始积极主动进攻。

我们的飞将军有点消极,几次向后躲闪退让,有一次甚至掉过头自顾自打量起瓷盆底的牡丹图案。

“干吗呢!”花吉道急了,对着盆底吼起来,“要这样还不如让野猫把你给吃了。”

当头棒喝,也算一种加油打气吧。

飞将军好像听懂了,不再退缩,耸起肩膀,张开大牙和大头青缠斗在一起。

两只蟋蟀斗得很激烈,时而像斗牛一样顶在一起,时而像猛虎一样翻扑。咬在一起时,都分不清谁是谁。一时也分不清谁占了上风。

但我好像能感觉出来,飞将军动作更加敏捷,牙齿的钳力也要更强。

大头青再次主动发动进攻,飞将军奋勇地用自己的大牙搭住对方的牙,然后,往后一勒,把它箍住了。大头青拼命用足底蹬着盆底,用了半天力才挣脱。

没等它站稳,飞将军就冲了过去,一口狠狠咬住了它的小腿。大头青好像受了伤,败下阵去,趴在搪瓷盆的另一边不动了。

“哦,赢了!”

罗小胖突然呜呜抽泣起来。

我和花吉道面面相觑:“啊,真哭啊?”

“我的话梅糖呀!每年过生日奶奶才会给我买一次呀!”原来这个家伙是在心疼话梅糖呢。

那天后,飞将军就开始被我们叫做飞将军,并开始了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直至一个离奇而注定的结局。

飞将军打败大头青的那晚,花吉道爸妈上夜班,他干脆睡在了我们家。

没聊几句天,他就躺在铺在我床边地上的凉席上,发出微微的鼾声。

小房间里非常闷热,花吉道把自己的汗衫捞起来,我一眼就看见他背上的几道,皮带抽打留下的伤疤,不由叹了口气。

不用说,那是他爸爸留下的。

他爸在电厂保卫处工作,是个退伍军人。他对花吉道非常严格,每次他闯祸惹事,哪怕犯点小错,都会被严厉惩罚。大皮鞋踢、粗皮带抽都是家常便饭……

由他爸,我想到了我爸。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会抛弃这么好的男人。

爸爸是个温和体贴、随遇而安的人。

可在妈妈眼里,爸爸却是没出息、不求上进的活教材和代表人物。

爸爸烧得一手好菜,他能把简简单单的菠菜虾米、烧大葱都烧得非常美味。

可妈妈却说:“我想吃大闸蟹,喝母鸡海参汤,你买得起吗你?”

有一次,爸爸不知从哪搞了一包羊粪回来,在那沾沾自喜:“这个养花太肥了。”

妈妈脸都绿了:“你有病吧。你去闻闻臭不臭!”

“不臭。羊吸收得充分,拉的是干屎。”

妈妈暴跳如雷:“有点出息吧你。有本事你多拿点钱回来。”

对爸爸,妈妈好像永远看不顺眼,日复一日,喋喋不休地争吵、指责、控诉……

一场场暴风骤雨后,妈妈提出了离婚,离开了我们和这个小城。

那段时间,我经常会听有人在背后说爸爸不务正业,连老婆也跑了……

我却觉得完全不是这样,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爸爸都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最好的爸爸!

爸爸的房间,亮着暖色调的昏黄灯光。

阳台上,传来飞将军清脆动听的鸣叫。

在温馨灯光和悦耳鸣叫的陪伴中,我总是能安稳顺畅地进入梦乡。

飞将军和附近男孩的蟋蟀们又斗了好几场。

一只红气球、一条小金鱼、两根冰棍、一盒弹子球……纷纷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每次飞将军打赢了,我们都像得了100分一样开心。飞将军辉煌的战绩让我们骄傲,让我们感觉它就是我们自己的化身。于是,我们对它越发喜爱,好像真的把它当成了百战百胜的将军一样。

接着,方大胜和他的蟋蟀出现了。

当时,我们完全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会鸣响出怎样的命运交响曲。

那天放学后,校门口的小卖店边上,围了几个男生,一边分吃一袋小麻花一边吹牛。

他们和我们一届,隔壁(3)班的。

中间一个就是方大胜。他爷爷是老干部,家里条件很好。

方大胜长得四肢修长,唇红齿白,像个女孩子一样秀气。但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那漂亮的表皮下其实是一个小混世魔王,整天游手好闲,和一帮坏学生鬼混在一起。

那帮家伙像研究數学题一样讨论着怎么一拳打破窗玻璃而自己的手能不破。我和花吉道正好从旁边经过。

“等一下。”

我们转头看谁在叫我们。

“哈啰——”方大胜跳霹雳舞一样朝我们这边来了一个滑步,“你们(2)班的吧?”

“咋了?”

方大胜帅气的脸上露出好看的微笑:“听说你们的蟋蟀挺能打,我也有一只红牙虎,还没输过,要不我们来斗一场?”

“听他们鬼吹。”我说着要走。

“喂,我要输了,送你们一个蟋蟀罐,南京夫子庙买的。你们要输了呢——白输!什么都不用给。”

飞将军待的是一个简陋的罐头瓶。一听胜利品是南京夫子庙买的蟋蟀罐,我不禁有一点动心。

方大胜凝视我的眼睛:“哥们,你真就不好奇?不想知道谁更厉害一点吗?”

是啊,都是保持全胜。那么到底是他的红牙虎厉害,还是我们的飞将军厉害呢?

我完全被说动了。

“明天这个时候,学校东边小土山见。”

红牙虎和飞将军之战,以飞将军完胜告终。

也许飞将军就是红牙虎的命里克星,没费多少功夫,飞将军就咬得红牙虎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哈哈,你这是叫的,不是斗的。”花吉道忍不住手舞足蹈。

我连忙制止他,小声说:“虫斗,我们不要斗。”

方大胜一直板着脸,一言不发。我们离开时,也没什么表示。

走了几米开外,花吉道回头瞄了一眼,突然拉住了我。

我转头回顾。

方大胜秀气的脸庞变得非常狰狞,正咬着牙,一下一下踩踏地上什么东西,那正是之前让他引以为豪的红牙虎!

我和花吉道的脸色变了。怎么能这样!这是什么人啊!

我们简直有些不寒而栗。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和花吉道在学校体育场角落玩跳沙坑。

方大胜骑着自行车突然出现。

“喂,上次你们赢了,我们再比一次,我爷爷的朋友从山东给我带的蟋蟀,我不信赢不了你们。”

我和花吉道都不吭声。

“这次我要输了,送你们一人一个望远镜,怎么样?16倍的。”

“算了算了。”我只想离他远一点,不想跟他多啰嗦。

“就一局。”

“不斗了,我们跟谁都不斗了。”

“你们赢了就想跑啊——”他突然失控地吼了起来,“有本事再斗一次!”

“真不斗了。要不我们把蟋蟀罐退给你。”

“放屁。”方大胜猛地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倒在地。

他冲过来,脸贴住我的脸叫道:“孬种!”

我血气上冲,涨红了脸,但拼命控制住自己——他可能就在等着我出手呢。

我拉住已经按捺不住的花吉道,拖着他向远处走去。

“孬种!孬种!你们承认自己是孬种就不用斗了。孬种!孬种!”

“孬种”的喊声连绵不绝,就像不断凌空击打来的巨锤,一直陪伴着我们远去的脚步,一直铭刻到我们内心和记忆深处。

一条逶迤的腰肢细软的小河,在小城边上缓缓流过。

河下游有一座木头断桥,是我们夏天游泳跳水的好地方。

那年夏天,我们下水不多,觉得亏了,所以决定抓紧时间在九月底天凉前再游几次。

那个周末,我和花吉道去了断桥。

花吉道用各种姿势从高高的断桥上往下跳,身上给水面拍打得通红,他却依旧乐此不疲。

我游累了,浮在水面上仰泳休息。

我放松地漂浮着,任身体被水浪轻轻推涌,偶尔瞄一眼天空中白色的小岛般的浮云,感觉都要睡着了……

等我起身去找花吉道时,却没看见他的身影。又找了一圈,还是没有。

我扎进水里,骇然发现花吉道被一丛水草缠住了腿,正在水下挣扎。

听到我的呼救声,四周戏水的人连忙过来帮忙,七手八脚把花吉道拖拉出水面。

这时的花吉道已经呼吸微弱,眼神呆滞……

在我焦急得全身颤抖的时候,一个路过的体育老师,大喝着分开众人,用最快的速度清除了花吉道口腔的杂物,跪在他身侧,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花吉道慢慢恢复了正常呼吸。

命运之神跟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貌似要把我的好朋友从身边抢走,最后时刻又扔了回来。

我紧紧拉着花吉道的手不肯放开。

他的眼神慢慢恢复起以往的亮度,看着我低声说:“妈的,又要被我爸揍一顿了。”

我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你知道如果我真被淹死的话会有什么遗憾?”花吉道又说。

“遗憾?”

“嗯。没和方大胜再斗一局。”

“啊!”

“再斗一局,告诉他,我们不是孬种!”

我明白了,这是他内心的愿望,但他之前从没对我提起过,虽然他心里一直充满愤怒、憋屈和羞辱。

当时,我紧握好朋友的手说:“好。听你的。再斗一局!”

那一次,我们约在了学校边上的小公园里。

方大胜带来的蟋蟀名叫白牙天王。

白牙天王个头很大,就像一只土狗。看上去通体油亮,极其强健。黑亮的头壳像一顶坚硬的头盔。一对白玉一样的白牙,一点杂质也没有。鸣叫的声音,洪亮震耳。

飞将军和它放在一起,体形整个小了一圈。这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比拼啊!

事到临头,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硬着头皮,和方大胜各自用草撩拨它们。

还没开始打斗,方大胜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已经按捺不住呐喊助威上了。

白牙天王确实不是吃素的,上来就对飞将军发起强攻,好像想几下就解决问题。飞将军和它互不相让,头頂着头,彼此牙钳不断地相互夹掐。

一番争斗下来,体形力量更占优势的白牙天王果然占得上风,飞将军跺着长长的后腿,狼狈地后退了。

“哦!赢了!”那帮家伙开始迫不及待地庆祝。

但白牙天王还没打够,依旧斗志旺盛,以泰山压顶之势朝飞将军扑来,想啃咬它脑袋,飞将军连忙打起精神迎战,用牙钳把对方的牙挡开,它们你顶我拱,扭在一起,又是一场恶战。

让人揪心的事发生了,白牙天王下口太快,连续两次咬中了飞将军的身体,飞将军吃痛退败了下去。

白牙天王非常激动,鞘翅急速地颤动,开始吟唱胜利的欢歌。

“赢啦!”“太棒了!”

我和花吉道沮丧地互看一眼,差距确实有点大,输了确实无话可说。

这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飞将军蹬踏几下罐底,又朝白牙天王冲了过去。看样子它没有大碍,而且还没有认输的意思。

两虫又缠斗在一起。

“还不服输!”“你找死吧!”那帮人不停鼓噪。

白牙天王又一次占了上风,飞将军有点招架不住,眼看又要吃大亏,它又跳了开去。

晃悠了几圈,它又朝白牙天王冲了过去。

没想到飞将军意志这么坚强,我和花吉道都非常吃惊。

可以说每一次正面咬斗,它都被白牙天王打败了。但它像一个刚毅铁血的战士,始终不屈服、不认输,始终在拼搏,在战斗!

白牙天王身大力沉,但耐力远远不如飞将军。就像一个短跑选手,爆发力惊人,但要比拼长跑,到了后面阶段就坚持不下来了。

飞将军还在持续进攻,越战越勇。而白牙天王的速度反应明显比之前缓慢迟钝了很多。它已经体力不支,精疲力竭。

终于,力倦神疲的白牙天王逃窜开去,摆出了投降的姿势。

飞将军就像一个意满志得的大将军,用爪钩一钩,把一根触须拉回大颚下,用唾液涂抹一番,接着再换另外一根。精心打扮后,把触须竖得像两根天线,振动翅翼,开始吟唱欢歌,庆祝胜利!

真是没想到,飞将军竟然赢了!

我和花吉道压着心头巨大的欢喜,把飞将军放回蟋蟀罐,昂头离去,一眼都没有回头看。就像我们事先约定好的那样。

后来一段时间,我很担心方大胜会怀恨在心,寻机报复。

但一直太平无事。我想可能他自己也觉得丢脸,把这事抛之脑后,不想再提了。

后来,我才明白,我真的是太傻、太幼稚了!

我有一个表弟也在三班,和方大胜同班。

那天放学,我们结伴回家。

他问我们:“听说你们和方大胜斗蟋蟀了?”

我摆摆手:“这事不提了。”

“怎么了?”

“不提就不提了。”我有些霸道地说。

他捂着腮帮子:“谁稀罕提啊。我最近牙疼得就要用头撞墙了,谁有心情管你这些。”

回家后,我把表弟牙疼得死去活来的事讲给爸爸听。

爸爸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一个宝贝,包治他牙疼。”

“真的?”

“那当然。”

爸爸拿出一个茶叶罐,打开来,里面是一些深咖啡色的块状物,好像是一种中药材。

“这是什么?”

“止痛膏。山西的亲戚自己种的。那年我去玩,他们给了我一罐。治感冒、牙痛、胃痛有奇效。不过,这药材是禁止私人种的,所以要藏起来。”

爸爸拿给我一小块:“把这个送给小飞,让他含在嘴里,一会儿就好了,记得让他保密。”

实践证明,这东西果然有奇效。只含了一会儿,纠缠小飞的牙痛,就像从桌子上拿起的一团废纸,一下子就被扔得远远的不见了踪影,这让几分钟前还想在地上打滚的他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天放學,花吉道没交作业,被老师留堂了。

我只好一个人回家。

在离家不远的小巷口,我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方大胜,他正一脸悠闲地倚靠在前面的墙边。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看看附近,他的几个狐朋狗友都不在,好像并不是要在这里伏击我。

走近时,就像湖面上冒出的水泡一样,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很大很虚伪的笑容:“哈啰!”

“什么事?”我警惕地看着他。

“回家把你的飞将军拿来,我们再斗一场。”

“有病!”我顿时火了,“不说了上次是最后一次么!”

“别激动。我可听说某人爸爸那有很多违禁药,某人是不是想要他爸爸去坐牢?”

我顿时愣在那里。该死的小飞,说了让他保密,竟然这么大嘴巴,还传到了方大胜耳朵里。

“我可说真的,”方大胜像一只随时要爆发的恶犬一样盯着我,“你好好想清楚。”

我是多么懊恼!一切都因为我多管闲事呀!

方大胜眼里透露出的冷酷和凶蛮吓住了我。这家伙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不行,我要保护爸爸。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护爸爸!

我一路小跑,把装飞将军的蟋蟀罐从家里拿了过来。

“算你识相。”方大胜阴险地笑笑,拿起脚下放的一只奶粉罐,打开了盖子,“把你的飞将军放进去,再斗最后一次。”

我看了一眼罐内,顿时目瞪口呆——

里面放的是一只大黑蝎子。

听到动静的它,正挥舞两个大螯钳,晃着身体后面的毒尾针,随时准备战斗。

“你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方大胜咬牙切齿说,“你爸藏那玩意儿是犯法的,可要坐牢的。”

我咬着牙,狠狠捏着拳头。

“把它放进去,我赌咒发誓,揭发你爸的话,我们全家死光光。不放的话,哼,你爸坐牢就别怪我了。你自己选吧。”

我像一个雕塑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久久地站在那里。方大胜的话,像缥缈的回音,在我脑海里回旋。一切都有些失真、虚幻……

方大胜失去了耐心:“再给你五秒,不放我就走了。5、4、3、2、1……”

我把飞将军倒进他手里的罐子里,转身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把蟋蟀罐在墙上砸得粉碎……

那天整晚,我都坐在运河河岸上,迎着晚风,对着对面田野。

我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因为我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一直在默默流泪。

当初飞将军从野猫爪下逃生,我还以为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知结局竟然是这样。

想着和飞将军相处的那些时光,想着它面对那一场场挑战时的精彩表现,想着它的活泼和坚强,想着它带给我们的惊喜和快乐……

我的泪水失控一样哗哗流淌……

爸爸真的会坐牢吗?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好蠢。泪水的阀门再次打开。

但我没有选择,我不能冒险。

虽然我没什么用,无助又渺小,但我一定要用我所有的力量来守护爸爸——就像他守护我一样。

远处依稀传来了悠扬的笛声,那是爸爸在吹笛子吗?

我悲凉的内心突然升腾起一片温暖……

我的知觉慢慢回归,打开了。

我看见星星在夜幕打孔,听见河水发出小提琴般的声音。我还闻到了随白雾弥漫而来的稻田的清香……

爸爸,我是男孩,好多话我不好对你说。比如,我爱你。比如,这件事……

我不会说为了保护你,牺牲了飞将军。

我只会告诉你,我把飞将军给放了,放回了美丽如画的田野中间。

你听了一定会点头微笑,摸着我的头点头微笑……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小诊所。

我突然发现有个瘦瘦的男孩坐在里面挂水,正是花吉道。

后来我知道,花吉道的扁桃体每年这个节气都会突然发炎。

花吉道的爸爸站在边上,全身都被汗水濡湿了,是因为刚把花吉道一路背了过来。

他用掌心试了一下花吉道额头的温度。然后,坐在他身边,充满温情地注视着他,和他说起了什么。花吉道脸上绽出幸福的微笑。他爸爸是在给他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

我在窗外悄悄看着,没去打搅他们,没去打搅这宁静星空下温馨的、不为人知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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