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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莲·冻

2019-08-22寒石

新青年 2019年8期
关键词:薜荔木莲凉粉

寒石

木莲

木莲这东西,只有到伏暑时节,才会被人想起。

在乡间,有些植物,就在你眼前葳蕤,招展,却生生被人无视。比如木莲。一块地抛荒了,本身不会空闲,自然生长植物会很快填补庄稼留下的空白,且多半是我们不相识的;一堵墙滋生着青苔,爬满了青藤,给墙增添一抹古意;甚至连一棵树上寄生、攀悬着大量其他绿植,人们关心的依然是树本身,很少有人会理会那些依附在上面的植物。

木莲是无处不在的。它喜欢攀缘,高墙、陡坡、悬崖,当然也包括树,没有它不敢爬的。拇指肚大小,卵圆形、密密麻麻的叶子,像一个人缜密的心思,给依附物穿上件绿色外衣。木莲是个慢性子,它在哪儿都是一副闲庭信步、不忙不慌的样子。它以气根走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在一片荒莽之地,木莲像个小脚女子,走得颤颤巍巍,又四平八稳,却也摇曳生姿;在一堵残垣断壁上,木莲把自己爬成了“百足”,无数的蔓儿,无数的气根,像无数的百足巴在上面,凌波微步,再大的风雨也拿它没有办法。木莲与树气性相投,彼此是相互依存关系,不像别的藤,一挨上就往死里缠。木莲吸附在树上,从湿润的树皮上汲取水分和营养,树拿它遮荫保湿护身,相得益彰。

木莲四季常绿,叶片虽小,却因长得密匝,乌黑油绿,小巧玲珑,亦不乏可爱。若它爬在一堵光秃秃的绝壁或残垣上,简直有些讨人喜了。北宋史官刘羲叟家后花园,栽着块硕大的“丑石”。其时风雅的士大夫们园中多讲究栽奇石,叠假山,植奇花异卉。这块石头显然太过“丑陋”,伫立园中,有碍风景,让主人头疼。前来赏园的诗人梅尧臣给主人出主意,让他种诗人安徽老家一种叫“木莲”的藤本植物,刘史官欣然接受。木莲在泽州(今山西晋城一带)可是新奇之物,它寒暑无欺,风雨不侵,好侍候,善攀缘,再合适没有。一年之后,木莲如青衣一般将怪石装点得绿意葱茏,风韵独具。为此梅尧臣还专门作诗曰:“窍引木莲根,木莲依以植。”诗人还在诗末尾感慨:“以丑世为恶,兹以丑为德。事固无丑好,丑好贵不惑。”

老家对门有幢老宅子,一楼一平,房东外出多年,无人打理,一直处于空置状态。平房屋墙是用山石堆砌的,荒莽而结实。不知什么时候,石墙诡魅的纹路和屋顶黑土瓦都看不到了,被一些绿色的小叶藤本植物层层堆叠、覆盖,像一个浑圆的绿色大馒头。这馒头诱人:起风了,小而密的叶子俯仰起伏,像绿色的波澜;雨天,雨水把叶子洗得簇亮,在上面笼一层缥缈的雾岚。花开时节,那白而碎繁的小花又把整个绿馒头披上了一件白纱,清新自然,把一园之隔的我看呆了。

绿馒头也结果。到暑伏天,一个个状如馒头亦如莲蓬的绿色果实灯笼似的挂在浓密枝叶间,不留意谁也瞅不出来。大人们称之为木莲,藤即木莲藤,那间石屋也随之被孩子们叫作木莲藤屋。那时不知道,木莲是民间叫法,从果实的形状而来——因形似莲蓬。且不同地方有不同叫法,诸如凉粉果、鬼馒头、斋粑等等,也有地方称凉粉藤,反正都跟凉粉、跟吃有关。

其实,木莲名本有所属:木兰科,木莲属乔木,高可二三十米。俗称木莲者另有其名——薜荔,桑科榕属常绿攀缘性灌木藤本植物,果实、浆汁有奇香。相传齐国相管仲,曾选五种气味奇异的高洁香草,号称“五臭”,薜荔居于首位。因薜荔的率性披漫习性,“薜荔衣”自古被视作山野隐逸生活之象征。屈原在《九歌·山鬼》之中云:“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将薜荔当作貌美山鬼的绮丽外衣。 白居易“谩献长杨赋,虚抛薜荔衣”;刘商“挂却衣冠披薜荔,世人应是笑狂愚”;孟效“身披薜荔衣,山陟莓苔梯”;张炎“吟箧空随,征衣休换,薜荔犹堪补”等等,都无不提到这点。清代陈眉公在《小窗幽记》中更是直言:“ 山中有三乐。薜荔可衣,不羡绣裳;蕨薇可食,不贪粱肉;箕踞散发,可以逍遥……”给这种生活方式或者人生定位做了一个清晰标注。

可见薜荔自古名实两讫,堂堂正正,只因生生被自己貌似莲蓬的果实误导,以致木莲浑名迄今盛流于江湖。

木莲冻

当木莲以冻的形状出现时,无疑是它最受人关注时候,没有之一。

“木莲——冻嘞……”的吆喝声通常是午后时辰响起,村落里正被大人“押”着“打中觉”(午休)的孩子们耳朵一下都竖起来;“木莲——冻嘞……”第二遍吆喝声起,心“大”的孩子再躺不住了,悄悄坐起来;“木莲——冻嘞……”叫第三遍时,有的孩子按捺不住开始叫身边的大人。此时大人的反应通常有三种:一种装睡,怎么叫都不醒,“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说法是否就这么来的也难说;一种装糊涂,揉揉眼睛,嘟囔一句,别闹,睡;另一种则属于大人中的“天使”,眯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枚五分钱的硬币,去,拿个碗,买去!那碗神奇的木莲冻将成为这孩子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另一类孩子如我,明知这吆喝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还是忍不住要“有所作为”,似乎不这样对不住那碗在想象中悠然而动的冻似的。那时乡下家家户户情形都差不多,大人兜里很少有属于孩子的那怕是几分的零花錢。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能做的是尽量距那碗冻近一些,用目光向它致意。我像根毛毛虫似的,身子悄悄扭向凉席脚后一头。我家伏天午休通常都在楼下,在地板上铺三条凉席,一家子齐头并排躺开去,从大门往里依次是父亲、大哥、二哥、我和母亲。我意图是悄没声儿地从父亲和两位兄长躺着的丛林似的脚梗上跨过去。天下的孩子是不是都这样馋痨?反正那时的我就这样,想法很简单,就是突破脚的丛林,奔向那诱人的冻——明知吃不到,哪怕能瞅上一眼也好。

那次行動没有成功。在我刚要从二哥脚脖子跨过去时,耳边传来母亲近乎呓语一样的嗓音:“……外面热,别出去了。等会儿给你做木莲冻吃……”我怔住了。那时不明白,现在想来我应该是被母亲镇住了。平时朴实和善到很少大声说话的母亲,即便在睡梦中,居然也能窥见我的内心。此外,神一样的木莲冻居然可以自己做!母亲居然会做木莲冻!那一刻母亲在我心里的形象,用今天的话说,是神一样的存在。我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位置,怎么起来,怎么躺下,心里是无比期待。

那天下午的经历堪称惊艳。一是母亲。她居然真的为我做出了一盆木莲冻,那种神奇程度在我看来跟变戏法毫无两致。再便是那间木莲藤屋。虽然被叫作木莲藤屋,老实说,此前我并没有把它与木莲冻联系起来。那仅仅是间爬满青藤的石屋,一种叫法而已。但是,当父亲真的从那浓密的枝叶间摘下一个个小馒头似的青木莲时,于我,那份惊讶,无异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就是做木莲冻的木莲?我拿同一问题一遍遍问母亲、父亲、大哥。以至于最后问到二哥时,他很不耐烦:——是木莲!不信等会儿做出来,你别吃!

我再次吃瘪。那时没有冰箱,而冻,在一个六七岁孩子看来,唯有冬天可为,如天下雪、水结冰等。在日头喷火、坐着也冒汗的暑天让一盆水凝冻,委实近乎天方夜谭。结果不用说了,在我双目炯炯见证下,母亲果真让一盆凉白开变成清甜幽凉可口的冻。而且做法极简单:木莲取籽,包纱布里,在凉白开里反复揉搓汰洗,直至凉开水变得有黏连感,越来越稠,然后让大哥把盆用篮吊到门口井眼里漂着。经过漫长一小时等待,再取上来时,盆里已是呈凝冻状的木莲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木莲藤屋上的木莲真的可以做木莲。吃前,母亲往每碗木莲里舀了一勺糖水,甜、凉、柔、滑,还带着丝丝清鲜的薄荷味儿。一口下去,能从嘴里一直凉爽到肚子里。薄荷味儿源自木莲本身的味道和一粒牙膏的作用。原本乡间常见的薄荷草,不知什么原因,那天父亲和大哥临时出去摘,竟愣没找到,母亲只好往里面挤粒牙膏儿顶替。

因那粒牙膏的存在,那碗木莲显得不那么纯粹、自然,但确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木莲冻,已经融入我的味觉记忆里。古时医家将木莲当作滋补强壮之药,有些地方称鬼馒头,寓意有鬼神之力暗中相助。《本草纲目》中说薜荔(木莲)之籽“其味微涩,其壳虚轻,乌鸟童儿皆食之”。岂止乌鸟顽童采食,在南方,好多地方以木莲制作成凉粉,成为盛夏一种流行爽心小吃。

木莲在福建、台湾等地有一变种,亦以种子制作凉粉,口感滑嫩,置于冰水中,另加蜂蜜、柠檬水等调味,名“爱玉冰”,如今仍是夏令最为盛行的冰饮之一。“爱玉冰”名真好,如冰如玉,记忆里母亲的木莲冻那种感觉全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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