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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顶上

2019-08-27禹风

野草 2019年4期
关键词:山姆

禹风

天色向晚,龚士走进礼堂般空旷的社区餐厅吃晚饭。

隐在华洋混杂的昂贵社区深处,这餐厅客人真不算多。

几个肌肤红润口舌喧嚷的美国男人站在自助区,身材都仿如几何教科书上的圆柱体;除龚士外没其他中国男子,只有几个不善言辞的中年国妇手足僵硬分开站着。龚士今天也没见金发或褐发的西方女人。

厨师就站在大厅中央现做主菜。冷盘早就摆开,是自助的。牛排或鱼排当场烹饪,热乎乎放你托盘里。

怪的是此刻那白皮肤泛起红浪的胖厨师没在做菜,他蓝眼珠睁得圆圆,满脸汗,笑容尴尬,露一嘴不齐的牙齿。龚士嗅到一丝不寻常气息,他见厨师面前的天然气炉关熄了,厨师手里的平底锅却还冒着热气,锅面一层黄油吱吱响。

一个剪童花头的中年女人站在厨师跟前,她端一只光溜溜什么也没放的白色瓷盘。龚士从斜后方只能看见女人的侧背影,她穿着家常衣裳,一定是从家里随意走来吃一餐。龚士随即意识到所有正取冷食的美国男人都停了手,站直了朝厨师和那女人看。

龚士看见前方雾一般起一阵缓缓冷光,他眼里的餐厅像个舞台。厨师和女人站在舞台中央,互相凝视。美国男人是舞台一侧的配角。散开四周的几个中年女子是舞台不动的背景。

“我只做鱼和牛排,女士,你点的东西我不会做,永远都不做。”厨师咬着一个个字,把它们吐出来。

那捧着瓷盘的童花头女子没回答,她转身向后看,正看见凝视她的龚士。她脸上还没长皱纹,但看上去像应该有很多皱纹。她眼里闪烁不亮不暗的光芒,对龚士咧开嘴:“没有了。没有了,再没好厨师了!”

龔士觉得莫名其妙,忽然,他仿佛听懂了女人要说的事实,只无法用语言归纳。他朝那女人微笑一下,也朝厨师微笑一下。如果他不笑,他不够人类;一旦笑了之后,他觉得自己被拖下了水。

没人鲁莽和唐突。既没人要求厨师继续开火做菜,也没人评论那位女士的点餐。拿了冷食的美国男人又纷纷取了饮料,坐到小圆桌子旁,从落地窗望出去,望那暮色四起的欧石楠点缀的社区。餐厅的就餐区和取餐区不同,这里是玻璃框架,简言之是阳光房构造,从建筑学来说占用的本是室外空间。高高的玻璃斜顶,毫无压抑感。

那童花头女人和厨师依旧互相僵持。

龚士取了一些色拉和蛋卷,从自动售卖机打出啤酒。他走过厨师和女人身边,看了他俩一眼。厨师满头大汗,嘴唇哆嗦;女人面无表情,神游天外。

几个中国女人没拿食物,她们竟然也不说话,像一个个木偶矗立在餐厅阴影里。她们看着那童花头的女人,没关注厨师。

龚士住在自己一房一院的独栋房子里,他可能是这个城市生活最优裕的警探。当警探之前他已有了足够的钱,当警探是他财务自由之后的职业选择。

对这个昂贵的社区,龚士没太多不满意。他喜欢这里住着的不少洋人,大多数洋人是白人,说英语和法语。龚士用中文和英语与洋人交谈,甚至让这些人了解他的职业身份。他每天都要去局子里开会,除非领了案子需要外出侦办。

他调查的对象全在这高档社区之外,他觉得自己住的地方仿佛一个城堡,把生动活泼的罪人们全挡在城墙之外。

看看那些干瘪和固执的女人,再看看仿佛站在游轮上看海般看这城市的那些洋人。他们站在大城之外,和此地真实的生活划清了界限。他们连吃都独立了,有个蓝眼珠的欧洲籍厨师为他们在饮食上的便利苟活着。

物业公司主管柳玛莉今天白天找过龚士。龚士一直认为柳玛莉是个精干女人,她五十来岁,身材保持得很好。所谓“精干”不是指她会生事,是说她会息事宁人。

柳玛莉带着一点儿犹豫对龚士说:“龚先生,有件事讨厌。业委会有人主张重新规划小区道路,现在通知我物业来跟业主们沟通。有人嫌南北向的小区主道狭窄些,要拓宽一个车道。如果这样的话,您家会受影响,也就是说您院子外面的人行道要拆掉变成车道的一部分。我想您一定不乐意。”

龚士当时正对着阳光,金色阳光洒他额头上。他深呼吸一口,问柳玛莉:“院子外的人行道不属于我的产权范围,我的发言权不大,对吧?”

柳玛莉看他一眼,他脸透亮在阳光里。柳玛莉点点头:“不过,他们要物业代替业委会来征求意见。”

“这条路这一侧不止我一家。别人都同意扩车道?”龚士问,他眯细了眼。

“要不你们互相商量一下再说?”柳玛莉懂事地一摆腰肢,挥挥手走了。

龚士觉得自己相当恼火。但是,他那时急着去局子里,没时间想人行道的事。有一个人命案破不了,毫无头绪,上峰急如热锅上蚂蚁。据说,有人建议让龚士来当专案组副组长,主管实地调查。

整个下午都泡在局子里开会,那些烂烟枪把会议厅喷成了干燥的土耳其桑拿浴室。城里已连续有三个中年女企业家遇刺。凶手是高手,没留下多少痕迹。不过,既不像情杀,也不像仇杀。被杀的女老板们都有贪财负义的名声和具体劣迹。凶杀特点是凶器仿佛随手拈来:菜刀抹颈、金砖敲头以及绳子勒死。

龚士发言说:“听讲有人推荐我当副组长?现在没人可证实。那我就自荐进专案组吧?我可以负责一线侦探工作。”

烂烟枪们听见都笑:“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不怕扣工资,也不在乎奖惩制度。”

龚士回答他们:“我有直觉。这件案子你们会被误导。”

吃晚饭前龚士刚看完三具女尸。女企业家们给人留下贪婪印象然后死于谋杀,如登徒子被斥好色而获宫刑,很难引发普遍同情。只不过龚士不诉诸感性,他供奉理性。当一名警探,他的任务是运用独特的逻辑思维阻止凶手进一步杀人。

他没胃口,没有正常人看完三具被谋杀的尸体还留有胃口。他不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他自始至终轮流观看餐厅里每一个人,他琢磨那与厨师公开对峙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是女企业家?那她岂不是有钢铁般的执行力?

男人和女人到底有何区别?龚士对这个问题曾经夸夸其谈,如今落得个缄默不言。

他看那三具女企业家尸体,实在没观看异性的感觉。三个女人都阴沉着脸,仿佛随时可能复活,跳起来责骂所有人。这世界错了,她们被谋害了,这是绝不可以容忍的。

他从应该疲惫不堪的女尸们脸上没看出疲惫,只看出根深叶茂的愤恨。

为什么他主动要求当这案件的一线侦探?他对自己的动机也颇有些好奇,他尽力思想了一番,仍不得要领。

不过他知道自己很愿意花费精力找到罪犯。他想看一看杀人者的嘴脸。如果可能的话,在隐秘场合同杀人者喝一杯咖啡,在其束手就擒前问问他(三起案件像同一人所为)对于女人的看法。

龚士之所以独自到社区餐厅吃饭,并非好感这里的牛排或鱼排(当然能被洋人首肯,这厨师的厨艺还算好的),主要是家里没饭吃,太太去日本游学半年。

龚士不能不承认自己很喜欢那些短暂的独居。既然太太在她喜欢的城市里散心,一切如同阻塞后的水管通了水,轻松的疲惫胜过一杯上好咖啡。

龚士盼着吃过晚饭后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光。他想打开唱机放上密纹唱片;他想从酒柜深处翻出那瓶法国人送的白兰地;如果有兴致,他也想拉上窗帘看一部珍藏的有艺术品位的色情片;他觉得他这种久婚男人的自由就是摊开四肢躺在被太太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地毯上,任酒浆从嘴唇溢出来,脑子里竭力探究案件阴影处的拼图。他倒没兴趣伸张什么正义,他更关心凶杀案包藏的哲理。

童花头女子终于放弃了面对面的对峙,她端着雪白的空盘子走到就餐区来,往一张空圆桌边一坐。她那盘子放面前如一面镜子,反射她脸上的空无表情。

所有人保持着礼貌和耐心,继续低聲谈话或保持带咀嚼动作的沉默,刻意不看她。龚士举头望远处的厨师:胖厨师心事重重地抹着自己的操作台,重新打开了炉火。炉火烹空锅,牛油远送香味。厨师没把握何时会有人来点一块牛排或鱼排。

美国工程师们站了起来,他们没朝厨师走去,反倒小心翼翼走到那童花头女人面前:“女士,我们有荣幸为您取一块牛排或鱼排来么?”

女人仰起脸蛋,脸上无限空白,如化了妆的日本艺伎。她摇摇头:“谢谢,不用。”

如释重负的美国人在厨师面前排起了队,他们惯常的小幽默今天对厨师不发生作用。厨师心神不宁,勉强干着自己的活儿,把煎好的牛肉和鱼肉放到圆柱体们端着的盘子里。对体型如此自在的男人而言,食物到来的时候就是高潮时分。

龚士端起吃空的圆盘走到厨师面前,他今天没胃口吃任何肉食。微笑说:“山姆,给我煎几个荷包蛋吧。”

山姆做荷包蛋是不拿来换钱的绝技。他能把鸡蛋在平底锅里甩上甩下地翻面,然后给你非常美国的靓丽双面,同时蛋黄呈现半流质,去掉了腥气,只剩下醇香。

龚士由衷赞美道:“我愿意一天三顿吃你的荷包蛋。”

山姆终于幸福地微笑了一下。紧接着他深呼吸一口,壮硕的一身肉松弛了。

“那个女人要你做什么菜?”龚士像个知己般小心翼翼低头看着平底锅,压低嗓子问他。

山姆浑身肥肉又抽紧了:“别问我!那是魔鬼的菜式!”

龚士吃完荷包蛋,把桌子收拾干净,到自动咖啡机上打了一杯意式浓缩。他呷着咖啡,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那三具女尸表情里似乎有一种类同的东西。

发现不同主体间相同的东西是侦破系列案件的重要步骤,只是从来不容易。

那是什么?龚士凭灵感破过几个积案,让人明白他与众不同。女尸个个仰躺,紧闭嘴巴。但龚士一口浓缩咖啡下肚,感到紧闭的嘴巴们虽说已死得冰凉,还是像要对他吐露什么。

那是一种失望的情绪留在人脸上的痕迹,女尸对自己的死法感到失望?

那种失望的表情可以复制吗?龚士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没惊动什么人,只惊了自己。他朝那童花头女人和她放在桌上的空盘子望过去:那种失望正盘旋在那里,在女人和空盘子之上。

作为一个社区居民,他该放下杯盘,乖乖起身走回自己房子去享受难得的独处。他还有一样烦恼要对付,他想阻止以“业委会”为名的无礼者侵占他房子外侧的人行道。他必须花时间拜访同一侧的邻居,了解他们的态度。

不过作为一个警探,尤其一个不靠这职位吃饭的警探,他对笼罩着雾气的任何不清晰的东西怀有天然的贪婪,他受这种贪婪的驱使去看个清楚,他是真相的暗恋者。

龚士犹犹豫豫走到童花头女人面前。他没像美国人那样打招呼,他心头有一种黑暗情绪。他等那女人朝他无表情地抬起头,就直视她眼睛说:“你看上去很失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听你谈一谈你的失望。”

曾经有一回龚士的小组凭着运气盯上了一个失踪很多年的疑犯。

那人被怀疑在二十一年前将他的孪生兄弟分尸焚烧,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龚士没像前任们那样不断去骚扰死者和失踪者的家属们,守株待兔有时候并不奏效。若有人决心重新做人,他可能不会冒险再去抚触过去。

龚士也没遍访整容界。很多江湖医生靠罪犯吃饭,他们不可能同自己过不去:和龚士这种身份的人合作,很多时候就意味着找死。

龚士直觉认为那人不会整容。龚士认为他杀死孪生兄弟之后会保存自己的面貌,否则他就失去了自我。杀孪生兄弟有几分像自杀,又像不肯自杀所取的下策。在这种浑沌的自我认知里,凶手可能很愿意保持自己的原貌。若不为他的自我,那就为纪念他的牺牲品。

龚士赌对了,他的小组抽调了无数城市的街头录影进行人脸比对,最终锁定了对象。那人在最宽容的大城市广州落脚。

不过,他们直扑广州之后,对象却人间蒸发了。发现他的藏身之所不难,但人已逃之夭夭,只留下属于此人的指纹和生物碎屑。他凭什么感知危险?

龚士唯一深深的遗憾是无法马上找到这神秘的答案。而且,疑犯又如何掩藏他的未经篡改的真容?那么多连续接防的高清探头都再也找不到他。

“你怎么知道我很失望?”女人脸上浮起一丝真切的表情,但充满讽刺。

龚士不客气地拉开一张椅子,对着女人坐下:“我和山姆有点交情。你知道,厨师不是个好干的活儿,再说他是在异国他乡。”

童花头女人看看她的空盘子。龚士看清她浓妆下的脸上空空如也,她年龄至少在五十岁以上。

“假如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很乐意。我们是邻居。”龚士点点头,“老外做的菜未必好吃,好吃的他又不会做。”

“我没为难他。”女人打断龚士,“你很喜欢乱猜测是吗?”

“是的,”龚士点点头,“这可能是我的毛病。不过,我信我的直觉,你有很重的失望。也许我帮不到你,不过,如果你说出来,也许我可以……”

“算了。”女人微笑,嘴角翘起,一脸浓重的嘲讽:“邻居侦探先生,我知道你。你藏不住你的职业病。现在如果你愿意谈,我倒是可以和你谈谈扩展我们小区主路的事。怎么样?你有什么失望要对我说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龚士的小组想了半天,想起人皮面具。疑犯戴上高级人皮面具,这是对付探头的唯一法宝。所谓天网密布的城市,高清探头还没清晰到分清自然脸和人皮面具的程度。

龚士尝试了体现最新技术含量的人皮面具,这几乎是件上衣,不是想当然的一个面罩。龚士在别人帮助下穿上这件内衣,对着镜子拾掇了半天,像女人那样化了淡妆,变成了一个比自己英俊十倍的男人。面具上的头发也比龚士自己的具有更多基因优势,让他马上产生一种基础性的自卑感。

戴着面具走上街头,他不是在广州,是在自己居住的大城市。起先龚士不停在街上走,等待别人投来惊疑眼神。在他心底深处,他对面具毫无信心,相信别人只要仔细一看就会看出异样,这骗人勾当会马上被拆穿。他做好了被人扭送公安机关的准备,他身上带着证件和技术性解释文件(万一碰上草菅人命的大老粗同僚)。不过,半天之后,尤其在和几位陌生人交谈问路之后,龚士开始惊奇人皮面具的现实意义。若别人真把你当成面具表现的人,你就快要怀疑自己的人生了。试问有多少人是早就戴着人皮面具过日子的?会不会那些风云人物都是?

但他偏哲理的思考马上烟消云散了。走进大商场,他已爱上了同人搭讪的游戏。女人们自自然然投来的柔和眼色和同他交谈的隐秘意愿叫他飘飘欲仙。当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真是可悲啊!他以前从不知道女人都彻彻底底是外貌协会的,她们投给漂亮面具的眼光热量和各有千秋的媚态足以叫措手不及的龚士神经失常。

第一次脱下人皮面具的龚士怅然若失,当场怀疑了已经验的人生。这世界不是哲学的,这世界属于基因选择。

龚士怀疑成功人士都是一只只假黄雀,若弄点开水拔掉他们漂亮羽毛,你会发现他们本来只是唧唧叫的不值钱的麻雀。

童花头女人对龚家的了解让龚士脊背发凉。

“你太太出门,你不该随随便便在陌生女士面前坐下来,毕竟我没表示过你可以。”女人得意地指出,“假如你是想谈谈人行道问题,那倒是唯一一个得体的借口。”

“为什么要扩大车道?小区不是开快车的地方,可以慢慢行驶,并不会堵车。”龚士只好从命。

“侦探先生,你同不同意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面对现实的人,另一种是竭力回避现实的人?你作为侦探,不必假扮成第二种人。”童花头女人摇摇她头发,让龚士期待她脸上落下粉来。

“如果你同意扩车道,那很好。今后你提什么要求,也許也有人会拿耳朵听你。如果你不同意,或串联其他人一起反对,那也好,车道反正一定会扩大,而且也不用觉得欠你什么了。反对派的另一个含义就是不用对他们支付代价。”女人说得流畅。

龚士背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冒一颈子冷汗。现在他认清了现实:自己是个莽撞的家伙,好比一只有力的飞蛾,自行粘到一网蛛丝上。

他慢慢站起来,竭力绽开一个无力微笑:“我刚才坐下来,是因为看见你面对空盘子什么也没吃,我有点不忍心。请原谅我的冒失,我确实不该打搅你。”

女人愣了一愣,摇摇头,她的短发摆动着,脸上是日本艺伎的空白。

“至于人行道的问题,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代表谁,我没法和你谈。”龚士微微欠身,一心脱离现场,“后会有期。”

他慢慢转身,听见女人在背后冷笑一声,笑声阴森可怖。

他小腿发软,从来不曾如此脓包过。但听女人淡淡又冷冷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牛排还是鱼排?那些都是厨师告诉你的。但只要你肯哄骗自己,你至少可以守着房子过下去。”

他怔住了,咀嚼女人的话,这话有魔力,叫他迈不开步子。

他转身过去,想说话。不过,女人已不见了,桌上只有一只光亮的未曾盛过菜的空瓷盘。

龚士的目光越过桌上空瓷盘,他看见室外下起了雨。这季节不冷也不热,黄昏降水多的话,晚上会有一种褐色甲虫往屋子里飞。龚士不知道这种甲虫的学名,它们长得像缩微的金龟子,却没有那种钢艳的金属色泽。龚士非常不喜欢这种褐色甲虫发出的持续不停的振翅声,那声音像电锯子,不祥。

出乎人们意料,就愣着看那雨水的工夫,雨发生了狂暴的变化,好比一个对着旧照片感伤的人掏出刀来对准路人乱砍,雨瞬间加强成了倾盆大雨,打得就餐区的玻璃墙和玻璃顶热闹得像鼓。雨花在斜顶上跳舞,小溪在立面上淌满。室外灌木绿成一幅抽象画,路灯忽然点亮,在雨水中点起散乱火炬。

龚士忽然很想计点一番此刻在社区餐厅里的人数。他觉得有重要人物在场那种压抑感。

美国人在雨前都离开了,厨师山姆并没熄灭燃气炉。他没客人,却在慢悠悠一块接着一块煎肉排。就餐区有三个中年女人,现在各占据一个角落,慢悠悠啃晚餐,有点激动地看自己那份雨景。吃完了饭却没离开餐厅的只有龚士一个。

龚士连着扫描了三遍,人数没错,并没新的来客,可龚士就是觉得那种重要人物在场的感觉真实得如道林纸给人的手感。他想起了《1984》,也许是哪里挂着高精度的探头,小区的大哥正透过荧屏看着餐厅?作为警探,他对此倒是习以为常。

大雨天留客。龚士取了一只空瓷杯,再次打来一杯咖啡,这回是淡味的美式。他端着热腾腾的杯子,想了想,走去和山姆聊天。

“山姆,还会有客人来吃饭吗?”

“这么大的雨,一时间停不了,看来今天不会有太多人来了。”山姆答他。

龚士觉得有一双对自己特别不赞成的眼睛老盯着自己,他背上有点毛,对山姆说:“这餐厅每天都亏钱吧?能不能撑到年底?”

山姆耸耸肩:“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我考虑怎么让大家吃到地道的东西,吃好吃饱。”

龚士嗯了声,蓦然回头去看,背后并没有人,也没冷冷盯着自己的眼睛。他抬起头,天花板没有吊顶,管道都赤裸着,涂成了黑色。他的目光斜向就餐区的玻璃顶,雨水正在那斜顶上开大花,有个黑糊糊的影子在玻璃顶上拍翅膀。可那不可能是鸟,这城市从没如此大只的鸟类。

龚士盯着那拍翅的影子看,也许并不是动物,只是被风吹落的什么帘子?风发出呜呜的声音,拐弯时乒乒乓乓抖松了很多雨篷。这种风完全可能把大的遮阳伞卷到不该它们呆的地方。可是,那团黑影又动弹得充满生物性,它像是在挣扎,一种有生命的挣扎。从动作的型态看,又不像鸟类了,更像蝙蝠,但蝙蝠也不能长到如此大。

论体型大小,那简直是美国电影里的超人本身:超人加上他的披风。

山姆顺着龚士目光看去,又收回目光,问龚士:“刚才剪着短发的那女人你认识?”

龚士摇摇头,回脸对着山姆:“她对你不太客气?我从没见过这女人。”

“我见过。”山姆说,“每天一大早我在厨房后门等车送菜来,常见她坐在离地一人高的白玉兰树上,紧紧盯着我,冷笑。”

“离地一人多高的树枝上?坐着一个老太婆?总是一大早?”龚士重复山姆的话,哈哈一笑,“这不是个巫婆是啥?”

“早上她穿着灰色的长褂子,头发梳得顺溜通亮。”山姆耸耸肩,“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钱人的小区,怪物更多更大更强。”

龚士笑了笑,明白山姆心里不爽。但已经问过他的,就不要再问。

他听见风雨声更响亮,有一对夫妻从雨幕里冲进餐厅,快活地互相取笑,收起透湿的伞。

“山姆,”那少妇的眼镜都叫雨水弄糊了,她高兴地喊叫,“我们饿死啦,快给我们煎牛肉饼!”

“太太,是牛排!”山姆笑了,油腻的脸涂上一层亮色。

“那也能叫牛排?”年轻的丈夫取笑道,“山姆,你是好人,不要挂羊头卖狗肉。”他俩笑看一眼龚士,越过他,围住了山姆的煎锅。

龚士心头一暖,心情好些了。他抬头再看就餐区的玻璃房顶,雨水在暗蓝天幕映照下泛出圈圈黑色涟漪,刚才的大阴影融入了夜幕,只隐隐约约翻腾起奇怪翅膀,仿佛挣扎到了尾声的兽。

一低脸,龚士心猛地吊了起来:三个女企业家尸体,一个接一个从他面前走过去,满脸浓重黏稠的失望。她们依次推开门,毫不犹豫投身略微减小的雨势中,分头朝三个方向走去,连脚步都没加快……

龚士弄明白那不是他见过的女尸,那是三位埋头吃晚饭的女客。她们吃完了,冒雨回各自的豪宅。怪只怪她们露出了自己没特征的脸,正好灯火从龚士背后投射过去,照亮了那三张脸上的表情。对龚士来说,这不啻是播放一连串脸部特写。

餐厅因为有了一对年轻而快乐的夫妻,现在活过来了。山姆的声音高兴地穿梭在年轻太太的娇笑和年轻先生的调侃里。

等这对小夫妻坐下,龚士终于忍不住走到喷香的煎锅边,问厨师山姆:“嘿,山姆,告诉我,今天那乌鸦老太婆到底要你做什么菜?”

山姆烦恼地看看龚士,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右太阳穴边画圈:“那老太婆,肯定脑子出问题啦!”

“她要你做什么菜?”龚士笑着重复。

山姆关灭炉火,手指在煎锅上犹豫了一圈,看定了龚士:“这臭老太婆,她要我煎一块尸肉给她吃。”

“尸肉?”

“是啊,尸肉,她说的是英文。”山姆气恼地把铜铲往煎锅里一扔,“从来还没人对我说过如此粗鲁无礼的话。这里有牛排和鱼排,尽管不是最好的货色,但并不是尸肉。”

“尸肉。”龚士没呼应山姆的抱怨,他觉得这两个字非常有表现力,“山姆,理论上来说老太婆也没错吧?无论牛排还是鱼排,理论上确实都是尸肉。你大概不喜歡这种恶心的玩笑话。”

山姆脸发红,嘴唇哆嗦着:“让我告诉你,龚先生,她可不是开玩笑。她简直是在恐吓我!”

“那么,哪来什么尸体?”龚士琢磨山姆。

山姆失神地摇摇头:“老太婆诅咒说,鱼排和牛排都是人家告诉我的,未必就是好肉。你看,龚先生,这肉是打碎后重新加料轧制的,是肉饼子……”

“不是鱼排和肉排么?”龚士笑起来。

看来,人的信仰常建立在一些非常容易破碎的小信念上,只要有人起个头,告诉你一些恶意的怀疑,大部分人的心就要长杂草。山姆就是这样,而龚士早就是这样的了。

龚士带一个女警,走访被菜刀抹颈的女企业家的公司。

这是家私营公关公司,在淮海东路一栋老式房子改建的办公楼二楼,占了整整一个楼面。据说公司经营了十多年,年年都亏损。龚士问女警:“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

前台女生听说是刑警,立马电话副总经理。龚士客客气气对迎出来的副总经理老头说:“我们来了解情况。要和广告创意总监、人事部经理以及任意挑选的一位员工谈谈。”

广告创意总监是个三十五六岁长相清瘦的男人,戴副名牌黑框眼镜,说话轻言细语。他走进总经理室,自然明白总经理已然长逝。他对龚士点点头,并不留意那女警。

龚士客气说:“了解一下情况而已,请配合。”

“知无不言。”总监说。

“你们总经理有没有仇人?”

“仇人?应该没有吧。生意场上你来我往,抢掉别人生意是免不了的,但不至于仇恨到杀人吧?”总监摇摇头,“不至于!”

“那么,就你个人而言,让我们避免感情因素,从技术角度讨论:她死了,客观上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简直开玩笑。”总监拉长了脸,“我们只会打工,她会做生意。她死了,我们很多生意会不会黄掉?很难说。”

“那么,她死了,客观上对你有没有坏处?”

“坏处?看你又说得!也许这样回答你你容易明白:我们打工的,每年挣点钱难啊。老总是精明人,她并不把所有我应得的分红都一次性给我。我每年有一笔收入是被她卡在账上的。现在她这么一走,我担心这笔钱拿不到了。”总监叹口气,不说了。

龚士让他走,对女警说:“听这逻辑多明白。凶手不太可能是他这一层。”

然后请人事部经理来。这经理是个戴黄框眼镜留齐耳短发的胖少妇,神色不宁,嗓音很低沉:“你们有事要问就问吧。但我不能许诺每个问题都立刻回答。有些我可能要请示。”

“你们女老板已经没了,你请示谁?”女警问道。

“自然永远有请示的地方。”胖少妇答。

“你看你们老板有没有明显的仇人呢?”龚士问。

人事经理对这问题撇了撇嘴,仿佛嫌弃它低级:“仇人?她这样子一个女人总有人恨她。但这就是你要的仇人?那嫌犯名单可长了。警察先生,有人用菜刀抹了她脖子,这得多大的仇呀?公司里没这种仇恨。”

“那公司里有哪种恩怨?”龚士仰起脸,斜着往下看这胖少妇。

“公司里?有人被她开除;有人被她降级;有人被她克扣奖金……诸如此类啦。骂她母狗的人自然也有,拿刀抹她脖子?至少从我人事部掌握的情况看,不会有这种人。”

“你是替她干什么的?具体?”龚士不甘心。

“我?”女人梗硬了脖子,“这可是个私人公司呀,先生。我能干什么?自然每件事都是老板拍板,我替她去做恶人去当下手啰!”

龚士走出去解手,回总经理办路上瞥见一个女员工茫然若失僵坐在自己位子上,目光越过电脑望着墙壁上方。他请副总经理把这女员工请进来讯问。

“你是哪个部门的?”

“我,我只是个实习生。”女人的声音微细无力,提醒龚士她年龄不大,确实可能才毕业或还没毕业。

“你对公司女老总印象如何?说实话吧,我们只是在调查一般情况。”

“印象?我和她没接触啊,她只对我训过话而已。”

“哦,你是什么学校的?”龚士问。

“英国利兹大学硕士毕业。”女生的声音硬气了不少。

“名校嘛。”龚士笑笑,“失敬失敬。在这里肯定赚不少钱。”

“哼!”女生鼻子里出气,不言语。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实习工资?”龚士凑到女警耳边,“具体数字记录一下。”

“这个,不是我不说,是公司不允许说。”女生耸耸肩。

龚士特地走出去把那人事部经理找回来。胖女人不耐烦地对实习生宣布:“警察问什么你答什么,公司没异议。”

胖女人才一出去,女实习生立马呸了声:“别提这公司多抠门了。我从英国回上海,不就是欺负我从前没工作经验吗?把我当牛马呢!一周工作六天,每天晚上不到十点不会放你回去休息。我是外地人,和人合租房子,每月八个平方米的小房间房租一千,每天要吃饭,警察你猜猜这公司给我多少实习工资?”

女警看看龚士,龚士说:“你来猜。”

女警说:“七八千吧?比较不理想的标准。”

“两千六。”女实习生吐出数字,像透露谁杀了她家人。

龚士和女警都愣着,过一会儿笑了:“你这么说,我们简直觉得从逻辑上你能是嫌犯。”

女实习生喘着气,笑了:“我也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呆多久呢。像我这样的人一大堆,有嫌疑的话每个都有呢!”

“为富不仁啊,这时代!”龚士叹口气,和女警一起站了起来。

同一天下午,他们又走访了被金砖敲死和被绳子勒死的两位女企业家各自的公司和工厂。太阳底下无新事,同被菜刀抹脖的那女老总情况大同小异。

星期六的阳光好得像一只透明玻璃盒,人走在阳光下,像养在玻璃盒子里的瓢虫般贵重。柳玛莉穿一件日本式女衬衣,合体洁白,走在小区主路上。龚士从二楼窗戶看着她,几乎爱上她的背影;遗憾的是柳玛莉年纪不小了,她的脸镌刻着岁月痕迹。

随即柳玛莉就在小区主路上打龚士电话:“龚先生,你和邻居们商量过了没有?业委会又来问我扩路的事。”

龚士觉得有一只长满粗毛经久不洗的手未经允许摸着自己后头颈,令他无名火起。他掩饰住自己,说:“这么急?我还不认识周围邻居呢。”

“这样吧,”柳玛莉体贴说,“我下午把那几家同一侧的邻居们都约到社区餐厅,物业公司请你们喝一杯聊聊。”

龚士放下电话,第一次琢磨起“业委会”这个概念:它不是业主共同选的代理机构么?怎么干起欺负一部分业主的事来了呢?

龚士是警探,一般没兴趣研究民事案件;业委会不杀人不放火,本同龚警探无涉。现在它要“没收”龚士院子外沿的小小人行道,类似于对龚士在社区拥有之公共权益实施定点谋杀,龚士被迫琢磨起这事来。

下午四点的社区餐厅空旷无人,没人值班,开放着主要是供业主聚会之需。有需要的业主可在就餐区的玻璃房子里落座,自动售卖机能出售冷热饮料和机制咖啡。

柳玛莉一共约到四家业主(包括龚士)。龚士认识他左边院子的邻居杰夫陈,他是城里管弦乐队大提琴手。杰夫不爱说话,他平时对人点点头就是打招呼。热情一些的话,点头同时还送你一个极勉强的微笑。柳玛莉热情介绍一个戴眼镜有点小驼背的中年男人,他是本地人氏,不是本镇却是邻镇的现任镇长。镇长先生苦笑,向大家摊摊手。剩下那个业主是位中年女子,圆脸短发,手臂上黑纱缀白花,是新寡的某保险公司分公司经理。

“坚决不同意。”杰夫坐下,牙缝里蹦出一句话。

镇长看看杰夫,看看龚士,说:“我们不妨先都自我介绍一下,互相认识了好说话。保险公司宋经理我已经认识的,你们两位?”

听过牙缝里挤出的极简单的自我描绘,镇长点点头,叹口气:“我们乡镇公务人员办事极克制的,本来不会多说。你们看我院子大门,朝里面削进去那就占了自家院子的地。”

“这样子啊?”大提琴手失望地看看龚士,今天他一下子吐出好多话,“我听见这位是镇长才一高兴,谁敢欺负地方官呢?可原来您这么爱惜自己羽毛的。那您是不准备保留这人行道了?”

镇长嘴唇乱动,说不出话。龚士才要发言,干保险的新寡妇笑了:“你们搞音乐的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哦?”

龚士问柳玛莉:“说了半天,到底谁要扩路?你光回答“业委会”没意思,业委会是个架构而已,业委会里哪一个主张扩路,主张取消我们门前的人行道?这人又是什么身份?”

柳玛莉嘿嘿一笑,打起了精神:“到底龚先生是探长,看人看身份的。其实我也不便多说,我小小物业经理,主要是落实业委会指示。”

镇长伸伸手,很体贴地拦住柳玛莉:“我都了解过了,主要是小区南头那家西班牙式房子的业主要扩路。她家有五台车,其中一辆改装过的路虎。开车不减速,上次我散步,嗖一下从我身边冲过去,吓我一跳。”

“连镇长都敢惊吓?”龚士打趣道,“强龙来压地头蛇了?”

“干什么的?”杰夫身体一动,像摆开架子准备揉弦。

柳玛莉笑笑,淡定得很:“也没啥,是个和老公离了婚的女企业家,企业在深圳上市的。开路虎的是她独子。”

“也就是说:一个开路虎的小子,嫌咱们小区路窄,他妈提议铲掉我们院子边上的人行道,好让他每天出门进门在小区里嗖地一下加速?”龚士归纳。

“龚警探说得好。”保险公司女经理笑了,“我吓得狗狗都不敢遛了。据说他已经撞死过两只流浪猫。”

大家面面相觑。虽说只是流浪猫丢了命,但死亡的气息蒸腾得厉害。

杰夫沉闷地说:“我不怕死,但我怕自己担心。”

镇长摆了摆手,他眉心皱纹构成一个典型的“川”字。鎮长清清喉咙温和地说:“这件事看来大家意见一致。意见一致就好办。柳主管同业委会汇报一下,告诉他们路边的业主都反对扩路。想必业委会会一碗水端平妥善处理。音乐家先生不必担心。”

柳玛莉表情复杂,柳玛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柳玛莉终于说:“说我当然会去说,但我猜说了没用的。业委会对那个女老板言听计从。你们真应该见见她才好!”

“难道是个三头六臂的?”保险公司女经理笑了。

龚士心头一动,问柳玛莉:“这女人长什么样子?”

柳玛莉不善于描绘人物,零零碎碎说出一个女人的眼鼻手脚;龚士打断她:“是不是童花头老太婆,早上爱穿个灰色长褂子乱逛?”

“哎!你认识她?”

“不认识。有人同我讲起过。”龚士点点头,“确实不简单,恐怕这老太婆琢磨过我们每一家。我第一次见她,她连我姓什么、干什么吃饭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人倒要小心!”镇长忍不住插话,“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不要弄得事出意外,那样就被动了。”

这春夏之交的季节真恼人啊,镇长的话被一阵轰隆隆春雷打断,漫天雨滴又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登时,就餐区又成了烟笼雾罩的玻璃匣子。

龚士抬起头看雨,雨花白亮玲珑,热闹非凡,不像水滴子的舞会,更像水滴在玻璃广场暴动,互相踩踏伤害。龚士这会儿心里很平静,房顶上没昨晚那黑影,也没任何有生命的翅膀在风雨中扑腾不休。

镇长说:“我去和区公安联系一下,查查开路虎的朋友有没有前科。”

龚士隐隐一笑,不接嘴。杰夫憋了一会儿,尴尬笑道:“镇长,这个合法么?”

中年镇长终于有些恼火了:“音乐家先生,生活不是只有音乐。我懂得在法律的网格子里怎么实施有效管理。”

忽来一个意外:被金砖敲死的女企业家之凶案破了。

不是哪个警探的功劳,凶手投案自首。

龚士再次在职业生涯中感到惊诧,惊诧从没杀过人的人在杀人之后如何保持镇定,他们良心受到的创伤仿佛远大过金砖打在别人头上造成的损害。

据法医判定,那个倒霉的女企业家被金砖仅仅打击了一下,但偶发的打击造成了严重颅脑损伤,她部分血管本就存在严重病变。

专案组开会排线索时龚士曾对三个案子中的这一个大感兴趣,要知道被击打脑部致死的人多,而被金砖击打致死的人绝无仅有。假如是谋财害命,这块价值不菲且是直接证物的金砖怎会被遗弃在尸体旁?凶手为什么不要这块金砖,这块金砖有没有象征意义?龚士谈起这些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想和凶手聊聊天。

投案自首的人物符合逻辑,是女企业家的办公室主任。不太符合逻辑的表征是这位主任看起来毫无人生经验,是个典型的初到大城市谋生的年轻小伙。

第一次提审由龚士主审。

“为什么投案自首?”龚士问的第一个问题如此。

凶手抬起头,脸上除了没好好洗脸留下的污迹,有种坦然的清洁:“如果我不来投案自首,我就真变成谋杀犯了。”

“嗯?”

“金砖是我拿起来砸到她头上的,我没想杀死她,我只是走投无路。”年轻人颓然低下头,很久不肯抬起来。

不用重复那些吞吞吐吐的细节,故事逻辑清晰。据交代:嫌犯毕业于某地名牌大学,毕业后来本城找工作,但找不到工作。找了好久的结果是自信心荡然无存。

某次在某娱乐场所遇见被害者,被害者对嫌犯感兴趣,不久后提供了他实习机会。实习半年后直接升职当办公室主任。主要工作内容不是内务,是协助被害者公关交际。

被害者向嫌犯提出过多次性要求,嫌犯都予以满足。但嫌犯不愿意长期充当泄欲工具,准备积蓄一笔钱离开,回老家和大学里交往的女友完婚。

据嫌犯出示其偷錄的影音资料证明,被害者利用业已形成的企业上下级关系,蓄意对嫌犯进行无节制的性剥削。嫌犯行凶当天缺乏影像资料,但被害者拿出金砖要求他提供变态性服务,嫌犯一时冲动,用金砖击打被害者头部一次。被害者当场昏迷,不久死亡。

至于为什么这么快投案自首,嫌犯回答龚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回家安排了自己的后事,该还债还债,该分手分手,把父母托付给姐姐,把所有积蓄交给父母,剩下只有一件事,回来吃官司。”

“警方没找到你,为什么不存侥幸心理?”龚士再问。

“这和警方没有关系。”嫌犯答,“我没想杀人,我不是凶手,但既然失手打死了人,我愿意以命抵命。”

逻辑清晰,合情合理。龚士没别的要多问。余事让同僚操办。

不过,审案之后,龚士独自去了酒吧。他脑子里对那具被金砖打破头的女尸已失去了印象,但他现在看见这具抽象女尸穿着白色的长褂子坐在大班椅上,居高临下俾倪身材高大面容白净的嫌犯。龚士喝了酒,喝了比平时超量的酒,他不耐烦地命令酒吧侍者关上对着一片竹林的窗户,竹林里一片拍翅声,拍得让龚士恶心。

沮丧是一种黏稠物质,就像海鸟不幸碰到油轮泄漏的原油。

因为沮丧,你可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就是心比往常重。一旦你想动手动脚做点什么,你就要被沮丧狠狠收拾了:你发觉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沮丧往下扯着你,你抬不起手,迈不开腿,呼吸急促,透不过气……你恨一切,愤怒无处发泄……

龚士任性地请了病假。这是一个财务自由的警探和其他警探的区别。

他二十来岁时看了电影《九周半》,其它没学,学会了买同样的内衣、衬衣和外衣,十几套放在衣橱里,轮流穿,让人感觉他从不换衣服但人依旧洁净。他珍惜自己拥有的这一种基本人权:把内在掩藏起来,只让人家看见自己愿显露的一面。而即使是显露在外的那一面,他也竭力将其平庸化,叫人习以为常不加留意。

龚士是一个崇尚理性的警探,这是他留给警局的形象,他将竭力维持这一形象。

他把自己关在自家房里的时候非常害怕有人来电甚至来访。

专业人士规劝年轻的女士或小姐不要和宠物狗脸对脸亲热,那规劝是极明智的,否则狗会出人意料把人鼻子咬下来。龚士发现这类事故也许不该归纳为兽性发作,而是狗受撒旦攻击。狗突如其来被撒旦攻击,它无力抵抗,就成了撒旦的爪牙。人届时也一样。

学着电影里的驱魔人,龚士拉紧窗帘,把鸟鸣堵在窗外。他拿出旅游时买的一枚装饰性很强的小十字架,对着最暗的暗处喊道:“退后!撒旦!”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这季节雨水就是万物生发的液体形式。各种各样的绿叶从各个想得到和想不到的角落冒出来,竖立起来,如进军者的旗帜,带着盲目乐观色彩,占领探寻到的空间。

龚士感觉自己根本没资质当一名警探。一旦强权把手放在他后脖子上,他也许连拿起金砖敲击的勇气也不会有。

山姆准时出现在他岗位上,无论龚士如何关门闭户,山姆煎肉排的香味还是越过层层雨帘,撩动他的鼻翼。

龚士穿了足够多的衣服,打起最大最坚固的那把黑伞,推开房门,冲进雨雾,去社区餐厅填饱饿了两整天的肚子。

还没走到社区餐厅,饥饿已把龚士的感官加强到不能维持的地步。他还没望见餐厅的轮廓,耳朵已听见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在雨水和风中受苦扭动。

他抬起头,天色向晚,正是渐渐看不清柳树枝的时分。他深吸一鼻子山姆煎锅的香味,没径直朝餐厅走,绕道去小河道对面大栾树下。

躲在那株大栾树树冠下,应该能眺望到餐厅就餐区玻璃房子的斜顶。

风势持续加大,雨线斜过来,渐次打湿了龚士的膝盖,长裤由浅黄色变成了深褐。龚士放下黑伞,努力抓住栾树的一根低枝,站到半人高的树杈上,树枝浇了他一头一脸水。他手掌抹脸,望见了餐厅玻璃房子的顶。

那里什么都没有,玻璃泛着白光,雨水糊掉钢结构线条,一切都慢慢隐没到夜色中去。

龚士走进餐厅,山姆向他招手,递给他干燥的抹布:“你瘦了。”

龚士擦擦湿透的裤管,抹掉手臂上雨水,环顾四周:今天不寻常,餐厅有很多客人。

中年人镇长远远望见龚士,他从餐桌上站起来,朝龚士走来。

龚士扭头对山姆说:“山姆,煎蛋和牛排。”

“你好,警探先生。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镇长握住龚士手,“告诉你一些我了解到的情况。”

越过镇长的肩头,龚士看见餐厅玻璃门正在打开,一阵香橼花的气息夹带雨水的水汽翻涌进来,门口冒出了童花头的发型。

“不管您了解到什么,”龚士干涩地对镇长说,“那个女人她来了。”

龚士告诉镇长他就过去,他拿起一个瓷盘,站到冷菜区,竖起自己耳朵,顺手往盘子里夹芝麻菜绿叶。只听见女企业家嘲讽地对山姆说英语:“和往常一模一样的肉饼子么?到底什么肉做的呀?”

山姆冷冷回答:“您要鱼排还是牛排?”

女人压低声音痴笑起来:“厨师,给我随便来一块尸肉吧。”

龚士刷地投去自己的目光,他看见纯黑色的鸟形动物扇动尖细翅膀,站立在山姆和山姆的煎锅前。童花头发型是一只倒扣着的鸟窝,两道发白迟钝的目光从鸟窝下射出来,射在山姆脸颊上。

定睛一看,只有那女企业家站在山姆跟前,戏谑地看着山姆。山姆低下眼睛不看她,把煎熟的牛排放进她的瓷盘。

镇长、保险公司新寡经理和大提琴手围坐一张小圆桌,他们给龚士腾出了座位。顺着龚士的目光,他们都看见了主张扩路“侵占”他们院子外沿人行道的那个女人。

女人端着菜食昂首经过坐满人的区域,走到尽头角落的空桌,背对所有人坐了下去。

“看那副德性就知道她是个怪物。”保险公司女经理啐了一口。

“我調查过了,”镇长拍拍龚士手背,“她儿子没有案底。”

“是么?”龚士微笑作答。

“有案底的是她本人。”镇长咧嘴一笑,“她曾因偷逃巨额税款入狱,刑满后成立了现在的上市公司。”

“这足以让您有理由阻止她的扩路计划吗?”龚士会心一笑。

“这只是背景。不过,有时候背景也能说明问题。你说呢?”镇长笑道。

“我想她正朝我们走过来。”大提琴手低下眉毛压低声音,“吓人的眼睛瞪着我们呢!”

镇长背对着那女人,只当不知道。其他人慢慢都抬起头,被她吸引住了。

这童花头小老太其实面无表情,或者说那是一种属于梦游和被强力冰冻的神色,她一手捏一只大黑蟑螂,油光耀目的蟑螂摆动肢体,几乎要发出嘎嘎声响。

一个坚硬的施刑者和她的两只猎物从大家身边走了过去。

“山姆!”女人大声喊叫,“餐厅养这么大的蟑螂!”

山姆仓皇从他的煎锅和操作台后面跑出来,他紧盯着女人手里的蟑螂,面色涣散。

“哈哈,要不要我投诉啊?”女人故意放开了嗓子,声音在餐厅回荡。

“夫人,你要我怎么做?”山姆两只手在白色围裙上擦,擦个不停。

“这样吧。你拍死它们,放油锅里给我煎个蟑螂面饼。这可以算是尸肉饼子啦!”女人把蟑螂一把塞到山姆颤抖的手里,转身朝就餐区走回来。

所有食客都目不转睛看她;她昂着头,谁也不看,朝她角落里那孤独餐桌走。半路她停下了,她静止了片刻,转身走回来。有人叹息说“可怜的山姆”,可她并没走回山姆的煎锅去。她到了镇长背后没左拐,她对着镇长的后背,对着他这一桌人灿然一笑:“做好准备吧,我说要扩路,路就一定会扩的。”

镇长没转身,他只是挺起了胸脯。龚士看见中年男人脸上溢出富有激情的神色,他以某种正气凛然的腔调沉稳宣布:“根据法规,动小区的道路,必须召开业主大会,获得多数票同意。”

“不用那么麻烦。”女人甩动童花头,笑得满脸开花,“等着瞧吧!”

几乎不麻烦别人等,女企业家展示了效率。

周一他儿子驾驶改装路虎,七进七出小区,在双车道道路上把车速飙到一百二,撞死了两只流浪猫一只流浪狗和两只养尊处优不晓得及时振翅的斑鸠,留下一对小斑鸠在树窝里绝望叫唤。

周二柳玛莉奉命上门抗议成功,路虎歇了。来了一连串中巴车到小区南头西班牙式房子拜访,小区主路上临时停满这些中巴,交通瘫痪了。柳玛莉接到投诉电话上门去协调,门都进不去,中巴里下来的人挤在院子里和院子门口喝水吃点心。

周三依旧,中巴车是上午十点到的,下午八点还没离开。门卫本要拦阻这些中巴不让进,后来吓得不敢开口。人家把一条眼镜蛇拿出来盘在手臂上,冲门卫吐蛇信。

周四没中巴来,路虎又冲出来。这回没野猫野狗了,把小区微型环岛中间铁树给撞烂了。

柳玛莉有点害怕,挨家访问路边人家。不过,镇长的手腕保住了这星期余下的三天,交警大队不但派人站在小区外边丁字路口查超速,还走进小区看了小区内部探头,叫路虎吃了几张罚单。中巴车队直接就被禁止驶入小区。

龚士回到局子里,三案既然破了一案,就否定了三案同犯的可能性。龚士被上峰要求全力突破被割喉那女企业家的案子。关于叫绳子给勒死的那女的,警队查到了一组街头录像,像是偶发的抢劫杀人,有一组人马为此追到外地去了。

龚士提审金砖案子嫌犯,问他:“像你老板那样子的女人,如果你不动手,什么样的人最可能动手干掉她?”

嫌犯说:“我这样的。”

龚士笑了:“我是让你戴罪立功呢,要是帮我想出了方向……”

“我这样的。”嫌犯又说,“事先没多想,踩到坑里,发现被蜘蛛婆绕死了的。”

“哦。”龚士说,“谢谢。”

龚士手插长裤口袋,吹着口哨又去了那家公司。他把广告创意总监请到楼下咖啡馆,买了两杯咖啡,说:“上次你说的话有问题。”

总监很有风度地一笑:“啥?”

“照被害人那种安排,你会老死在这家企业了。她永远不肯付清你的分红,像趴你大腿上的一条吸血蚂蟥。只有杀了她你才能脱身吧?你这么大的才气,得了这么多国际创意大奖,哪里不能自己干?”

总监笑了:“怀疑得有道理,不过我上次说得也没错:我只会干我的专业。老板死了,您看现在一单新生意也没来,很快我会饿死的。企业里,真正做贡献的不是我这种流水线师傅,是老板那种营销人才啊!”

“你老板死得冤不冤?赚了那么多钱,现在都成了别人的。自己那么抠门,没想到都没时间享受。”龚士感叹道。

“可不是嘛!”总监喝完杯子里咖啡,“警探先生现在理解我这种人了吧?我这种人不会有人想杀,人家只想占我便宜、剥削我,或者说永远雇佣我,把我当活的挣钱机器。但我不反对啊,我拿这点报酬够了,我有老婆有孩子还供着房子,这点钱细水长流可以供我一辈子,等我把孩子养大,我想必还能剩下养老金。你看,我这态度没毛病吧?”

龚士点头:“你没毛病,不过我可不白请你喝咖啡。你告诉我公司里谁能从她的死得到最大好处?”

总监站起身,慢慢穿上外衣:“这问题也没毛病。客观上回答讲她的股份都归了她老公,她老公本来也是大股东,现在全部都全归他了。”

龚士点点头:“多点少点无所谓,本来他老公就是老板,最受益的我看是将来会取代她太太位子的那个女的。”

总监看龚士一眼:“你这人相当讲逻辑推理。”他转身推开咖啡店门,走了。

龚士吩咐查那叫人割了喉的女人在银行、股市、债市的私账和独有的房产,同时调她老公半年来在本市的行踪及相关公共场合录影。她老公不是别人,就是现在管着公司的那位副总经理老头,非本国国籍。

凡人行事免不得总有一个动机。龚士对有动机的事非常敏感。可是,能迷住他、令他朝思夜想的往往是找不到动机的事。

那个动辄要山姆煎“尸肉”给她吃的女人就缺乏明显的动机。若不是她脑子出毛病,龚士暂时很难解释她制造的挑衅事件。为什么一定要改变小区道路现状,冒着撞到行人的风险让她儿子在小区里飚车呢?没像样的答案。

龚士在自家院子给冬青树剪篱,亮绿色洒了一地。抬头看,过来一个中年人,是那镇长。镇长沉吟说:“探长,有没有时间到我家喝杯茶?”

龚士相跟着镇长进他家院子,房门口草地边栽的两株大红月季开得火热。镇长把房产商设计成车库的空间开窗架门弄成通透的茶室,来客都在这里谈事,不必进他私人空间。

镇长的茶叶必定都是好的。慢慢煮开从大缸里舀出来的井水,泡那一堆儿东边来的岩茶。镇长叹口气:“人行道怕是保不住。那婆子大概是疯的,昨天到区政府捐了两个亿。”

“有钱能使鬼推磨。”龚士笑道。茶烫,得等。

“就怕有钱的本身是鬼。”镇长手里一只笨泥壶,射出一道热流,白瓷杯漾起金液。

“这怎么讲?”

“探长,你不知道这事?奇了怪哉,那老太婆自家西班牙式别墅里请了个常年的厨子,翻花样一天好几顿做给母子俩吃。这还不够?她到社区餐厅是干啥?”

龚士想像着老人说的“五子登科”,这女企业家阔得家里养得起厨子,那是真有钱。有了厨子,她还老往社区餐厅跑,吵着吃“尸肉”,想来必定是惦记“穷开心”的日子,沾沾社区餐厅的人气罢了?

“这里头肯定有鬼。”镇长指节敲敲木桌面,“保安都不敢去她家房子周围巡逻,说她那屋子里半夜鬼哭。”

“空中是不是有怪东西飞?”龚士忙问。

“这个倒还没听说。”镇长给龚士添茶,“探长不妨留心。只要逮住她把柄,她就是多捐几个亿也没用。”

“我有个事纳闷,”龚士说,“小区所有房子都按照房产商原先的设计,物业压住不能乱改外貌,都维持着简澳风格,怎么这小老太婆就能把房子搞成如此风骚的西班牙式样,独一无二啊?”

镇长淡淡一笑:“这倒不奇怪。只要找对路子捐对钱,说法总会有一个的。她那房子在小区南头,不太影响小区主体,再说,她花钱手不软。”

龚士夸镇长的茶,叹口气:“其实您和我都只能自我约束。这片也不该我们局子管,再说又没刑案,我也没法真走进西班牙房子去查。看来只好等机会。”

“等她作怪。”镇长笑嘻嘻,态度也不怎么着急。

龚士从镇长家出来,顺着小区主路就慢慢朝南走,打老远看见了那弹眼露睛的土黄色西班牙拱窗房子,它像一排舰队的旗舰,突出在队列前面,两旁简澳风格的楼房渐渐退后散开。忽然间,就在烈日照耀的强光里,一条和别墅灰瓦那般淡灰的龙盘旋在空中,龚士想谁在这正午时分放风筝呢?眼看阳光耀花自己眼,那灰龙盘旋降落,一下子蹿进女企业家房子的大烟囱去了……

龚士带着一种奇异的史前感走近那栋房子,绕着它慢慢走,看它的石材和砖饰,也看修剪得整齐却排列成倒五角星形状的黄杨绿篱。这些倒五角星有象征性吗?作为一名刑事警探,龚士忽然惭愧,觉得知识面不足,在自己混饭吃的行当里有了落伍感……

被人割喉的女企业家名下有上亿财产,她农村户口的母亲名下也有上亿财产。对她那位外籍华人老公进行的调查产生了很多花边新闻:半年来他和公司三个女雇员在不同地点开房、吃饭并且携其中一位去过新西兰。这三个女雇员目前都在职。

龚士想,既然这些企业界人士私生活都如此糜烂,镇长想了解那一心扩路的女人底细,最好是访问她那离了婚的老公。私密总如一只深不可测的保险箱,钥匙可不止一副。

社区餐厅代表着一条不成文规定,这规定就是除非主人邀请,否则不要随意上门拜访。越是面积广大的私宅越是不方便接待访客,能否串门从来不是房子宽不宽敞决定的。龚士上那公司去讯问三个女雇员的时候决定晚上回去社区餐厅吃晚饭,也许能碰上镇长。

不经意间发现今夜可能是月圆之夜,龚士回家路上,淡白色的圆月已经等不及地烙在灰色天穹上,另一侧穹顶却还镶着红蛋黄似的落日。

龚士发现同老板偷偷跑出去开房间的女雇员有个共同特点:她们紧张的时候都喜欢喋喋不休。今天下午龚士一直克制着大喊“住嘴”的冲动,他觉得这几个女人口臭,而且臭成同一种谱调。本来他猜其中有一位是杀老板娘的凶手,不过,后来发觉她们都不配。

镇长并没来社区餐厅吃晚饭。龚士除了蔬菜色拉,只跟山姆要了煎蛋,机器上打一杯美式。他看着尤其空寂的就餐区,透过玻璃看见圆月慢慢升起来,毫无表现力,就像一只灰黯的氢气球。谁也没来吃晚餐,山姆唱起了空城计。

山姆关掉炉灶,解开白色围身,打了杯咖啡,走过来坐到龚士身边:“我要回国了。”

“果真?”

龚士觉得山姆的去向符合逻辑,不值得多说。他拍拍山姆宽厚的肉肩膀:“挣钱了就好,回自己家多好啊!”

山姆笑了一声,无声喝口咖啡,说:“我打听到一件事,告诉你,你不要到处去说。”

龔士嗯了声,看一眼山姆。

山姆瞳孔放大,哑声道:“我做鱼排和牛排的那些肉制品是同一家公司提供的。”

“有问题吗?没让那童花头老太婆说中吧?”龚士笑道。

山姆伸手捂住自己喉结:“那家公司的董事长就是童花头老太婆。”

龚士举起杯子,把自己的咖啡灌下喉咙,止住肠胃突发的痉挛:“她同你开那些玩笑,说的是她自己的产品?”

山姆点点头:“我星期天就飞。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警探先生,那个雨天你一再看着玻璃屋顶。我整天在餐厅里,当然也看见了。”

“山姆你看见什么?”

“一只丑陋的怪物,只在雨天里飞到玻璃屋顶上。它很痛苦,也特别骄傲。”

“丑陋怪物?是啊,龙不龙鸟不鸟的。”龚士点点头,“可是,你怎能了解到它骄傲呢?”

“它是骄傲的,它浑身散发死的气息,不祥得像食言之人吐出的许诺,但它不吃随意扔给它的东西。我只有把煎好的鱼肉供奉在餐厅的屋顶高处,它才会偶尔飞来吃。”山姆说,“它望着这一片高档住宅区的景色,扇动翅膀,用它的爪子按住食物,牙齿探出嘴唇,慢条斯理地吃。”

“山姆,依你看,那是什么动物?”龚士知道厨师是亲眼看见了那东西。

山姆一口喝完咖啡,站起身:“龚先生,那不是什么动物,那就是魔鬼自己。”

山姆答应了龚士,第二天上午带他上社区餐厅房顶。

雨季仿佛倏然结束,夏季正在接防。上屋顶不过才九点半,炽热的阳光照下来,山姆立刻浑身是汗,龚士也脱掉了衬衣,只穿汗衫。

好比宽银幕电影,美景在俩人眼前展开。别墅的屋顶铺成质感的背景,漂亮的是小区那些已然成材的大树。春夏之交是绿叶的好日子,庞大的树冠在阳光下烁闪成浪。香樟还在扬花,一阵阵清香。女贞树的黑色果子被成群飞鸟衔来屋顶上,吃完果肉,到处铺陈淡色的果核……

山姆把最后一份贡品放到烟囱水泥平顶上。按他说,魔鬼总喜欢在制高点上进食。

烈日当头,那东西不会来。人站在屋顶上,那东西也不屑于来。山姆解释说,按照他的直觉,那东西住得不远,就在小区南边的什么巢穴里。

往南边望去,其它楼房都是均同的,只有那栋西班牙式建筑好比木秀于林。龚士往南边细看,一个图案从视野里浮起,好像是平面图上的凹凸设计:一排房屋的屋顶构成一个圆弧,像一张弓的硬木,那西班牙式建筑加建的楼檐向前刺出,形成了箭矢欲飞的形状。

正在此时,一辆改装过的银色路虎从西班牙式建筑里高速驶出,拉出了箭矢向前飞的直线。小区主路上行人闪避,只见一只宠物犬躲闪不及,被路虎撞得直飞出去,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响彻小区……

新寡的保险公司女经理经验了又一起残酷的死亡事件,她抱着宠物犬的尸体拦住了路虎。驾驶路虎的小伙子脸色灰白,瘦骨嶙峋,粘在司机座上不肯下车。后来,警察蜂涌而入,把住了小区的道路。

邻镇的镇长打通正俯视这幕悲剧的龚士的手机:“探长,大好机会,老太婆不在家,她儿子肇事了,要不要跟着我协调来的治安警进她房子去看看?”

龚士正沉吟,口袋里公事手机也响:“老龚,重大案情进展。你马上来局里,割喉案和勒毙案都有新消息。”

龚士吐出一口长气,对等待他答复的镇长说:“好的,我马上到场。谁带我进去?”

谁也没想到如此漂亮堂皇的西班牙式别墅,走进去竟然布置得像座大灵堂。房子正中供奉一位如史前恐龙的神明,绕着那石雕塑像放满了歪斜的暗红色铜质倒五角星。肇事的小子摆脱警察的臂膀,一个箭扑跪在石像前,磕头如捣蒜,嘴里振振有词。

龚士往四周细看,心脏不由得噗通噗通乱跳,房间里到处是用药物处理过的动物尸体,有猫尸狗尸大小鸟尸,竟然还有羊尸猪尸和大蜥蜴尸体。所有尸身的眼睛部位都贴着暗红倒五角星,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警察用执法仪抓紧拍录像,其实他们无权进入肇事者住宅。在住宅主人抗议之前,他们希望发现尽可能多的反常现象。

龚士见警员跑上了别墅二楼,老太婆的儿子跪在神像前缩成一团,他也悄悄走上楼梯去看一眼。

楼上更恐怖,各处墙上都是诡异的壁画和咒语。还有描摹那史前恐龙般的奇特神明的涂鸦。龚士发现卧室门关着,警员并没破门而入,他们在拍照,也窃窃私语。

墙上比较好懂的一句话:如果有人在你的地盘冒犯你,不要仁慈,要残忍地对待他。

龚士走下楼梯,走出那别墅,沿着老太婆誓言要拓宽的小区主路往前走。从高处看下来,他看明白了:如果这西班牙式别墅里的鬼神要活得颐指气使,这条路必要拓宽,让路虎飞驰。这别墅处在一张弓的尖端,它必须有飞射箭矢的气势。

两个亿,出手如此阔绰。这女企业家究竟做的是什么大买卖?

公司里没藏着暗算那被割喉的女老板的嫌犯。

女老板被割喉算出于一个意外,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

她年轻时有个普普通通的追求者,这追求者追而不得,但和她保持着联络。在公司里,她常拿这人开玩笑的,尽管其他人都不曾见过他。年岁渐大的追求者仿佛逐渐改变了追求的标的,他现在向她提出了新的建议。每年他都要向她兜售一批文具,虽然看不出能有多大利润,但她已购买了五年之久。

今年女老板心情不佳,尤其对于年年要付的额外文具开支很不乐意。那兜售文具的人现在已不对她说任何甜言蜜语,就像是一个专业讨债鬼。女老板在企业成本会议上公开嘲笑了这家伙,调侃自己年轻时缺乏美人常备的冷峻……

事情吊诡之处就在这里,她不再批准这笔小小的文具开支,然而,魔鬼就藏在小单子里。

那男人找到她,请她吃茶,出了茶馆就在暗处割断了她脖子。

而追到祖国北部稽查勒毙案真凶的小组也有恍然大悟的结局:勒死这女企业家的是个职业杀手,有人付了他一笔钱,给他一张照片。至于谁买凶杀人,专案组不太感兴趣,最讨巧的破案是逮到“直接凶手”为止,否则可能永远破不了案。

龚士也有见多识广并常常有求于他的朋友。三件案子都有着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这城市唯一的晚报的首席记者先生。

龚士约了永远迟到的记者在衡山路酒吧见面。记者先生一年多未见,已胖成了狗熊,走路喘、进门喘、喝了一杯更加喘,他说这是平面媒体的末日症状之一,与他本人其实无关。

三件案子的真相都引不起首席记者先生半点惊奇,他明明和龚士一问一答说着话,忽然头一歪睡了过去,打起鼾来,直到一阵难堪而令人担忧的呼吸暂停让他一哆嗦醒过来。

首席记者先生抹了抹嘴角口水,端起酒杯喝一大口:“警队的哥们儿不容易,风里雨里,明天我一定让文章见报。不过,版面偏僻点,兄弟们多担待。这年头,这类新闻绝对是负面,你们懂的。少见的见了报是新闻,常见的见报就成了抹黑。”

龚士本想拿这三个案子做个人情,没想世界变化快,他讪訕地打退堂鼓:“养好身体多休息,本来还想请教,看你累得,下次吧。”首席记者摆摆手:“我没事,我不是有病,我只是没了兴致。你说,有啥问我?”

“‘如果有人在你的地盘冒犯你,不要仁慈,要残忍地对待他。这是什么神说的话?”龚士忍不住问。

“听着耳熟。”首席记者掏出手机,上了上网,“可不就是!”

“谁的话?”龚士诧异。

新沦落的胖子擦把汗,指指自己隆起的溢满脂肪的肚子:“是让我失去减肥能力的那家伙说的。”

“谁呀?”龚士笑了。

“撒旦。这是撒旦教的箴言。”

地方警署毫无解释地中断了和镇长关于小区交通肇事事件的私下沟通,这使得镇长先生困惑和焦虑。他又请龚士喝了两回茶以协助整理他被弄混乱的头绪。

警方没以“主张邪教”的罪名指控西班牙式别墅的女主人或她的独子,也许作为交易的另一部分,这别墅的主人也没控告警方在缺乏搜查令的情况下私闯民宅。

龚士怀疑女企业家本人是否知道他也随警察一起进入过那别墅,尽管他本身也是警探,但他显然违反了规定。

一连串连续的平静日子带来了炎热的夏季。平静光阴里唯一的惊骇消息是关于山姆。这消息辗转来晚了,其实已不是新闻:山姆到达欧洲后,乘坐的长途巴士出了车祸,他没到家就咽了气。

社区餐厅新来的厨师是四川人,笑容可掬地向住户推荐辛辣而充满激情的川系菜谱。他的努力感染了就餐的中外业主,据说所有美国人和一半欧洲人爱上了川菜。龚士现在一进餐厅就先打咖啡,把咖啡当成他安慰燃烧喉咙的水流。那几位让他想起尸体的女业主们苍白的脸上也添了新鲜红润,这足以证明川菜是中华民族抗争到底的最后据点。

盛夏的降水充满了狂暴的特征,但又和春雷滚滚的雨水不同。盛夏的强降雨为这炎热的大城市提供渴求的水份,却带不来春秋季肆虐大城的疾风。要一直等到台风季节才会有大风,而任何被严阵以待的大风都失去了神秘感。龚士在夏季的暴雨中来过社区餐厅好多次,被麻婆豆腐和沸腾鱼折磨得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却一次也没在雨水肆虐的玻璃顶棚上看到疑似由西班牙式别墅撒旦塑像豢养的龙形怪物或它那富有生命特征的拍翅阴影。

柳玛莉没再更新拓宽道路的信息,但她有一天殷勤有加地挨家挨户发放一份奇怪的礼品并邀请小区住户周末参加物业公司新董事长召开的“物业与业主”见面沟通大会。柳玛莉仿佛只剩下人们认识的外貌,而内在被彻底换了。她的眼神现在不直视业主,而是虚虚斜视,望着人们的肩膀;她不再谈论她自己的感受和意见,她总被动地听着大家的话,以一种陌生的怯怯神态附和,最后她会没任何结论或约定地离去,就像突然内急跑向洗手间,一去不回。

龚士是特别敏感到柳玛莉变化的几个人之一。龚士起先只是看,不准备说穿。后来柳玛莉来邀请他参加物业新董事长的“见面沟通大会”,龚士信口说不一定有时间去,柳玛莉的神色就着急了。她有一点点恢复原态的样子,压低声音对龚士说:“您一定要来。”等她走了,龚士打开每家都有的礼品,顿时就明白了:那尊大家可能都不明其奥妙的琉璃像和西班牙式别墅里供奉的那尊只有大小尺寸之别。继两亿元捐款之后,童花头女人对撒旦的供奉就是收购了小区聘用的物业公司。

出乎所有人意料,龚士接到上级安排他去国际刑警组织交流培训的通知后,毫不犹豫地合上他别墅所有的百叶护窗板,把院子里的花草托付给大提琴手,不等妻子结束游程归家,就一溜烟离开了这个住宅区。

龚士切盼国际刑警组织可以让自己增长知识,而世上谁也不必着急与撒旦及其门徒决一胜负。有人的地方就有上帝,有上帝的地方必有撒旦。

龔士对懵懵懂懂的大提琴手说:“你有音乐,音乐是上帝给人的护身符之一。”

他因为说不出镇长和其他业主有什么,就没去向他们告别。他希望回来的时候,邻居们和把家看成驿站的妻子,他们都能凭着自己无亏的内心毫发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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