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写江湖的隐秘史
2019-08-23王晶晶
王晶晶
学者王笛觉得最近这段日子,自己有点分身乏术。
演讲、对谈,一场接一场。因为他的作品《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下文简称《袍哥》)获得了多家机构颁发的年度非虚构类作品桂冠。写出了一部“爆款”书,这是王笛始料未及的。
学术生涯中,王笛获过不少奖项。2005年,他凭借《街头文化》获得美国城市史研究学会最佳著作奖;这本《袍哥》,之前也给他带来了中国留美历史学会(CHUS)和中国会党史学会最佳学术成果奖等众多荣誉。特别是获得首届吕梁文学奖非虚构类作品奖,和莫言、梁晓声等文学大家同台领奖,其意义不同,他对《环球人物》记者感慨道:“我真是没想到。因为它不是历史学界评的,而是文学界给我的。”
求学、任教,王笛离开故乡成都多年,早已是他乡异客,乡音却像个深藏的影子,时不时还能跳出来,发问时一句拖长的“噻——”、川话里特有的“街娃儿”……仿佛在平淡的叙述中加了点花椒、辣子,那些厚重的历史和思考,带着温度与味道,扑面而来。
“你要是睡不着觉的话,去看看它,绝对管用”
王笛从小就是一个坐得住的人,喜欢绘画和读书。他的母亲从事美术工作。受母亲影响,王笛从小立志当画家。读书则是受父亲影响,“还记得最早读的一本书是父亲给我的——高玉宝的《我要读书》”。父亲单位有一座小小的图书馆,十年动乱的时候,书打成捆堆在一间大屋里。王笛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翻窗进去偷书看。
2019年5月,王笛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1941年,美国记者拍摄的成都郊区龙泉驿的茶馆。
美国记者1941年拍摄的成都龙泉驿乡场首领,据说是一个袍哥大爷。王笛2017年拍摄的成都大慈寺。
小时候读书没有目的,无非打发时光,但文人的素养,就是在那时起一点点沁入的。1974年,王笛高中毕业,正赶上上山下乡,王笛的哥哥早就去了云南建设兵团,王笛也离开成都,去了四川眉山。没多久,父亲单位解决了一个名额,把他叫回来,安排在成都铁路局基建分区的砖瓦厂工作。
在砖瓦厂的大型环形轮窑里,王笛磨炼了整整一年。窑火不灭,温度很高,人出来的时候,汗和灰都混在一起,像个黑人,只能看见眼睛在转。沉闷的生活中,王笛一有空就練习画画,凭这个特长进入工会,画宣传画、刷大标语。
1977年,高考恢复。当时的王笛在铁路局工会端着“铁饭碗”。他准备了高考,但是父母劝他再等两年就可以带薪学习了,所以就没有报名。高考那天去上海出差,一看别人兴致勃勃进考场,他立刻后悔了,有种被时代抛弃的感觉。第二年,他怕在父母的劝说下又改变主意,瞒着家人偷偷复习,参加完高考后才告诉他们。
学历史纯属误打误撞。他怕自己美术水平不够高,考不上美院,就想报中文系,以后搞美术评论之类的。结果一考完,历史成绩在全省名列前茅,几乎满分。那时先出成绩再报志愿,为求稳妥,王笛报了四川大学历史系。
川大历史系以基础扎实出名。老一辈学者有徐中舒、缪钺等,其中一位是隗瀛涛教授。他是中国第一个地方史博士点的开创者,对辛亥革命与保路运动非常有研究。王笛读大三时,隗老师讲中国近代史,口才好,有激情,让王笛一下子迷上了中国近代史。他请隗老师指导自己的毕业论文,后来又读了隗老师的研究生,从此迈入历史研究的门槛。
王笛的第一本研究著作,叫《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下文简称《跨出封闭的世界》)。如今谈起它,哪怕在公众场合,他也毫不讳言:“非常枯燥啊,你要是睡不着觉的话,去看看它,绝对管用。”
写书时,王笛已留校任教。当时国内正流行以社会科学的方法进行史学研究。学术杂志上,学者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王笛没发表任何意见,而是以实际行动说话。
早在做硕士论文时,他曾研究辛亥革命前10年中国经济的变化,很宏观的一个题目,他却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注意到地方的问题,开始思考改良和革命到底是怎样在地方层次上进行的。当学界讨论什么是社会史时,他看了不少社会学、统计学、心理学、政治学方面的书籍,扎扎实实地研究长江上游区域社会,动笔写作。《跨出封闭的世界》那本书里用了大量的统计数据、图表,后来多次再版,被学界视为具有开创性、突破性的中国社会史研究经典之作。
书写完之后,王笛却有“江郎才尽”的感觉。他对新的历史研究方法有好奇,也有困惑,苦恼了许久,最终决定出国留学,继续求索。
“有了距离,才发现了过去所看不到的东西”
1991年,王笛初到美国。刚开始简直是日日煎熬。出国前,他仅上过一个学期的英语培训,读起英文来都不利索,更别提听、说和写了。东西方之间的学术思维转换,更是如同在跨越鸿沟。
转变过程非常长,不断听课、阅读,每周几本书,参加研究生的讨论课。整整5年,他没有发表过任何东西,在国内史学圈里就像消失了一样。
厚积,然后薄发。王笛的导师是霍普金斯大学的教授罗威廉,以研究中国城市史知名。他参加过越南战争,还曾在纽约当过建筑工人,是西方新一代汉学家里的传奇人物。早在上世纪70年代,罗威廉就对中国内陆城市有浓厚的兴趣。他最终选择了汉口,代表作是《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和社会(1796—18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