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时代[散文]
2019-11-12何贵同
何贵同
1
我突然有了一笔钱,真金白银,可以勉强在我们小城换一套房子。可我并不需要那么一套房子,好像一套房子已经不足以解决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所要面临的问题。我提着装钱的布袋子,从出纳室到车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天气很糟糕,但也没糟到极点。远山近树依稀可辨,雾气正慢慢化做水汽。每年冬天,滇东北高原都会下几场雪,有时也下冻雨,在海拔2200 米的地方,气温一旦进入零下,就会出现北方才有的奇特景观。时光已经进入腊月,按照滇东北的风俗,这一个月,人是不宜太辛劳的,要保养好身体,要调整好心情。因为快要过年了。
说起我的职业,很特殊。小说界常用一个词来界定我的行业,说是底层。事实上已经没有比我的行业更为底层的了。因为从工作环境来说,我们的工作地点已经接近了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是的,我是一个煤矿工人。如果按照金领、白领、蓝领来划分职业,我把自己归类为乌领。并非全无根据,我的工作服永远是乌黑的,尤其领口的颜色。倘若有人围着白毛巾,那有可能是上级来例行安全检查。毛巾也不能遮住灰尘,相反,毛巾捂住了脖子,身上更容易出汗。一趟工作面转出来,白毛巾被煤尘和汗水一染,更加难以清洗。
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有好几年,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换上工作服。我们煤矿有一个大澡堂,澡堂的外间,是一个可以容纳几百号人的更衣室,更衣箱长年累月被炭火熏烤,变成了黑色,像是银行的陈旧保险柜,也像殡仪馆骨灰盒寄存间。只不过我们的更衣箱分作两格,上面一格放平日里穿的干净衣服,下面一格放工作服。更衣箱永远很紧张,如果有人在井下遇到事故,他脏兮兮的东西很快会被清理一空,有人会迫不及待地把另一套脏兮兮的衣服放进去。
我们的工作服有个统一的称呼,叫劳保服,崭新的时候是藏青色,纯棉布,不会产生静电,不会摩擦出火花。平常,我先穿上劳保服,穿上水鞋,然后戴安全帽,最后是提着背灯带到灯房领矿灯,佩戴好识别卡。周围是一个灰尘弥漫的世界,刚工作的时候,我分不清哪个人要去上班,哪个人刚从井下上来,那永远脏兮兮的工作服,穿衣的人看起来也永远脏兮兮。
我刚领到手的两摞钱,不是很沉,两斤重的样子,崭新的,还没有拆封,散发着钞票独有的油墨气味。人近中年,钞票不再铜臭,散发着亲切的柴米油盐气息。出纳室堆了一堆钱,紧紧贴在墙角,那是几千万人民币。出纳室刘姐特意给我找了一个袋子,与我相视一笑。我们都知道彼此笑容里笑饱含的那一层深意。这堆人民币,也有属于刘姐的那一份儿,从签了字领了钱的那一刻起,我们在这里的一切,都被清零。
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里,很多没有故乡的人,在这里化作一把红土。几代人靠着从地底下掏出煤炭来生活,我们已经习惯地将巴掌大的煤矿称为我们村。真金白银,这是我们村保持了半个世纪的传统。工资、奖金,哪怕是几百块的补贴,领到手的一定是现金。以前,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不就是银行卡里的一串数字吗?当我左手一摞,右手一摞,像捧两块砖头一样捧着他们的时候,仿佛是捧半个世纪的光阴。
我们矿终于卖掉了。或者说我们村就这么不再属于我们了。
潮湿的空气,仿佛要把我一身的煤尘和瓦斯气息洗干净。董事长办公室的灯亮着,我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词:最是仓皇辞庙日。可惜,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根本没有音乐,没有人唱歌。董事会还在做最后的工作,那些犹豫不决的,不肯在文件上写下自己名字的职工,依然没有接受煤矿股份被转让掉的现实。文件已经下发,董事会将在几天之后解散,矿长、副矿长、主任、科长职务已经罢免,现在,每个人的身份都是普通工人,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与我们都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里曾经是我童年的乐园,这里曾经有一个宽敞大气的电影院,这里曾经假山耸立流水淙淙,这里见证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这里埋藏着几代人的喜怒哀乐和青葱岁月。可是,我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启动桑塔纳,头也不回地驶出了机关大院。
2
天气越来越坏,一场冻雨从贵州方向赶过来,气温到了罕见的零下五度,滇东北高原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高速公路封闭,乡村道路封闭。我呆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
我难以适应这种不用上班的漫长假期。要是以前,天一亮我就起床了,不用闹钟,不用思考要去哪儿,像人工智能,方向盘自然就会按照我熟悉的路线自动旋转。我经常和那群瓦检员说,安全工作没有星期天。我的词典里,好像就从来没有过周末这个词。很长一段时间,我最害怕半夜里电话响,我老婆比我还神经质,电话一响,她就再也睡不着。不是瓦斯超限了,就是设备故障了,最可怕的是发生了安全事故。我当了几年的安全科长,我最引以为豪的是这期间没有出过一例工亡事故。我当安全科长那几年,其实煤矿生产已经不正常了。停产,生产,生产,又停产。
手机安静了两天之后,我接到了老杨的电话。煤矿没卖掉之前,我和老杨都在调度室上班,老杨是副矿长,我是信息平台主任。我也拿副矿长级别的工资,他工资没高我几块。老杨以前喜欢下象棋,我也喜欢。老杨喜欢喝酒,我喝不过他。老杨的爹是从煤矿上退休的工人,我爹也是。他爹和我爹是同事,我和他也是同事,说白了,我们就是一个村的。老杨在电话那头说,过年这段时间要值班,别跑远了!我心里挺不高兴,好不容易迎来一个永无休止的假期,我还没缓过神来呢。值班?给谁值班?谁来发工资?
以前我和同事开玩笑说,要有一天不挖煤了,我就去当记者。那会儿我多春风得意啊,压根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回来临。同事们心照不宣,没有拆穿我的谎言:你都可以去当记者了,还来挖煤?
一句玩笑话,突然就变成了需要面临的现实,我要好好想想,开年后我是去当记者,还是继续挖煤。可我认为老杨的话是对的。煤矿上可以没有董事会,没有矿长,但不能没有通风,没有排水。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事实上,股权是转让并不意味着我们失去了工作。我们村是国有企业改制过来的煤矿。几百号人伸着脖子要吃饭,工人的五险一金中断了怎么办?退休工人领不到工资怎么办?一想到这些问题,我都替私企老板感到头疼。有人愿意真金白银拿出钱来接手这个濒临破产的煤矿,哪得有多大的勇气。我想了又想,都干了十多年了,不多这几天也不少这几天,就答应了老杨去值班。
但是,天气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封路了。冰冻的公路上刚刚下了一场小雪,我缓慢行驶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雪是新鲜的,没有车压过。整个小镇静悄悄,没有人走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除掉了挡风玻璃上那层厚厚的冰。要是往常,我给副手老夏打个电话,说路封了,我来不了,工作上你安排好就行。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在一个极端天气里,非要往煤矿赶。我一路小心翼翼,吊着油门,开得很慢。海拔逐渐上升,我已经感受到了轮胎在地面上打滑和因油门过小车身发生的抖动。我的老桑塔纳很争气,一路往上攀升。远远就能看见那座白茫茫的山头,翻过那座山,就是矿区。
最终,我还是被困在了半山腰。车轮无辜地打着转,不踩刹车,不踩油门,车就像悬空一样不进不退。我试了几次,车到了极限。只得把车扔在路旁,步行着去上班。那短短的一公里路,是我走过的最漫长的路。这个世界翻着无辜的白眼,冷冰冰瞪着我,我分明感受到了它的疑惑。像是朋友圈里说的那样,这种天气还坚持去上班的人,得有多穷。
我终于翻过了山梁,除了风机嗡嗡叫着,矿区死一般地沉寂。要过年了,该走的都走了。我看着熟悉的矿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像滑冰一样,好不容易到了值班室,那股浓烈的烟味儿从旮旯里冒出来。调度室的几个系统并没有关掉,冰冷的数据在屏幕上显示着。井下的水位,瓦斯浓度都在正常值内,设备的开停,也都显示正常。我看着眼前的屏幕,我用了十多年光阴,亲手组装和维护的系统,它还兢兢业业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太熟悉井下设备的每一个部件,太熟悉软件参数的设置,我看一眼屏幕,就能知道井下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是十多年光阴里,一直被我忽视掉的作品。
如今,它们都不再属于我们了。
群山俯卧,广场空旷。这个曾经有着数亿资产的国有煤矿,非常奇幻地成了一个权力真空的帝国,而在那一刻,我成了那个孤独的王。我突然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的整个煤矿,几大系统严丝合缝地撑起了这个帝国的天空。煤矿企业的黄金十年,这里淌出了多少真金白银,多少人一夜暴富,纸醉金迷。又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在地下消失。如今,整个行业的冬天已经来临,多少人债台高筑,血本无归。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3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八辈祖宗都是贫农。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到了父亲这一辈,我爹终于有一个机会走出农村,以农民轮换工的身份,到煤矿当了工人。那大约是在1966年的冬天,20 岁的父亲由一个世代务农的泥腿子成了煤矿工人。父亲后来无数次和我回忆说,那时候满山坡都是临时搭建的茅草房,冷风就从石头泥巴临时砌成的窝里透进来。墙体是黄褐色的山石,和着鲜红的泥巴,几根还没有干透的,从附近山上砍来的松树做成了房梁,当然也没有瓦,枯草、松枝覆盖在上面,再铺一层被井下放炮炸坏的风筒,最后为了防止风筒被风吹跑,压上了石头。
工人从四面八方而来,有南下干部,有从会泽县拖姑煤矿解散而来的工人,当然也有从附近乡镇农村补充进来的农村青年,我父亲就属于临时补充进来的劳动力。父亲说,白天干活,晚上上夜校,扫盲。其实我父亲是上过两年小学的,当然这也算是文盲。我完全能想象到,八辈祖宗都是贫农的父亲,面对着一种新鲜生活的激动和憧憬。那些干部中,有早年上过黄埔军校的高级干部,有知识分子,有在国家重要部委工作过的人员。若干年后,我随父亲到煤矿的子弟小学上学,开启了我漫长的矿区童年生涯。其实那时我并不知道,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矿区,父亲是最卑微的那一层。
但是,这已经足够改变父亲的命运了,也足以让他的子女远离面朝红土背朝天的生活了。
八十年代后,父亲搬进了矿区统一修建的房屋。青砖青瓦,还吊了一层黢黑的顶。在我童年的印象里,轨道是黑的,矿车是黑的,煤仓是黑的,家的门窗墙壁,全是黑色的。那道门黑得可以用粉笔写字。父亲那会儿是煤矿的瓦检员,在临睡前,我总能听见黑暗中传来水鞋踩在土路上的声音,噗咙,噗咙,由远及近。父亲打开门,把瓦检仪挂在门上,那门上写着几个简单的英文字母和数字。走到床边看我一眼,我闷声闭气。父亲就嘿嘿笑了,说,小黑南无,怎么还没睡着。我轱辘爬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父亲什么时候回到井下去的,我不知道,我已经睡着了。直到我后来在煤矿当了安全科长,才知道门上的英文字母代表着的是瓦斯、二氧化碳。当我遇见那群黑乎乎的瓦检员逃班的时候,我从未责怪过他们,我想,如果他们知道家里的孩子睡得很香,他们干起工作来,才会更加踏实努力。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奇妙。我童年的所有梦想,就是要离开这个黑黢黢的鬼地方。没想到后来真成了我毕生的梦想。事实上我考上了大学,可惜我填报的第一志愿都没有被录取。我被降低了一格录取,高中毕业了,又去读了一回中专。后来,我回到煤矿的子弟小学教书,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蛮不讲理地将我揪回来了。仿佛是我上辈子欠这个地方的。
我在矿区的子弟小学教了两年书。为什么只教两年,说来原因很多。关键是我的性子还没有磨过来,我还一直指望着外面没有煤尘的世界,或者说,那时我坚信,我压根不属于这个巴掌大的小村。我早晚要离开这里。后来,我到了矿办公室做了秘书。根据煤矿的规定,任何到煤矿参加工作的男职工,下井锻炼是必不可少的程序。我直接就跳过了这个步骤,根本不知道井下是个什么概念。每次开会的时候,我白痴一样对着笔记本,那些天书一样的专业词汇和我脑海里牛头不对马嘴的理解,让我在秘书的岗位上如坐针毡。
那时候,我又明目张胆地错过了可以改变命运的最后一班车。国有企业改革已经迫在眉睫,根据改革的要求,企业办社会的职责和功能要交给政府,我童年时期上过小学的学校,我第一个工作岗位的小学校要交给政府去办。这意思是说,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矿区,一门心思去从事教育事业了。我竟然离开了学校,去了该死的办公室。后来很多人问过我无数次,说,你当时选择留在学校,那就好了。我回答说,在哪都一样。其实怎么能一样。家乡有句俗话说,这叫糠箩跳米箩。家乡还有句俗话说,吃铁的永远是吃铁的。
直到多年后,有几个单位想把我调走,都被一个身份问题卡在那里的时候。身份这个可笑的词汇,才让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社会。我不是公务员,也没有一个事业编制,竟然堂而皇之地活了那么多年。这确实是个可笑的话题。
煤矿企业改制后,我们的身份置换费用和工龄补贴直接变成了股份,我还交了一笔钱。成了这个煤矿拥有百分之零点五股权的股东。
那时父亲已经离开了矿区,在那间黑黢黢的房间里,我在床下找到了一个布满裂纹的安全帽。心安理得,戴着它,开始重新把父亲当年走过的路重新走上一遍。事实上,我心路历程上最艰苦的岁月,恰恰是我的人生的黄金岁月。我就这个时候学会喝酒,学会抽烟,学会了很多生存技能的。这十多年来,我无数次地悔恨自己的年少无知。人生踏错一步,就足够追悔终生,而我竟然在那个时候,一步接一步,都踏错了。可这能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的父亲没有机会到煤矿当一个轮换工,没有机会变成一个正式工人,那么,我无法想象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整整十多年的井下生涯,我一边逃避一边成长。直到有一天,我赤身裸体站在澡堂子里,看着陌生的身体,竟然如坠梦里,不知身在何方。
4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独自下井的场景。我挎着个电工包,包里装着我之前基本没有接触过剥线钳、螺丝刀、扳手、万用表。呼呼的风声吹拂着狭窄的巷道,腐败的木支柱上长满了霉菌,白色的菌丝体吊像一朵朵漂浮的白云。谁能想象得到,井下倒是有最干净的白色。现在想来,一根信号线断了,多简单的工作啊。其实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恐惧,因为就在前几天,一个我熟悉的人在井下瓦斯窒息而亡。我看见他赤身裸体躺在澡堂的正中央,一大群人围着,用皮管冲洗他身上的污渍。我在巷道里走了很远,没有遇到一个人。那迷宫一样的井下,我不知道什么是进风,什么是回风。不知道什么是上出口,什么是下出口。不知道高压和低压,也不知道什么是本质安全型设备。
矿灯微弱的灯光很快被黢黑的巷道吸走了,我总是感觉漆黑的身后跟着个人。我一回头,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胡乱接好了那根线,赶忙逃出了井口。
我有一次下井去带班,后半夜,实在太困,竟然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悠长而曼妙的梦,梦境如此清晰。我梦见离开了煤矿,过上了自己想过的日子。在睡梦中,我满足地拉了一把被窝,结果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煤。我突然清醒过来,三十多年的光阴飞速在我脑海里闪现了一遍。我怎么在这儿?在黑暗中,在呼呼的风声里,我一脸湿漉漉。
那一年,我们村出了几件大事儿。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好像非常直观,就是平时在井口经常遇见的人,突然就再也遇不到了。那一年,大大小小好几起安全事故。我参与了善后工作处理,接待了他们的家属。那场景,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用滇东北方言说,锅儿真是铁倒的。
直到很多年后,在一堂安全培训的讲座上,我把这些案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莫名其妙,我偏离了重点,更多的是讲他们生前的喜好,说话的样子,说到他们家属赶来时候的场景。中途,我几次哽咽。
我是火命,客观地说,我不相信命。有算命先生说,我是土下火,一辈子明珠暗投,就是那种被覆盖的,像石灰窑里的石头,一辈子都是憋屈的。既然是命,不管你相不相信,它就在哪儿藏着。用唯物辩证法的观点来说,它就是一个客观存在。
但是,那些年,的确是煤矿的黄金十年。煤价一天高过一天,排队拉煤的车队把我们矿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有的人化作了白骨,有的人揣满了黄金。那是我门矿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十年。我们的工资水平有了大幅提高,还分了两次红。整个行业欣欣向荣,暴发户遍地都是,一掷千金的事情,仿佛永远是那么稀松平常。那几年,我们村大多数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又买了车。只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煤炭行业还有不行的一天。
但是,我还是没有认命,不管行业的兴盛和衰败,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念头依然蠢蠢欲动。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好像我能写点东西,于是开始所谓的文学创作。因为生活环境的缘故,我仿佛拥有了一个取之不尽的题材宝库。随手捡一个故事,都是非常好的小说素材。我就那么写写写,我完全没想过要成为一个作家,直到我在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时候,我的同事们才反应过来,这狗日的真可以去当记者。没人知道我内心的憋屈啊,没人知道我心里藏着一个卑微得如同一颗煤尘的梦想。
之后有好几年的光阴,我都在为我能离开煤矿做努力,但一次次都失败了。我继续在煤矿干着工作,一边写着小说。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文学这个东西,我想,我一定是郁郁而终。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飞速拨弄着时光的转盘。慢慢地,我就适应了煤矿的生活。我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父亲当年里的历程,在一次次具体而有实际的工作中,我的想法慢慢发生了改变,也许是我上辈子欠这个地方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还清了债。
我们矿赚了很多钱,有了更长远的规划,井下的设备全部做了更新。有了几次血的教训,安全投入更大。我们矿赚来的钱又继续投入到井下,一个规模宏大的地下迷宫,到处铺的都是金子。我一边干着工作,一边写着小说,慢慢当了安全科长,慢慢成了作家。我从来没有如此觉得肩膀上的责任有那么重过,安全,尤其是煤矿安全,关系几百个家庭的幸福。换个方向说,如果出了责任事故,等着我的是一座监狱。我丝毫不敢马虎。
有好几年,我是没有时间思考命运的。每天早出晚归,很累,也很充实。我靠自己的劳动养活了我,养活了我的文学。实际上也是和命运耗上了,既然老天爷不放我走,那我得看看,把井下的煤都挖完了,到那时老天爷让不让我走。我已经做了在煤矿退休的准备。这样一来,日子就变得踏实,在一个巴掌大的小地方能独当一面,受人尊重,那感觉更像是一个人过的日子。慢慢地,我差不多就忘记我的梦想了。
可谁能想到呢,煤矿说不行就不行了。我们矿频繁地停产,工人外出打几天工,又回来继续上班。可谁又能想到呢,当初花了那么多钱做的技改项目,说卡住就卡住了。早知如此,在煤矿最红火那些年,把挣来的钱分掉,也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当我想好好的煤矿干一辈子的时候,老天爷又不乐意了。
5
春节之后,天气终于转暖了。冰雪消融,矿区又露出了它黑黢黢的真实面貌。董事会在解散之前,下发了一个收假通知。其实董事会也明白,一个解体了的政权,它的行政命令已经是一纸空文。收假时间还有好多天,工人们过上了一个最不缺钱花的年。
大年初八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在调度数里盯着那些冰冷的数据。生产区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呼啦啦来了好多车。一大群陌生人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在办公室门口那块空地上比比划划。该来的还是来了。他们的效率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们马不停蹄,从车上卸下东西,有床铺和各种零散的生活用品。每个人很快就占领了属于他们的地盘,那一排我们熟悉的办公室立刻就变了模样。矿上留守的几个人都集中在一起,像是灰头土脸的战俘。一栋办公楼很快就被瓜分了,属于我们的地盘越来越少,两天后,所有留守人员都集中在我那间办公室,再过一天,我的东西也被腾空了。
新公司管技术的总工,管安全、管机电、管生产的副矿长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来的是全套班子。这就意味着,老的体系早就不存在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看着那些我亲手栽下的樱花,光秃秃的还没有开,看着我费了很大脑力才调换来的办公室住进了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想着我用废旧材料做成的铁茶盘已经成了真的废铁,还有那间专门给瓦检员用来填写报表的房子。我亲手置下来产业一点一点被蚕食,心里才真萌生出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我最受不了的几个人趴在电脑前,开始摆弄我亲手组装起来的系统。我冷冰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那时,我承认我内心的阴暗。小子,你们还嫩。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也被取代了。我们都被取代了。如果可以,我愿意将那笔钱砸给他们,请他们滚出去。
外省人的傲慢和横蛮,引起了大家的愤怒,但大家都保持着高度的沉默。井口有一台指纹识别机,以前是为了整治工作纪律而安装上去的。我们都乐意按那个机器,那个机器非常客气,会说一声谢谢。有时候空无一人,晴天百日的,指纹机也会自言自语,说,请重按手指。那时我们都愕然一惊,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反复摆弄那个机器。现在指纹机也沉默着,因为大家都忙不过来去关心它了。
我的更衣箱也很快被清理出来,是我自己去清理的。一双水鞋,一套从来没有洗过的劳保服,一块用了好几年的旧毛巾,一块肥皂,还有安全帽,就是我的全部家当。其余的都扔了,帽子是父亲戴过的。那是我第一次洗安全帽。厚实的手感,裂纹。我刚下井的时候,头老是碰在横梁上,要是没有这个帽子,我脑袋上都伤痕累累了。后来,我习惯了弯着腰,佝偻着背,越来越像个老工人,头就没有碰过。我有可能没有再机会下井了,但它见证了两代人的艰苦岁月,怎么能扔掉。那是我第一次像个陌生人一样,审视我的安全帽,粗糙不堪,刮痕密布。很多人给我借过,我都没舍得借。我把它擦了又擦,放进后备箱。
是的,我自由了,真是自由了。我以前不来矿区,是我爹让来的。我以前去办公室,是领导让去的。我以前不当科长,是董事会非要我当的。我仿佛偿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没人非得逼着我留在矿区了。我仿佛终于要实现了我的人生理想。我上半生做了无数次错误的选择,现在是我想不选择。现在,老天爷开恩了。
从山顶的煤矿子弟学校,到山腰的总部,到山脚的安全科,再到井下,海拔五百米,我的工作岗位一路向下,耗了我十八年时间。
我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另一群人中间去。我不知道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我和矿区的所有工人一样,来的来,走的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这不同的命运,组成了一个时代。而现在,我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从山脚爬上了山顶,走完了我的乌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