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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境

2019-08-23秋子红

延河 2019年8期
关键词:娘家嫂子大哥

秋子红

1

麦子扬花时节,田地里不论什么地方好像都是香的。那时节,村庄外一片片青绿色的麦地,麦穗刚从麦秆上抽出来,那些米粒大的淡黄色花片,就星星点点附着在麦穗绿色的麦芒上,不仔细瞅根本就看不清楚。这时候,人要是置身在这些遍地绿汪汪的麦浪深处,那种清香好闻的气息,浓郁得似乎能将人的整颗心都漂浮起来。

但是现在,银霞可没有半点心事顾想这些。今天是父亲的尽七,她像村庄里那些父母刚刚过世的亲闺女一样,穿一身白孝服,挑着一杆纸来到父亲的坟头,上了香烛,纸钱刚刚点着,她就开始哭。银霞听人说过,人去世后,到了七七四十九天一过尽七,七魂六魄就算散尽了,就是说,一个人自此从阳世上完全消失,到了尘世背面另一个世界了。现在,父亲坟头上那些湿润的新土早已风干了,像是个坚硬的盔壳,将父亲严严掩埋在了下面,那黄土之下,可是她亲亲的父亲啊!

一想这些,泪像一汪汩汩的泉水,源源不断从她心底涌上来,又从眼里流出来。起初,银霞是扯着声放声痛哭,她的干燥、尖利的哭声,飘在坟地的麦浪间,整个坟地里四处便都是她的哭泣声。后来,嗓子哭哑了,银霞就抽抽咽咽地哭,这时候,脑海间重重叠叠飘荡着的,满是父亲的身影!那是她小时,赶集跟庙会总不忘为她买个麻花、油糕之类家里还很稀欠的吃食的父亲;那是她高考那年学校课程紧周末回不了家,时常走三十多里路,为她背来一布兜干粮,从身上掏出皱巴巴的十几块钱,叮咛她饭要吃饱的父亲;那是出嫁那天,她出家门时,跟在她身后红着眼泣不成声的父亲;那是时常在黄昏时,刚进她家的院子,总用她熟悉的闷沉沉的声音在门外喊一句“霞,爹来了”的父亲……现在,这些父亲全部消失了,留给她的,只有麦地中一座孤零零的坟头。一想这些,悲伤又一次从她心中漫上来,银霞禁不住又扯着声,哭一阵子。

银霞是晌午饭后来给父亲上坟的,按着村里的风俗,盡七这天闺女得一大早就来娘家,而娘家的兄弟嫂子弟媳们,是要大碟小碗招待亲戚的。可是一大早,换了孝服,她思前想后在家里踌躇了一早上,最终还是挨到吃罢午饭,她才出了门。银霞没有去娘家,她沿着麦地中的小路绕过娘家的安家庄,直接就去了坟地。在她心里,娘家那条路,可是早已经断了啊!刚来坟地时,她双膝并拢跪在父亲的坟堆前。后来,嗓子哭哑了,腿脚麻木了,她也没有一丝气力再哭了,银霞便盘腿坐在父亲坟前的麦地中,愣怔怔望着父亲的坟头,发着呆。现在,日头早已偏西了,可她不想回去,她想在这里再陪一陪,现在已长眠在黄土下的父亲和母亲!

坟地在村庄东面的一块高台上,坐在父亲的坟头前,稍稍一抬头,目光从一片青绿色的麦穗上望过去,就可以看见娘家安家庄整个村庄的轮廓。娘家,那可是出嫁的闺女,心中最为柔情眷恋的一块地方啊!从前,每次去土桥镇赶集,银霞宁肯多走二里多路,绕个弯都要去一趟娘家的安家庄,有时给爹娘留一把菠菜一捆韭菜几只瓜果,更多的时候,就是空着两只手,和爹娘说几句话,她就感觉到满足和安心。每一回,一走进娘家的安家庄,望见了街道里核桃树下娘家的院子,和街上的叔伯婶子们打着招呼,一切亲切、熟悉得好像还是她出嫁前的那个样子,人常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可银霞觉得,她虽说出嫁二十多年了,可她总觉得,她像天长地久依旧在这座村庄里生活着。但是现在,父亲母亲殁了,父亲坟上的新土早干了,远处母亲的坟头上已是野草萋萋,几棵柏树绿森森已长到快一人多高,母亲去世已快三年了,她心中亲切熟悉的记忆,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娘家的村庄,就像她生活的村庄周围那些村庄一样,将变得冰冷而陌生。

一想这些,银霞心里就开始发潮,她的眼里又涌出无限的悲伤来。在日头西斜的野地,那些悲伤,和身边阳光、风声一起,清水样在麦地里哗哗流淌着,四处飘荡着。

2

那天早上起来,吃罢早饭,银霞准备和村上的女人们一道去马家寨的猕猴桃园帮工。马家寨在村南的土塬下,那里属于他们邻县的眉县,这几年,眉县人到处提倡种植猕猴桃,一下马家寨南面的土塬,田地里猕猴桃园郁郁苍苍,一家连着一家。猕猴桃园多了,剪枝、授粉、套袋、采摘果子之类的活计就多起来,马家寨那边的果园主时常一早开来面包车,找寻村里的女人们去帮工。银霞出了门,她看见马家寨来的面包车已停在街道尽头的岔路口,村里几个女人正朝她招手。就这时,娘家的堂侄骑着摩托车过来了。

一瞅见堂侄,银霞眼皮跳了几下,堂侄的摩托车刚刚在她脚边停住,她就问:“涛涛这早到姑家来,有啥事?”

堂侄说:“我五爷……我五爷……”堂侄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银霞浑身打了个激灵,她含着泪腔问:“你五爷咋了?”

堂侄躲着银霞的目光,说:“我五爷早上病了,银霞姑咱赶紧一道走。”

一听这话,银霞“呜哇”一声就哭出了声,揉着眼里的泪花,她领着堂侄涛涛往家里走。心慌得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心里横七竖八满是父亲的身影,父亲是咋了,病到底重不重?银霞没有再仔仔细细问堂侄,但她知道,父亲一定病得很重,否则,娘家人是不会打发堂侄来叫她的。一想这,银霞鼻子就酸酸的,眼里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在家里给婆婆交代了几句,顾不得换下她时常去马家寨猕猴桃园打工时穿的那身旧衣服,银霞就上了摩托车,坐到堂侄的摩托车后座上。堂侄一踩脚踏,摩托车几下就轰轰轰驶出了村庄。

满打满算,父亲这次回去还不到十天。

年一过罢,银霞就将父亲接到了家里。这一次,银霞是做了让父亲在家里常住的打算的,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长出了一口气,她想,父亲再也不过时常冰锅冷灶的日子了,也再不用看嫂子那一张总是黑沉沉的长吊脸了。

那些天,银霞将前院厨房隔壁的闲房子收拾一新,家里盖新房之前,她和丈夫张春明一直在里面住,新房盖起后,闲了六七年了。房子靠墙有盘土炕,她想父亲年纪大了,睡不惯电褥子,住那间有土炕的房子正合适。银霞将炕墙四周的水泥墙用旧挂历裱糊了一遍,她在炕席下铺上软软的新麦草,炕上换上新床单新被褥,担心父亲怕冷,早在丈夫张春明出门打工前,她就让丈夫从街上买来炮弹炉和无烟煤,将带烟囱的炮弹炉安在房子中。那天下午,银霞领着父亲进了屋,她对父亲说:“爹,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了,看看房子咋样?”父亲一叠声说“好好”。银霞能够听出来,父亲心里很满意呢。

父亲来的头一晚,银霞和父亲拉了半晚上家常。天黑前,她就将炕点好了,房子中间的炮弹炉点着了,屋子里暖烘烘的。婆婆吃罢晚饭过来问候了父亲几句,就到上房她的房子里歇息了。银霞和父亲坐在炕头上,她坐在炕东头,父亲坐在炕西头,自打母亲去世后,银霞已很少和父亲在一个炕上坐过了。从前,母亲在的时候,每回去娘家,银霞都和爹娘在一个炕上睡。本来,隔壁弟弟的房子一直闲着,银霞刚来时母亲就收拾好了,可银霞赖在父母的炕上,她一次都没有在弟弟的房子里睡过。每回和爹娘睡在一个炕上,他们总要田里地里村里街坊邻居啦,远远近近的亲戚啦,唠嗑一唠就是半晚上。到了第二天,一直等到母亲做熟了早饭,她才会从被窝里爬起来。人常说,闺女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银霞相信这句话。那晚,就像母亲在世时一样,她和父亲唠嗑唠了半晚上,直到父亲头靠着枕头,呼噜呼噜扯起鼾声了,银霞这才下了炕,封了屋里的炮弹炉,出门去了她屋里。

父亲是个脚手都不闲的人。去年冬天,村里修公路途经银霞家的地头,地头长着几棵泡桐,银霞冬里找人伐了树,大木材卖了,树梢树根她拉回来堆在家门前,丈夫张春明正月过年没顾上拾掇又走了。父亲刚来那几天,用砍刀、斧头将树梢树根砍成柴禾,齐齐整整码在院墙外的墙根下。银霞家里不养猪已好几年了,后院的猪圈一直空着,父亲来后,几次跟她嘀咕说:“霞,咱买一对猪娃吧,家里不养猪,怎么像个家?!”她答应父亲:“咱开春就到土桥镇集市上去买。”

可还没住够十天,父亲就显出一副栖栖惶惶六神无主的样子。

一开春,银霞像往年一样,清早就坐马家寨来的面包车,去塬下猕猴桃园打工去了,等到回家,常常总是天黑,整个白天,家里就只有婆婆和父亲两个人。银霞公公去世早,婆婆虽说现在快近七十了,可婆婆身子骨硬朗,手脚麻利,午饭婆婆做好后,和父亲一道吃,晚饭婆婆和父亲吃罢,还要在锅里给银霞留一份。因为家里有婆婆,銀霞算是放心了,她想,父亲这下可以顿顿吃口热饭了。可是,只过了几天,婆婆有天在银霞耳边嘀咕说:“霞,你爹脾气怪得很,在家里怪生分的,你给你爹说一声,儿子女子都一样,在咱屋就像在自个家里一样!”说罢,婆婆叹息一声,说:“唉,人老了心事多,总怕自己成了儿女的拖累!”当时,银霞望着面前头发花白的婆婆,心里一下潮乎乎的,她向婆婆笑笑,说:“那就辛苦妈了,我这就给我爹说,让他放下心在咱屋里住着。”

还没等银霞开口,有晚银霞回家刚吃毕饭,父亲将她叫到前院的屋里,说:“霞,爹还是回去算了。”

“为啥?”

父亲吭哧半晌,终于说:“霞,你也整天不在屋,我成天要你婆婆管吃管喝的,这算个啥事啊?”说完这句话,父亲的脸一下涨红了。

银霞“噗嗤”一声就笑了:“爹,这都啥年代了,你咋还是这封建脑袋!我婆婆通情达理呢,她知道爹的难处,做一两顿饭的没啥。”临了,她宽慰父亲说:“爹,等好好和依依大学毕业了,我不出去打工了,整天待在屋里侍候你。”

好好和依依是银霞的儿子和女子,一个读大二,一个眼看大学就要毕业了,银霞和丈夫张春明时常年一过罢就给人打工,可日子照样过得紧巴巴。父亲或许是猜到了她的难处,父亲愣了半晌,忽然压低嗓子说:“霞,要不我回去将养老卡向你嫂子要要,卡上的钱你取出来,给好好和依依寄生活费时能添多少是多少。”临了,父亲自言自语说:“你嫂子她凭啥花我养老卡上的钱,她又不管我!”

银霞慌忙向父亲摆摆手说:“爹,我不要,就是我嫂子给我我也不要爹你的钱。爹你还不知道,我嫂子是啥人?!”

听银霞这么一说,父亲叹口气,不言语了。

可几天后,父亲还是坚持说要回去。“我有两个儿子呢,我将女子遭害到啥时候啊!”父亲说着说着,“呜哇”一声哭了。父亲的哭声,苍老而悲凉,像一把钝刀子,割得银霞的心疼。银霞当时也哭了。她到底是松口了。她知道,父亲一辈子都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宁肯自己吃苦受罪,也怕旁人笑话。

第二天,银霞就将父亲送回了娘家安家庄。她给父亲扫了炕,在院子里晒了铺盖被褥,又给父亲蒸了一锅馍,一直等到天黑做熟了晚饭,银霞才回了家。临走时,她叮咛父亲,现在天渐渐暖和了,在家里住几天,她就来接父亲。

可是,父亲回去还没有十天,现在是咋了?父亲还好着吗?

摩托车沿着通村公路,向前飞驶着,村子南边的赵家庄过了,前面就是杨柳村,杨柳村一过,银霞的娘家安家庄就到了。银霞手抓着侄儿的衣襟,心急地问:“涛涛,你五爷是咋了,涛涛你给姑说实话。”侄儿头埋在头盔里,没头没脑说:“好着呢,银霞姑你放心。”但过一会,喉咙里又呜噜说:“姑,到家里你就知道是啥情况了。”

银霞的心突突跳了起来,眼皮蹦蹦蹦跳了几下,身边的麦地不停往后倒退着,风呼呼呼吹在耳边,可银霞还是恨不得身上生出两只翅膀来,倏忽一下就飞到父亲的身边。

3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成了银霞的一块心病。

母亲是收罢麦子,去土桥镇赶集时突发脑溢血去世的。那时候,新割的麦子刚刚晾晒完,十多天的麦收过后,村庄里又空荡了下来,大哥银锁去西安工地了,弟弟银虎到市里工厂上班了,家里就只有父亲和母亲。那天早上吃罢早饭,母亲和邻家的花花婶,后街的二婶、三婶几个年纪相仿的老妯娌结伴去赶集。在土桥镇上,母亲割了三斤肉,在调料店里称了八角、花椒之类煮肉的大料,母亲还打了块豆腐称了几斤蒜台,想中午给父亲做顿大肉泡。

赶完集回家时,在土桥镇街口,母亲她们看见一个卖杏的中年人,面前摆着两大筐杏,正吆喝着叫卖。那些杏快有鸡蛋大,个个都是麦黄色,打眼一看就是刚刚摘下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赶集时路过大哥银锁家门前,母亲看见大哥的儿子女子从学校回到了家,她便谋思着称几斤杏,让孙子孙女尝尝鲜。她们刚问卖杏的一斤多少钱,卖杏的中年人就热活地招手说,老姨,自家果园早上刚摘的,十块钱五斤。母亲和花花婶、二婶、三婶便蹲下身,一人拿个塑料袋,围着杏筐挑拣起来。母亲捡着捡着,头忽然往前一杵,身子一下倒了下去。街上的人哗啦一下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将母亲搀扶起来,母亲的脸让竹筐划破了,人昏迷了。有人打了“120”,十几分钟后,镇医院的救护车来了,母亲被救护车拉到了县医院。母亲当天在县医院做了开颅手术,在抢救室躺了五六天后,母亲到底还是没有醒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安葬完母亲的那天下午,几天来家里人来客往的院子忽一下安静了下来,父亲坐在房门口的屋檐下,默默吃着烟,显得孤单单的。银霞来娘家已快十天了,她想傍晚回家去看看,她推着自行车出门时,父亲站起身朝着她说:“霞,在家里再住一晚吧,明儿一早你回。”

就在父亲起身时,银霞发现,只短短十几天,父亲哗啦一下像是猛老了,父亲的眼窝陷下去了,头发稀稀拉拉白花花的,父亲从前在她记忆里一直钢板样挺得直挺挺的腰板,早变驼了。银霞心里一潮,鼻子一酸,说:“爹,我不回了,我明儿早上回去。”

那晚,和父亲坐在炕头上,屋子里显出一种从前从没有的冷清来。好像母亲走了,也将家里的笑声和他们半晚上说不完的家常话也带走了。她和父亲坐了半晌,后来银霞对父亲说:“爹,这些天你也劳累了,快些睡吧。”父亲叹息了一声,向她点点头。银霞便出门去弟弟银虎的房子里睡去了。

母亲一去世,父亲的一日三餐一下成了件实实在在的事。

母亲在世时,父亲从没做过饭,用母亲的话说,父亲连锅里水开了都不知道!早在安埋母亲前,杨柳村的大舅将银霞和大哥银锁、弟弟银虎姊妹仨叫到一起,当时当着父亲的面说好了,父亲在大哥银锁家吃饭,弟弟银虎负责父亲的日常花销,银霞时不时来给父亲洗洗补补。要说起来,在他们姊妹仨中,大哥银锁的日子算是过得最好的,大哥结婚没几年就批了宅院和父母分开过了,这几年,大哥领着十几个人在西安宝鸡干建筑,算是个小包工头吧;弟弟银虎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国营企业,这几年企业效益不好,银霞听弟弟说房贷还没还完呢;银霞和丈夫张春明到处给人打工,因为家里供着两个大学生,没黑没明做着日子照样过得紧巴巴。

父亲在大哥家吃饭,刚开始一段时间,嫂子还能在饭时做好一日三餐饭。可几天后,杨柳村大舅上门来,做难地说嫂子要父亲的养老卡,说嫂子说反正父亲的花销有银虎呢,她总不能白白养活老的吧。父亲当时脸就黑下了,但还是哆嗦着手从橱柜底找到养老卡,让杨柳村大舅给了嫂子。父亲后来悄悄说给银霞后,银霞有几个晚上没睡着,她想不通,大哥一年包工十万二十万地挣着,嫂子哪里缺那几个钱?倒是父亲宽慰她说:“给就给了吧,为那几个钱着气,咱划不来!”

自从要去了父亲的养老卡后,父亲吃饭就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时去大哥家早了,嫂子还没做饭呢,父亲出门在村子里转一圈,回来后嫂子做熟自己早吃过,给父亲留的饭都快凉了。有时候,父亲去大哥家,门锁着,大嫂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不好意思向隔壁两邻打问,就转身回家了。这样碰了几次后,父亲便再也不去大哥家了,倒碗开水,调些盐醋辣子,掰几片馍馍泡在碗里,一顿饭就算凑合过去了。

有天中午,银霞来看父亲,父亲正吃饭,银霞笑着问,爹,你吃啥饭啊?等再向父亲的碗里瞟一眼,银霞眼里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等父亲给她讲了经过,她当时就要去问嫂子,有那样照管老人的吗?!父亲挡着不让她去,但她还是去了大哥家。嫂子坐在门廊正和隔壁几个女人打麻将,她问嫂子中午饭吃了吗?嫂子说,中午我去土桥镇赶集,在街上吃过了。银霞接过话茬说,嫂子你吃过了知道咱爹吃过吗?听她这样一说,嫂子将麻将牌往桌上一摔,站起身说,他没吃过不是有你这个女儿呢,给我媳妇来说啥?!嫂子接着说,你嫌我照管得不好接你屋照管去!银霞登时就给气哭了,可她一点都不示弱,人都有老的时候,你等着!说罢这句话,她转身就走了。自那以后,她便隔三差五来娘家,给父亲收拾好几天要吃的饭,她又急急忙忙回家打工去了。

快过年时,银霞来看父亲,屋子里炮弹炉灭着,冷得像冰窖,父亲蜷缩在炕头上,一声声不断地咳嗽着。她问父亲,为啥不将炮弹炉烧着?父亲说,没煤了。银霞转身就去了大哥家。大哥家的客厅里开着空调,房子里暖和得像是春天,大哥正和几个人打着麻将。当时,在恁多人面上,银霞心里的话压在了舌根下,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就回家了。她给丈夫张春明打了电话,让丈夫开着三轮车去土桥镇买了几袋无烟煤,点着炉子,给父亲做熟饭后,她又去村里的卫生室买了感冒药。她谋思着,年一过完就接父亲去她家里,她不能让父亲再过冰锅冷灶的日子了……

摩托车向前呜呜呜开着,那些伤心事像放电影一样,不断从银霞的心里漫上来,她不知道,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让泪水洇湿了一大片。摩托车驶过了通往娘家安家庄的引渭渠大桥,整个村庄的轮廓一下现在她的眼前,银霞的心,紧张得快要从自己的喉咙眼里跳出来。进了村子,摩托车一拐头,刚刚驶进街道,银霞就斜着身子,往街道的尽头张望。她看见了娘家的家门,她还看见,娘家家门外核桃树下门外的墙头上,别着一串纸钱。她知道,父亲已走了!满腔满肺的悲伤,像猛然泄闸的洪水,一下从她心里涌了出来,银霞张着嘴,叫了一声“爹——”,然后扯着腔哭出了声。

侄儿的摩托车还没有停稳,她就跳下了车,用全身的气力哭喊着,跌跌跄跄向门里跑了进去。

4

父亲已寝在堂屋支起的几块木板上,一张黄表纸苫着父亲的脸,那平展展躺着的身子,就像父亲做了一晌的活,乏了困了舒舒服服睡着了一样。但银霞知道,父亲已走了,这个院子这座村庄这个世界上,她再也听不见那个时常闷沉沉地打她小时一直到现在,疼爱亲昵地喊她“霞”的那个声音了。她跪在父亲身下的砖地上,一声声尖利的哭喊声,水一样从她的喉咙里不断涌出来。银霞不知道,自己眼里怎么一下子会有那么多的泪,好像她的眼睛不是眼睛,而是两眼刚刚被人挖开的水泉,那汩汩不断的泪水,任凭她怎样哭天抢地地喊,肆意纵横地流,但它们怎么也淌不干,流不完。听见银霞的哭声,二婶、三婶和花花婶进了堂屋,她们揉着红红的眼睛,一声声劝说着,七手八脚搀扶着,到底还是让银霞止住了哭声,从地上站起了身。

银霞走到父亲的身边,她取下父亲脸上苫的黄表纸,揭开父亲身上盖着的薄被子,她要再看一眼父亲。父亲紧抿着嘴唇,双眼闭着,脸上呈现出一片土灰色;父亲的老衣早穿好了,头上戴的瓜皮帽,身上穿的袍子、褂子,早在母亲活着时,就已做好了。父亲脚上穿的那一双鞋帮绣着桃子、石榴的布鞋,就是银霞亲手做的。她记得,她做那双鞋的时候,村庄里麦子刚刚收罢,她坐在门廊里,风吹着院子里的枣树、无花果树、樱桃树,响起一片唰唰啦啦的声音,门前的梧桐树上,落下来一片片明晃晃的光斑,那双鞋,她做得谨慎又用心,一想到这是父亲一辈子最后穿的一双鞋,做着做着她的眼里就涌出一股股热泪来,但她当时想,父亲离穿它的时候还早着呢,她没料想到,它们这么快就穿在了父亲的脚上。她还想起,她送父亲回家的那天早上,她本来是要打电话在土桥镇叫出租车的,但父亲说,十几里路近着呢,咱花那钱做啥。吃罢饭,她提着行李包,就和父親出门了。她在前面走,父亲跟在她身后,她和父亲边走边说着话,过了赵家庄、杨柳村,娘家安家庄十几里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当时,她和父亲说好了,在家里住几天,她就接父亲回去。一想这些,银霞的眼里又扑簌簌落下泪来。二婶、三婶、花花婶劝说她说:“银霞,甭再哭了,眼泪落在你爹老衣上,听人说不吉利。”银霞这才给父亲盖上被子,蒙上苫脸的黄表纸,出了堂屋。

大哥银锁早上一接电话,就从西安工地上开车回来了,弟弟银虎不多久也回来了,门族里的叔伯们来了,他们要和大哥、弟弟商量给父亲请阴阳先生看坟地,打墓、箍墓,以及给亲戚报丧、请乐人、待客之类的事。村里老一辈人常说,安葬老人的白事是乱事,家里现在乱成一锅粥,好些事都等着人去做呢,银霞知道,自己就是有多少眼泪,现在也要将眼泪擦干,去做屋里她要做的那些事。

下午后半晌,银霞和花花婶在弟弟银虎的房子里给亲戚扯孝布,孝布有百十丈,还是母亲活着时父亲让弟弟专程去县城的卫材厂扯回来的,银霞和花花婶拿着裁尺,将白棉布裁成做孝服的孝衫、褂子布和一块块女人们头上顶的头巾布,等亲戚来家里吊唁时,好散给远远近近的亲戚。看见大哥大嫂出了门,花花婶凑近银霞跟前,吞吞吐吐说:“银霞,婶有个是非话不知该不该给你说,给你说了吧,你听了心里肯定不好受,不说吧,搁在心里婶子心里不得过去。”银霞说:“婶子你说吧,我没事。”花花婶头抵在银霞耳边,悄悄讲了起来,银霞听着听着,脸就白了,她身子哆嗦着,眼里不由又落下泪来。

花花婶说,父亲刚回来没几天,就去大哥家向嫂子要他的养老卡,大嫂当时没好气说,我家里钱多得拿包袱包,哪里差你那几个钱,养老卡我不知道放哪了,找见了我给你!可两三天过去了,大嫂却一直没将养老卡给父亲。昨天傍晚,父亲又去向嫂子要了,当时嫂子还是没有给。今天早上,天一亮,嫂子就上门来了,推开房门,离得老远嫂子就将养老卡向父亲面上扔向,临走,还站在院子里高喉咙大嗓吆喝了几句。父亲出了门,向着嫂子刚骂了句“你滚”,就气得昏倒在房檐口了。嫂子一看不好,打电话叫来了村卫生所的田大夫,田大夫来一摸脉搏,父亲早咽气了。

一听到这,银霞将手里的剪刀、裁尺往炕头上一撂,她打着牙颤,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婶子,你先忙着,我去我哥家问问我嫂子,让她给我说说她在我爹身上做下了啥事,我要问问她,世上有她那样做儿媳妇的吗?!”

花花婶挡着银霞说:“银霞,婶子知道你是个明白事理的闺女,你看你爹还没安埋呢,你那样不怕亲戚邻居笑话?!婶子给你说的,你烂在肚子里,你知道你嫂子是啥人就行。”

听花花婶这样一劝说,银霞靠着炕墙,埋下头呜呜呜哭了。

父亲的丧事办得隆重极了热闹极了。从县剧团请来的戏班子,在街口搭了台子一连唱了三天戏,锣鼓板胡声,嘹亮的唱腔声,唢呐洋号呜呜哇哇声,从早响到了晚,周围村庄好多人纷纷前来看戏,娘家安家庄比农历七月十五娘娘庙过会还热闹。说起来,大哥银锁也算是场面上的人,早在前几天,就在门前搭起宴棚开始待客,许多人开着小车从宝鸡西安赶来了,家门前的街道里,四处挂着挽帐,花圈一个挨一个摆得满街道都是。银霞木木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觉着,所有这些热闹好像与父亲无关,有时候,她又有些感慨地想,大哥要是将丧事所花的这些钱,在父亲活着时给父亲,那该有多好!安葬父亲那天早晨,眼看着黄土渐渐掩埋了父亲,她的心里一下空落落的,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她时常牵肠挂肚的那个人,自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来坟地里送埋的亲戚邻里早走了,但她还是坐在父亲坟堆前,她想再陪陪父亲。

中午入席吃饭时,银霞和二婶、三婶和花花婶几个老人坐一席,几个婶子感慨地说:“银霞,往后甭再伤心落泪了,你哥算是给你爹把面子挣下了,你看你爹丧事过得热闹的。”银霞鼻孔里喷着冷气说:“丧事过得再大再热闹有啥用,活着多孝敬些就是我爹殁了裹张席子埋了也没人笑话的!”嫂子在隔席吃饭,听银霞这么一说,嫂子扭过身子说:“银霞我花钱安埋老的呢,有你嘟嘟囔囔个啥?”银霞站起身,迈过脸朝着嫂子说:“你花钱安埋老的安埋得好么,活着时不孝敬,现在花十万八万屁都不顶!”

席棚里一下安静了下来,好多人放下筷子,直愣愣朝着银霞这边张望着。银霞将筷子往桌底下一摔,拉起身边的丈夫,就往席棚外面走。二婶、三婶和花花婶撵出来,可到底还是没有挡住银霞,她呜呜呜哭泣着出了娘家的安家庄,往村外回家的公路上走了。

她想,娘家的这门亲,今生今世从此怕是要断了。断了也好,没了父亲母亲,她还走这门亲干啥?!

5

下午后半晌的太阳,照得麦地里四处闪着明晃晃的光,银霞的脑门热烘烘的,她痴愣愣坐在父亲坟堆前,那些往事水一样从她心里漫上来。就这样坐着坐着,耳边忽然隐隐约约飘过来一阵又一阵锵锵的锣鼓声,清亮的板胡声,一声又一声秦腔戏唱腔声,有一声没一声,一阵强一阵弱,在这遍地阳光风声的野地,听得银霞的心里忽然潮润润地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来。

银霞侧过身子,她听清了,唱戏声是从坟地南面董家台的方向传来的。董家台坐落在南边的土坡上,从坟地里能望见整个村庄的轮廓,唱戏声就是从那些掩映在树木深处人家院落里飘过来的,银霞知道,一定是哪一家儿女请来乐人戏班在安埋自己去世了的父亲或者母亲呢。就是这时候,一段清亮的唱腔,苍苍凉凉兜头飘了过来——

五台县官太懵懂

滴血认亲害百姓

年迈苍苍到老境

寻子不见放悲声

到处找寻无踪影

莫非他渡河回韩城

叫声天佑将父等

我不僻艰难向前行……

银霞看过这出戏。她能想起,戏台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孤苦无依,一路颤颤巍巍、踉踉跄跄四处奔走着找寻自己儿女的情景。银霞记得,那还是她小时候,父亲领着她去土桥镇过会时看的。父亲一辈子爱看戏,方圆附近的村庄里过会唱戏,父亲常常黑漆白日走十里八里路去看戏。有时候,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坐着,嘴里就哼起秦腔戏来。银霞记得,她小时曾问父亲,爹为啥那么爱看戏?父亲望着她,长叹一声,摸着她头上的羊角辫说——女子,戏上其实就是世上……

就这样想着想着,银霞看见坟地边的渠塄上,从董家台方向走过来一个提着夹镰,挽着草笼割草的老汉。老汉打眼一看早过七十了,腰弯着,头发早白了,瘦削的脸颊上,一道道皱纹比木匠的凿刀刻出的还要亮清。老汉走到银霞身边时,银霞说:“老叔,割草呢?”

老汉说:“嗯。”

银霞问老汉:“老叔,得是你村子人去世了,你听锣鼓板胡戏班乐队,吹吹打打热闹的。”

老汉“唉——”地长叹一声,然后嘿嘿笑着说:“活着没有一口饭,死了酒席一大院;活着没啥穿,死后绫罗缎;活着哭哭笑笑,死后歌舞大戏闹!锣鼓戏班子再热闹顶个啥,一个人在屋里死了都快两天了,才被隔壁两邻发现了。”

银霞一下呆住了。

见银霞不说话,老汉弯下腰,割了一把渠塄上长的叶子宽宽的黑森森的板子草,问银霞:“闺女,给谁上坟呢。”

银霞说:“给我爹。”

老汉问:“你爹活了多少年纪?”

银霞说:“我爹殁时整整七十二了。”

老汉“噢”了一声,说:“那你爹跟我同岁。”

银霞感慨地说:“老叔你有福的,和我爹同岁,看你身子硬硬朗朗的。”

聽银霞这么一说,老汉长叹一声,说:“叔有个啥福,三个儿子都到城里去了,还不是丢下叔这老狗给人家看家守院呢。”

老汉说罢,劝银霞说:“闺女,快些回吧,你爹殁了算是去享福了,甭再哭了,你快些回去吧。”

老汉说罢,弯下腰又割了几把板子草,将身边的草笼用胳膊挽在腰间,提着夹镰,默默向远处走了。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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