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蝉
2019-08-26李思玫
李思玫
关彻在夏天捡到第一只蝉褪下的骨骼,在太阳尚未升起时还带露华的青草尖。那个六月于林治生捡到他之前,他把蝉蜕放上自己嶙峋的骨,枯萎的四肢百骸抓住他的皮囊,有刺痛感,有活著的感觉。他小心翼翼保留那只蝉的蝉蜕,似是指望林治生也那么对他一般,把它搁藏在木质桌面的皱纹圈里面,佐以呈现黄昏色的俳句和小调,与日月星辰相伴分秒。关彻再忆不起几年之前捕蝉的经历,他并非喜爱它们,他仅仅愿意执着于快要忘记的过往。现如今只有仇恨与倔强撑起他过大的黑色外套摇摇晃晃地活着,他在这个城市里只学会了如何叫出林治生的姓与名。他喊,林,像咿呀学语的孩童,死死抓住衣摆跟在林治生身后时幼稚且虔诚,关彻还不懂得如何将爱与憎同时进行。于是林治生逢人便说:我还要教他很久啊,那孩子。于是关彻也希望能持续很久,永远将林治生当作高人一等的老师,他就抱着这种念想过他的淡味人生。
关彻不悲观也不厌世,可他仍旧常常看起来悲哀,沉默在他身上扎根数年,灵魂的薄凉使没有哪一天的太阳能温暖他,他的悲伤常年蔓延在这张白纸,呈现温柔的深蓝,是回归线的纬度,是林治生胸口漂亮的宝石。关彻在十八岁这年开始学着抽烟,彼时他坐在晦涩楼梯上尝试把火点燃。林治生此人好烟酒,好食蟹肉,喜爱写断片的诗,被人评价说不成样子。关彻一样也不喜欢,可照旧把烟拿过来嗅一嗅,鼻尖贴上烟草的模样,像被初次喂食的小型犬。他用一点青蓝色的火苗燎起烟卷,思索着林治生平时抽烟的动作。他平滑地吸进去了,尼古丁在不足一扇门大的空间里拐了弯化作银鱼,有海浪被鱼尾挑起,似是被点燃的苦涩。关彻慢慢地抽那支烟,时间像是有一个世纪,肺叶被死钉在皮肉上灼烧。关彻时常咳嗽,今日变得更甚,他的身体不适合接受烟草,关彻知道也不愿改变,他的咳嗽声成了灰色沉默里遥远的背景音。关彻开始盯自己的指尖,指甲剪过短,那弯白色月亮在红粉交错间融为一体,他夹烟的动作生搬硬套,多少不自然。烟草燃尽被灰尘温柔浸润,一点点不着片语剥落在关彻的指节。他去嗅自己指尖,有很浓的烟草香气,是林的味道。
关彻站起来时有些头晕,他想吸食烟草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关彻去扶楼梯把手时掌心蹭了灰,带着酩酊感的尘埃,他那些许成就感不知从何而来,成了十八岁少年可以炫耀的小小资本。关彻在这个六月再一次捕到蝉,他已经不执着于喜爱夏天了,可无端想起林治生的日子并未减少,他观察蝉透明双翼上的纹路,是时间的走向,蝉翼很薄,偶尔轻颤,叫人想起林治生的眼睛。林治生的鸢色双眼中有琉璃和星屑,瞳色浅到带着温柔的饱和,不带过往,大半时间都承载冷色日光。他在这个朦胧的雨天很快放了那只蝉,关彻想蝉蜕比起蝉更像是活着一般。蝉只能活在这个夏天里,夏天在它们蜕皮的那一刻就胎死腹中,它也是许许多多祭日的一员。关彻在沉浮的霓虹灯光线之间成了夏日的终结,行走机械排出尾气在一片歌舞升平里化开,过于喧嚣的孤独,关彻想,过于喧嚣的孤独,林治生这么形容过他。关彻在港区的这些时日踉踉跄跄,终于能抓到林治生的衣角,迫使他停顿在拥有柠檬色黄昏的一秒,可林治生依旧不愿看向他,照旧写诗,篇篇都是生活,没有关彻。
先生,我抓住你了啊。关彻这么说时抽着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购入的香烟。他竭力模仿那个男人的一切,唯独做不到笑着,死寂一般的乏味脸色已在关彻脸上凝固多年,他想林治生要么厌恶他惨白的皮相,要么厌恶他饱和度过低的灵魂,可哪一个都不是他,关彻从来不分布于那里,他独自一人经历许多日夜,挣不来琥珀色的壳。
关彻在他的生活里仍旧在寻找第二只蝉蜕,可再也不会有夏日依附在他身上。他像是褪骨的蝉一般活在过去式中,林治生开口叫他,关彻啊。他永远都爱用关彻不爱的称呼来喊他,他从未喊过彻,悲伤的彻,在这酒精的气息之间快要哭出来的彻。关彻说,先生,我抓到了蝉。林治生就笑了:那是好的啊,关彻。在这个时日,关彻终于学会如何将爱与憎交织进行下去。他对林治生的感情就是这般,类似于在走廊上罚站的高中生愤愤不平的别扭,没有什么可以纯粹,林治生也是,他曾手把手教过关彻捕蝉,可现在那种会将心爱之物拿出来炫耀的幼稚已然荡然无存。他厌恶夏天到极致了,把那枚蝉蜕扔进空柜子,林治生赠他的文字也是。
林治生在河川的那个傍晚,蝉刚刚开始鸣叫,他步入越来越深的水面时说:再见啦,彻。然后他沉入黄昏月的光里,关彻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有些想掉眼泪,他只是和风声一样缄口不言,大人的关彻意识到自己没有够到过林治生,他们之间永隔一条熠熠发光的河流,不是三途河,仅仅像世界上所有的河流一般。关彻明白自己不是那些活着的蝉蜕,他仅仅是聒噪在夏天,那些褪去的皮可以活过很多个夏天,泡在河里流淌几千几万年,可关彻的一生都仅存在于那个夏日里面,现在也该伴随残夏死去。
“可先生您是狡猾的人啊!”
他在收拾林治生遗物时这般喃喃自语,在仲夏蝉声四起的街道上是无人关心静寂的蝉蜕的啊,末尾他读到这种大意的诗句。
关彻最终捏碎那只轻盈的蝉蜕,唯一的蝉蜕,碎片扎到他的手心,他想夏天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