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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鸡记

2019-08-27商略

野草 2019年4期
关键词:菜篮桑园雄鸡

商略

桑园的雄鸡蹲在一条斜枝上,好像在打瞌睡。我们进入桑园,慢慢靠近,走到只有一丈远了,它也没有惊醒。一只金牛落在它的嘴上,它一口咬住,快速动着嘴,又吐了出来,还是没有醒。我们坐在地上等它醒过来。

我们村里的鸡有时会飞上晾竿蹲着。我们还会捉住一只鸡,用布蒙上它的眼睛,让它蹲在晾竿上。这时它什么都看不到,就不敢动弹。我们抬着晾竿到处走,它也只能死死抓着晾竿不敢飞走,害怕落到不可知的深处。鸡长着翅膀,本性却最脚踏实地,宁死也不愿意踩个空。我想要是捉住这只雄鸡,也可以蒙住眼睛放在晾竿上,抬着在村里游行一遍。

只是我们不想捉它已经很久了。

桑园在西山脚下,是十亩沙地,种着一万多株桑树。我想去看桑园的雄鸡,就顺便给西山下插秧的哥哥送了茶,這样妈妈就不会骂我贪玩了。我背着灌满茶的酒鳖,还拿了一个小饭团,到青头家门口喊了一声。青头从窗口探出小脑袋,听说去看桑园的雄鸡,也急忙灌了瓷壶的茶,加上一个茶杯,放进在小菜篮,装作给他爸爸送茶。

“昨天我都没有去看桑园的雄鸡。”他说。

离开大路拐入田塍,走到正在插秧的那块田。田已经种了一小半,二十来个人,都低着着头撅着屁股,左手拿秧,右手插种,一排种七株,右手倏倏的就像鸡啄米,动得飞快。我哥哥和青头的爸爸同时直起腰,一步一陷地走到田边。他们汩汩汩地喝茶。我们就站在田塍上等。

“真好喝,热天就要喝这样烫的茶。”哥哥说,“怎么想到送茶来的?又把我当借口,来看雄鸡的是不是?”

“是啊,它已经认得我了。”我说。

他们又回去插秧,我依旧背着酒鳖,青头拎着小菜篮,沿着田塍弯弯绕绕地走向桑园。

老远就能看到桑园中羽毛鲜艳的雄鸡,它一动不动地栖在一人高的桑树枝上。再走近一些,就遇到太阳从它身上反射的光芒,晃得我眼睛发蒙,像黑夜点亮的一盏百支光电灯,亮得只看得到白光,看不见彩色。

我们几乎天天来桑园看雄鸡,已经习惯了它惊艳的模样。它长得特别漂亮,七彩斑斓,羽毛又是恣长的,肆意展开。它扑动翅膀,或者飞起来,就发出闪闪光彩,似乎会迸发出火星。它的每一种颜色都鲜亮纯粹得入骨,每一片羽毛似乎都藏了无穷无尽的颜色,变幻着莹莹流动,像锡匠的咪咪小盏里烊了的锡,有点要溢出来的意思。

青头不耐久坐,和我一起吃了几颗刚才顺路摘的桑椹,就不吃了。他向雄鸡挥挥手,挤挤眼,咳嗽两声,摘了一张桑叶扔过去。桑叶掉在地上,没有声音。

我将饭团举在手中说:“喂,吃饭了吃饭了。”雄鸡睁开眼,鸡冠飘动,转过脑袋,斜着脸看我。我走过去,拿着饭团给它看了看,搁在它边上的桑树杈上。

雄鸡一直注视着我,等我退到青头身边,等我坐在地上,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脑袋去看饭团,啄了一口,快速地伸缩着脖子吞下去。

它的眼神说不上是警惕,更不是害怕,它吃饭团时的姿势和神色,也没有一点要防备我的样子。其实我觉得它的眼神有点嘲弄和可怜,又在漫不在乎中似乎暗藏了它的蛮横霸道和旺盛精力,只是深深收敛着。

说不出被它盯着看是什么滋味,就是心里发虚,好像给它送饭团吃反而是冒犯了它。这几天我给它带来过好几个饭团,每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所以我每次来看它,心里其实有点怕它,有种触犯禁忌的隐秘兴奋。

我已经忘了是谁最早发现了桑园的雄鸡。那天整个石窟堡的人都跑去围观,桑园里挤满了人,热闹得像开万人大会,沙地上脚印叠着脚印,踩得下过暴雨一般。雄鸡见了这么多人,一点也不惊慌,自顾自高视阔步,偶尔用它的尖喙略微梳一下羽毛。

起初都猜它是只什么鸟,有人说是雉鸡,有人说是凤凰。但凤凰是鸟王,飞到哪儿,都会有一百种鸟跟随,不像它孤零零的。慢慢的大家认定它是一只雄鸡,因为它头上顶着肉质的鸡冠,下巴拖着肉裾,身子比较肥大,走路也像雄鸡,迈着粗壮的双腿,爪子虬结。所以这是一只谁都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的特别的雄鸡,自然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它晚上也在桑园过夜,也许只是走失了,忘了回家的路。

我们石窟堡也有好几只雄鸡,一只只威风凛凛的,羽毛多彩,尾巴很长,走路迈方步,鸡冠会跳舞。但比起这只桑园的雄鸡,它们就差得远了。老阿哥说,村里的雄鸡还有一桩事很没出息,它天天喊着一句话:“龙哥哥,角还我。”因为龙骗走了它的角,上天去了,而它失去了角,就没有了上天的法力,只好天天这么哭诉。不过桑园的雄鸡好像是只哑巴鸡,从来不出声啼叫。我哥哥和晓丰阿哥后半夜悄悄的去伺候过,在凌晨鸡鸣时刻,它也不作声。

山上最漂亮鸟类是雉鸡,桑园的雄鸡连雉鸡也比了下去。

雉鸡尾巴上的翎毛有一两尺长,听说古代的将军,头上会插两条雉鸡翎毛,像猫尾巴一样晃来晃去;打仗时,有的将军还会将翎毛咬在嘴里。老一辈人在戏台上都看到过的。以前我以为雉鸡是天下最漂亮的鸡,见了这只雄鸡,才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觉得天地间事物无限,既然有如此美艳的雄鸡,那么也有不知多少漂亮的鹅鸭,将来也许会见到。

桑园的雄鸡不如雉鸡的地方,我觉得,是它飞不远飞不高。它在桑园里跳上跳下的,飞到桑树梢头就已经很吃力,随着桑枝一沉一沉地休息,眼神忧郁。它还经常飞不上桑树巅,飞一半就掉下来,又不甘心,飞上去再掉下来。在远处看到它蹦跳,像是桑树间滚动的一团火。雉鸡的身子也很笨重,但能够飞得老远,能够直接飞到另一个山头去。

雉鸡躲在深山,你很少遇得到,遇到了它也往往是在柴丛中,总是它先发现你,“嚯咯咯”飞出柴丛,你才看到它,它已飞远了。千中拣一的运气,你先发现了雉鸡,如果你想捉住它,那么就要摘下草帽,向它飞过去。雉鸡看见天上飞来黑乎乎的一团东西,它不认得草帽,还以为是老鹰飞到,就伏在柴草丛中发抖,脑袋埋在草里,一动不敢动。你就能轻轻易易捉到它。这时它热乎乎的肉体还发着抖。

扔草帽是徒手捉雉鸡的不二法。

起初晓丰阿哥和烂眼剑华也想这样去捉桑园的雄鸡。

他们不让我们跟着,叫我们留在桑园外。他们悄悄掩近,突然将草帽飞了过去。可是这只雄鸡认得草帽,或者它不怕老鹰,它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完全不看草帽。他们也没有再做过份的事,试了两三次,看到雄鸡洋洋不睬,厚着脸皮捡回草帽退走了。

大人就这样保持了他们的尊严。他们也没有带土枪来轰它。我们却不顾忌什么尊严,发现没有大人在附近监视,就迸着气发足急追,试图捉住它。我们从桑园的中间追到园边,再从这一边追到那一边。它一边缓慢地跳逃,一边用古怪的眼神看我们。它逃跑不是很着急,也不慌张,反而有种贵人气。不管它逃得多慢,我们始终追不上它。有时眼看它被我们围住了,不知怎么的它就跳出圈外,高抬着头,睁着溜圆的眼睛,骄傲地鄙视我们,鸡冠抖得像波浪一样。

渐渐的我心里就生出了怯意。

我做了几夜慌夜梦,总是梦见在桑园与雄鸡追逐。不是我追雄鸡,是雄鸡追我,我吓得乱逃。梦中它的表情出奇狞厉,它直着脖子,给我看它的正面:脑袋像一只彩色的手,握着锥子一样的尖喙,一往无前,向我猛冲猛攻。我知道我抵挡不了如此锐利的冲锋,就四处乱逃,心悬在半空勃勃狂跳,一脚脚踢在床挡板上,直到痛醒。

就这样,我很快没有了追它的胆气,虽然还是和玩伴们去桑园看它,但一见到它,反而有点想逃。玩伴们也不再追它了。可是追它并不是我发明的,每次追也不只是由我发起,他们为什么不再追了呢。我疑心他们做了和我一样的慌夜梦。我没有问他们,他们也没有问我,我们什么都没说,就停了追。

我决定尝试与它和解,带给它冷饭团。妈妈说鸡会吃活食,桑园里虫子很多的,不怕它饿着。可它并没有排斥我的冷饭团,当面就啄着吃下了。我看着它笑,它也看着我笑,得意地不停点头,将颔下的肉裾甩得左右乱飞。青头他们也给它带过几次饭团。它每次都愿意当着我们的面,闪电般伸缩着花脖子吞吃下去。它与我们每个人都和解了。

桑园的雄鸡轰动了一个多星期,连外村人也来参观过了——他们都啧啧称奇一番,开过眼界就走。长得再好看的雄鸡,也不过是一只雄鸡。渐渐的大人们不大谈论它了,好像它自古就在桑园,并不稀奇。只有我们这群孩子还记挂着,常常跑去看它。

田间传来嘈杂声。有人送点心来了。双夏割稻种田的劳力,上午下午都可以吃到点心。我看到我妈也送了点心给我哥吃,脸上不禁发热。我应该等到妈妈做好点心,再连茶一起送来的,这样我就不用找送茶的借口,可以光明正大地顺便来看桑园的雄鸡。

雄鸡将饭团啄得掉下了树,散在地上。它也跟着扑倏倏的飞下,一粒粒啄起。它吃单粒的饭一点不费劲,不用伸缩脖子就能嚥下肚子。

吃过饭,它又飞上了桑树,蹲在树枝上。

我想起我从来没有给它喝过水,这半个月都是大晴天,也没有看到它走出桑园到溪边去。它从来不走出桑园,好像将帅只能躲在九宫里,等待被将死。它渴不渴呢?我从青头的小菜篮里拿出茶杯,把我的酒鳖里剩下的茶倒了半杯,走到它的桑树一米远的地方,放在地上,又退了回来。

还没等我退出多远,它猛地展开了翅膀,噗噗噗地扇动,发出刺眼的光彩,羽毛几乎有一丈长,做梦一样。它收敛了翅膀,局促地在树枝上踏了几步,一顿身子疾速弹射而下,像一只半空中射下抓小鸡的乌鸦。快触及地面了,它才又展翅噗噗扇着减缓速度,缓缓降落。

它将头伸进茶杯,忽然仰起脑袋,它的尖喙指向了天空,恍惚中我好像看到它发出了一道电光。

“你有没有看见?”我悄悄问青头。

“看见什么?”

“它好像发电了。”

“没有啊,哪里发电了?”

雄鸡又斜侧着脸看我,用了一种奇怪的眼神。世上所有的鸡要注视什么,都是这样,斜侧过小脸,用一只眼睛谛视,它们的眼神总是平和的,有时好奇或纳闷。桑园的雄鸡从不好奇和纳闷,而是威严和不屑。虽然这几天我们与它和解了,它也不容我们过于接近,将自己的矜持保持得很充分。但此时它的眼神变得很暴烈,好像它一直积蓄的无限精力已经憋不住了,就要爆炸出来。

我的幻觉真实得让我恐惧,有种大祸压顶的晕眩。青头只是傻傻地看着雄鸡,他可能没有幻觉,看不到雄鸡的变化。

雄鸡低下头观察了一下,鸡头又一次伸进了茶杯。这次它没有马上抬头,它的肉裾、尖喙和圆眼都塞在茶杯里,只露出嫩红的鸡冠。喝这么久,它一定是吸了很长的一口茶,它是要将半杯茶全部吸干。

这一刻很安静,水田那边传来的说话声,像半夜时分邻居家打牌的吵闹那般清晰。我正想站起来看看它将头浸在茶水里做什么,它的头已经离开茶杯,高高地仰起,尖喙冲天。

“快看快看,它会发电。”我用拳头戳了戳青头。

它并没有发电。它的尖喙喷出一缕水,细细的一直升向天空,像变戏法一样,越升越高,在太阳光下亮亮的升到半天。天上慢慢积起了薄云。

我惊惶地看了青头一眼。他正张着嘴巴仰面看天。这么说他也是幻觉中人了。插秧的大人们也发现了异常,正排着队沿着田塍走过来。我不知道出现了这样的怪事,我们应该留在原地,还是退远一些。我的双腿像木头一样僵硬,几乎站不起来。我拉着青头退走,青头看见他的小菜篮还在雄鸡那边,想挣脱我的手过去拿,被我用力拽住了,一直退到与雄鸡隔了好几十株桑树的地方,才觉得安全了些。再退几十步,就退到桑园外了。种田的人们就站在桑园外面不进来,低低地说着什么话。透过桑叶望去,那条水线亮晶晶的,好像是天上挂下来的游丝。

天上的云渐渐浓了,从白云变成了乌云,还发了几道难以察觉的小闪电。天色也暗了下来。突然间打了一个霹雳,将我和青头震倒在地。霹雳好像不是从天上打下,而是在地上爆炸的,就像电影里炮弹炸了。我肯定给这么猛的霹雳打得昏倒了,青头也肯定打昏了。可是我们都没做过坏事啊……昏晕中眯眼一刹那,我似乎看到桑园的雄鸡从桑林飞出,冲天而去,还听到它带着沉闷的轰轰声,雨飒啦啦落入桑园,像一万只蚕在吃桑叶。

又响起一阵人类的呐喊。我昏迷着抬起头,看到桑園外的人群哇哇乱叫着奔入桑园,向雄鸡飞走的方向追赶。我也急忙爬起,跟随着大人们后面奔跑。追了不到一百步,就看到桑园的雄鸡在天上已变作一道奇炫的光亮,没入了乌云,无影无踪了。没有人能追到天上去。又一声通畅的响亮,从我们的头顶迅即响到西山顶上。

“这是个通天雷,”老师傅杨国端说,“通天雷打过,天就打通了,要晴了。”

乌云果然缓缓消散了,天色又明亮起来,太阳光金亮地照入了桑园。大家仰着脸朝天傻看,安静得只听到风吹桑叶声。我看到雄鸡打瞌睡的那片桑树,烧焦了好几株。青头的小菜篮还在着火,烧掉了大半只,他的瓷壶也破了,茶杯倒还是好的,连把手都没断。我想,幸亏我的酒鳖一直背在身上。

“你们刚才做了什么?”哥哥问我。

“没做什么,就是给它吃了饭团,又喝了半杯茶。”我说。我不禁抽泣起来,不知道已经闯下了多大的祸。

“是雷公。”有人说。

“那是雷公,不是雄鸡。”好多人纷纷同意。

“它是落难了,没有水就飞不上天,它需要一点水,才能上天去。”老师傅杨国端很有道理地推测,“你们救了一个雷公。”

从此我们村所有人都知道了雷公的模样。它长得像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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