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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啊,鸵鸟

2019-08-20钱墨痕

西部 2019年4期

钱墨痕

说是三环,其实还差几步路,脚还站在朝内大街上。北京的街道在海煮鱼眼里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灰蒙蒙的,让人没法亲近,路上的一切总是比事先能想到的更乱一些。刚来北京那会儿,海煮鱼每次上街脑瓜仁都生疼,别人戴口罩,他还得带上耳塞。

从朝阳门站下地铁,往西一直走,在第三个过街天桥停了下来,两点钟方向能看到一个卖烟酒百货的,紧邻着门店有个花坛,花坛向里略凹,空出的地上正好可以坐一人。海煮鱼站住了,左手右手来回搓了两下说:“就是这儿了。”

“就是这儿?”回他话的是一个比他矮一点的男子,一路跟着他过来。他绕着凹着的缺口转了两圈,吸了口气:“这儿风挺大啊。”

花坛不高,西北风杀向这里。有段时间海煮鱼每天都要走两遍朝内大街,他知道北京的风在这个季节特别大,花坛里的花活像“一将功成万骨枯”里的万骨,看着都令人心疼。“要不再找找?”

“不用了,在哪儿西北风都小不了,这里显得更真实,就这儿吧。”矮个子男子回他。

“也行,但我得好好准备一回,毕竟东黑你——”

话没说出口就被东黑接了过去。东黑就是那个矮个儿男子。“试验当然要进行准备,没什么的,我都想好了。”

海煮鱼张了张嘴,想把含在嘴里的话吐出来,但没找到机会。

衣服什么的我都弄好了,你只要去准备个纸板就行,就跟那天你看到的一样,写上我为什么跪在这儿。现在是冬天的尾巴了,就是风大些,不会有多冷的。你去天桥看着,要是有城管或者别的什么特殊情况,你下来帮我就是。

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冷风呼呼地灌进肚子,东黑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海煮鱼不再有异议了,东黑似乎还意犹未尽。

“不过我还是有点疑虑。”

“什么疑慮?哥你直说。”

“我在想,”东黑在嘴里把每个字嚼过去,“海儿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真是个骗子呢,他要真是个骗子怎么办?”

“那也不错啊。”

“什么?”东黑愣了一下。

“我说那也不错,如果真是个骗子,起码我没有错过一件好事。”

李东黑回过神来,把海煮鱼的话听进了耳朵。他想摇头,但忍住了,他没有说话,就像之前很多次做的那样。

东黑其实不懂海煮鱼的心事,起码大部分时间是这样的,但他总觉得他懂。他认为他是海煮鱼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而这个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人懂海煮鱼的话,那一定是他。

变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年轻人总是对时间不是特别敏感,得扳着手指往前算,一年,两年,三年。三年前那次,那次怪东黑,东黑自己也知道,如果不是他手快把那些内容发上网就好了,如果网络没有那么快捷就好了。假命题推出一切命题,后悔往往毫无作用。那件事很快海煮鱼就全忘了,但它却长在了东黑心里。东黑觉得那是个不好的开头,从此海煮鱼的生活坠入黑暗。

也是从那时起,东黑才开始重新审视海煮鱼,审视他俩的关系。男生的友情不像女生间那么绵密,但也会层层叠叠。东黑骨子里是个很傲的人,他把活这么大出现在自己周围的人看了一圈,发现只有一个人是自己真正看得上的。他也想过要找海煮鱼正式道个歉,但这对男生来说太别扭了。他的身子离他的心实在很远,他做不到,直到那天早上海煮鱼打来电话。

东黑听了电话没怎么细想就打车过去了,从北四环到南四环不堵也得半个多小时。等东黑到了海煮鱼租的隔板房,海煮鱼已经等不及先喝了起来。

海煮鱼那段时间过得很艰难,很久之后东黑才知道那段时间海煮鱼不分日夜地约了所有认识的人到他不足二十平方的房间里喝酒。能约到的人其实也不多,那天早上轮到了东黑。

从一个体内已有酒精的人口中听出完整故事其实不容易,你得跟他一起喝,等进入同一个频率之后才能慢慢进入状态。房间里没什么能坐的地方,过道里都是喝光踩扁的易拉罐,东黑只能在床的一角勉强坐下。也没什么可以下酒的,电视机旁远远放着的半碗花生米都变了颜色。海煮鱼没说什么,东黑也没问,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床上一听一听地喝,不说话,也不碰杯。

这么着喝了半小时,海煮鱼把还剩下半听的易拉罐扔到墙上,墙上一摊水缓缓流下来,九点多的太阳透过窗帘打在墙上,水渍显得更为耀眼。海煮鱼的下一个动作是把他桌上的稿纸发疯似的推到地上,然后一下一下用力踩着满地都是的易拉罐。等这些都做完了, 他缓缓蹲下去,背靠着墙壁,双手把脸捂上。

东黑看着,没有制止,也没有其余的举动,等海煮鱼的双手捂上了脸,东黑才缓慢喝完了手里那听啤酒的最后一口,然后小心绕过地上的“陷阱”,推门出去看了一眼,接着把整个身子缩回房间。

“海儿,浴室现在没人,要不要洗个澡啊。”

海煮鱼没有说话,东黑又说了一遍。洗个澡吧,他说得温柔又坚定,洗个澡躺下来会舒服点儿。

海煮鱼把手放下来,挣扎地想站起来,没有成功。东黑把手伸过去,把他拉了起来。海煮鱼的指甲很长了,握住的时候东黑还被轻轻刮了一下,有点疼。

海煮鱼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回来时房间已经焕然一新了。点的外卖也放到了桌上,稿纸则按页码排好放进了抽屉。东黑仍然坐在床上,没有说话。海煮鱼开始吃饭,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一直待的地方,最后没能留下来。”吃完海煮鱼才开口。

“出版社?”

海煮鱼点了点头。

“那个地方有啥好啊?现在出版业不都是夕阳产业了吗,我记得因为那边承诺了你你才会待这么久的啊。”

海煮鱼说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可能是他表现不好吧,只是一下面临这样的结果时他确实有些意外,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吧,他只是有点沮丧而已。

东黑笑了笑,他猜海煮鱼心中的坎儿算是过去了,他想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离海煮鱼的心最近的一次。

看东黑不说话,海煮鱼叹了口气,他说他并不是非要留在北京不可,可是混不出头就回老家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他也想过听父母的劝进企业或者去考公务员,但他觉得那都离自己太远了,不是自己的归宿,他也没办法做到自己所认为的最好。做不到最好而又不得不去做,无形中他把自己关进了笼子,他知道得很清楚。

海煮鱼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东黑任由他说。等他都说完了,东黑又开了瓶啤酒,润了润嘴唇,问海煮鱼有没有听过吕洞宾点石成金的故事。海煮鱼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东黑没管他的反应。“吕洞宾跟仙人学点石成金,吕洞宾问仙人这石头会永远变成金子吗,仙人说不会,五百年后还会变成石头,吕洞宾说那我就不学了。”

酒精光靠洗一回澡还没完全挥发干净,第一反应海煮鱼还以为东黑是在夸他是吕洞宾,隔了一会儿回过神后才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和吕洞宾追寻的都是永恒,永恒确实牛逼,但是很难啊,”东黑停顿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啤酒,想想怎么表达效果更好,他不想表现得过于好为人师了。但是真的很难,做牛逼的事已经很难了,更别说靠写作变得牛逼,现在靠写作吃饱穿暖都很难,但东黑没法这么说,这些海煮鱼都知道。

“我知道难,很难。难有什么,什么事不难?”

“问题不是难不难的事,问题是我们知道我们有一天都会死的,那我们还做不做我们要做的事了。你知道卡尔维诺说一辈子就是世界加上一个我再减去一个我的过程,卡尔维诺花了一辈子才明白了这一点。问题在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注定被推翻被埋葬,那我们还做不做?你写的小说,别说一两年后,可能下个月就会被人遗忘,你还写不写?没有永恒我们还用不用全力去做,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东黑停住了口,他不像海煮鱼,他不习惯不停顿地一口气说许多话。他眼睛的余光看得出,他刚才说到“你还写不写”的时候,海煮鱼几乎要脱口而出“写”了。待他说完了海煮鱼才发现这跟自己的价值观相悖。东黑知道他把海煮鱼唬住了,他不知道效果能持续多久,但起码眼下这道坎儿是跨过去了。

东黑尽量去共情海煮鱼的痛苦,被用人单位反悔,就好比筹备婚礼时分手,总有一种憋屈之感。海煮鱼其实更多的只是感到窝囊,毕业是苦,但天下年轻人不都这样,至于不知道自己究竟适合去做什么,无疑是钻了牛角尖。对于钻牛角尖的人来说,最好的逃离方法就是让他进入另一个牛角尖,这是东黑能做的全部了,其他的还得靠海煮鱼自己走出来。

太抽象的问题适合一个人的时候思考,海煮鱼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站了起来,面对的正好是刚刚易拉罐砸过去的墙面。水渍被擦过了,颜色淡了很多。海煮鱼用手摩挲墙面,扬起眉毛。

“其实不用那么绝望的,我还可以写剧本,总能活下去的。”

“是啊,有希望或者有未来的可能性总是好的。”东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你呢,不准备回上海了?”

东黑的情况跟海煮鱼很不同,他们家在上海有七八套房,只要想随时能回去过少爷的生活。东黑摇了摇头。

“留在北京?找到工作了没?”

东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还在挑,没有最后决定。

海煮鱼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但他感受到了东黑那一刻的犹豫,接下去什么话都没说。

日子得一天天过,北京的环也得一天天建,这句话上大学那会儿常被东黑念叨,要不是听的次数太多了,海煮鱼真会以为东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同时期在东黑嘴里转的还有对北京的不满,说北京的环线不合理,不像他们上海出门就能上立交桥,下了高架就能到达目的地,还有什么北京人过马路根本不看红绿灯,聚集了一拨就一起走,远不如南方人文明,他过个马路都担惊受怕。北京值得留恋的也就冬天的暖气了。每次他感叹这些,几个北方同学就会合伙挤兑他,问他怎么不回南方去。面对这个问题,他往往说不出话来。大学时大家对东黑家的财富没啥概念,只知道多。东黑对自己家庭的财富则转换为恐惧,他总觉得他要是回了上海,他生活的一切都要按父母的安排来,他这辈子估计也就完了。他在北京跪着也比回去做条狗强。

这些他跟海煮鱼聊得很多,但海煮鱼更多地觉得他是在卖一个落魄公子的故事,按上海话说是“发嗲”。大多时候海煮鱼只是听,也不会当真,直到那天他在地铁上抬起眼皮。

有阵子北京地铁忽然涌进一群人,拿着手机要别人扫二维码,关注公众号,做着地推的活儿。一般说辞是“关注一下自己开的店,不多打扰”,如果被拒绝了也特有礼貌,大声说句“谢谢”,转身离开。

海煮鱼写小说,对任何新鲜事物都保持着好奇心。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真扫了,其实并不是跟寻常公众号一样,而是一个略显复杂的过程,要注册账号啥的,得折腾两三分钟。海煮鱼弄到一半后悔了,但碍于面子还是走完了整个流程。之后遇到类似的地推,他就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不再抬头。

也真是奇怪,那天那个时候海煮鱼偏偏把头抬起来了。不知是因为确定那人已经走过去了,还是因为他说的“谢谢”过于大声,让拒绝的人都有些于心不忍,反正他就是把头抬起来了。目光所及只看到一个背影,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出具体是谁。海煮鱼把手机放进衣服内袋,想把精神再集中一些。过了二十五岁,海煮鱼越发觉得大脑在跟他对着干了,有些东西隔着一层膜,就是捅不破它。

海煮鱼几乎就要放弃了,要是总把时间花在回忆想不起来的事情和记不起来的人上,一辈子没法做什么别的事了,奇怪的是此时脑中的形象却渐次清晰了起来。他想验证自己的猜想,便跟了过去。穿过一两个车厢之后追上了那个人,他在人流当中挤挤挨挨,脚步并不很快。海煮鱼远远望着那个人。转过点身来,再转过点身来,让我看见你的脸,抬头,没错,就是你。东黑,穿上马甲我仍然认识你。

海煮鱼靠在车厢壁上,想了想自己下午的行程,计划是去参加一个文学研讨会,然后是晚宴。他很快决定不去了,那样的研讨会少他一个甚至来得更顺暢。他掏出手机,想给东黑发个微信闹他一下,但看他这么认真,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把手机放回大衣口袋,隔着十来米偷偷跟在东黑身后,看他什么时候结束地推,那时自己再去和他搭话。北京地铁十号线是个环线,最后总会回到原处,他就在东黑身后小心翼翼地跟着。

永恒的话题没能困扰海煮鱼多久,他接了几个剧本的活儿,自己也间隔着写写小说,很快就忙了起来,忙起来之后自然不会去想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了。说不上好还是不好,起码是有事做了,温饱解决了。对牛逼的事依然渴望,但是海煮鱼慢慢尝试着接受人生总不能事事得偿所愿。

也不知跟了多久,有几个车厢里没什么人,一无所获的车厢一个接着一个扑面而来,即便隔着十来米,海煮鱼仍能感觉到东黑的沮丧。东黑右手握紧了拳头,在左手手背轻轻敲了一下,摇了摇头。失败的样子大概只有发生在别人身上才会显得迷人,海煮鱼又有点心疼了,但是他这个时候也没法给东黑更多帮助。

东黑又往前走了,海煮鱼麻木地跟了上去。可能是东黑想再看看这个失意的车厢,他回过头来,海煮鱼的脸一下暴露在东黑的面前。东黑的脸红了一下,很快就正常了,摆摆手说,我工作呢,你怎么在这儿啊。倒是海煮鱼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整个车厢空空的,东黑索性拉海煮鱼坐了下来。

“你看见了我,然后专门跟过来,就是为了打个招呼?”

海煮鱼点了点头,顺着东黑给的台阶走了下来,下来之后表情才自然点儿:“你在做这个啊?毕业之后你就做这个了?”

“不是,之前还发过一段时间传单。这不是快入冬了嘛,外面太冷了,就改地推了。”

“你,”海煮鱼想了下措辞,“这算是体验生活?”

“差不多吧,我得活下去,再說这也能赚钱呢。”东黑并不觉得地推是件不光彩的事,把干这个能赚多少钱大略给海煮鱼算了一下。比海煮鱼想象的要多一些,但要按时间成本算下来并不划算。海煮鱼也知道东黑未必是冲着钱,严格意义上讲东黑并不缺钱,他妈每个月都会往他卡里打两万。

“做这个累吗,会有风险吗?”海煮鱼其实还挺好奇的,但因为对面是东黑,他又不好意思深入去问,只能在表面上刮浅浅的一层。

“风险倒不至于,就是现在地铁上都有保安,我们得绕着他们。别的也就是受些白眼吧,时间一长脸皮厚点就行。”

“那会有什么特别的乐趣吗,体验底层生活的感觉?”

听到“底层生活”的时候,东黑笑出了声,他告诉海煮鱼乐趣可就太多了,绝不是在写字楼里可以体味的。空闲时候坐地铁的人扯什么的都有,前几天还有个四十多岁长得挺好看的女的拿着手机问一个小姑娘知不知道怎么帮着拉黑她的前女友,这样的故事太多了。改日给你好好讲讲,都是很好的写作素材。

“改日?怎么不是现在,你还要接着扫?”海煮鱼指了指地铁前进的方向。

“我们这工作倒是没有时限,”东黑拿出手机看了眼,“但难得见面。光聊我一个人总不是个事,你怎么样了,最近写啥了?”

海煮鱼常常回答不出“最近写啥了”的问题,他含糊着混了几句。就那样,还能怎么样呢。东黑接着说,我记得周末有个谁谁的研讨会,没叫你一起去?好像就是今天吧。

海煮鱼没想到东黑这么底层了还离文学圈这么近。研讨会本来是他下午要参加的活动,但他已经决定放弃了,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也不想再给东黑解释一遍,他选择了再打一个哈哈,东黑也一定看出来了。尴尬的气氛在两人身后升了起来,谁也没继续往下开口。

海煮鱼想约东黑一起吃顿晚饭,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也许换个场景氛围会好一点儿。话还没说出口,手机响了起来。

是个无关紧要的电话,挂掉后,不知怎么海煮鱼很自然地对东黑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

“晚上有事?”

海煮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在下一站车门开启的时候,与东黑告别下了车。

一件坏事会给一个人带来多么久的坏运气,或者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所遭受的打击究竟能施加多少影响,东黑常会想这样的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

海煮鱼混得当然一般,这不用问东黑也知道,若是他风生水起也不至于自己淡出文学圈子两年了,圈子找青年作者代表首先想到的是他而不是海煮鱼。

那个谁谁的作品研讨会的通知一个星期前就发给他了,收到短消息的时候东黑还在晚高峰的四号线上,人挤着人,生意一点都不好做,东黑干脆下了车,把电话拨了回去。我去不了,你们去找海煮鱼吧。

东黑痛恨这个圈子的程度出乎任何人的想象,几乎就跟他不喜欢北京这座城市一样。只是他痛恨圈子,圈子并不痛恨他。一方在往后退,另一方则在拼命往回拉。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些人能轻而易举得到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就是东黑痛恨文学圈的重要原因,这个圈子和别的圈子一样,并不是实力在说话,起作用的其他因素太多了。东黑可以接受别的圈子这样做,但写作不行。苹果烂掉了就该扔掉。

东黑能扔掉,但是海煮鱼舍不得,海煮鱼还靠着这颗苹果帮自己发现地心引力。东黑与海煮鱼聊过,海煮鱼也知道文学可能终究会死掉的,但他想靠自己的努力让其寿命再延长哪怕几秒钟。可他的努力得不到回报,时代不同了,京剧的衰亡和自身好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东黑把这些看得很透彻,也跟海煮鱼多次探讨,只是不知道海煮鱼能听进去多少。

他们大学还没毕业那会儿成天聊,聊文学、聊梦想、聊现实的社会、聊操蛋的社会、聊那些古板而不肯认错的老前辈。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理解海煮鱼的话,东黑以为就是他自己。海煮鱼的梦想有点奇怪,托马斯·哈代写过一篇小说,小说里写了一个叫裘德的人一生都在读书,渴望成为更理想的人,一生与命运搏斗,最后却没有成功。东黑没记错的话,海煮鱼很爱这种朴素的个人英雄主义,如果做不成更大的英雄,他宁愿做裘德。

可是这个社会从来不缺默默努力的人,他们很难得到认可,现在早过了那个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东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海煮鱼拿一篇自己很满意的小说给编辑看,编辑要写审读报告,便偷懒问他这篇小说写的是什么内容,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一下。海煮鱼听了觉得被冒犯了,克制了一会儿才礼貌地回应那句现在东黑还能脱口而出的话——“若是我能够一句话说出来,大概也不会写上一两万字了吧”。

海煮鱼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朋友在这方面能帮到他的其实很有限。他俩喝醉在京郊的小饭馆门前曾抱头痛哭过,海煮鱼说他就是想写小说,他不明白这条路为什么变成了一条死路。东黑也喝多了,不记得那天劝海煮鱼没有,按照东黑对自己的了解,他当时肯定劝过。

说过但没能说通,说不通却仍一直在说,这算是一件坏事吗?东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应该是半年前吧,那天海煮鱼的前女友微信加东黑。东黑加上之后,愣了好久,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边姑娘还在打趣,问是不是在盘算究竟是海煮鱼的哪个前女友。东黑当然不会去算,海煮鱼那个榆木脑子这一辈子能找到五个对他付出过真心的女孩就算是福气。

双方各怀鬼胎,也没法多扯别的,很快切入了正题,话题集中到海煮鱼身上。东黑知道海煮鱼有个女朋友毕业之后没能留在北京,回南方去了,之前还以为是海煮鱼不解风情姑娘才跑了,没想到他还是个有魅力让前女友回头的主。

前女友的意图很简单,她和海煮鱼两个人是相爱的,自然应该在一起,现在分手一年半了双方都还没开始新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证明。前女友自然也不是想通过东黑来向海煮鱼道歉,海煮鱼的近况她知道得甚至比东黑还多。她希望东黑能帮着做做海煮鱼的工作,既然是朋友,没什么话不可以敞开了说的嘛。

东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说试试,调头约了海煮鱼喝酒。

地点还在海煮鱼家里,但已经不是上次那个隔板房了。这次实实在在是一个房间,交通也算便利,只是房子没有窗户。他们没必要装什么,在家里喝酒便宜多了,同样的酒菜至少可以多吃一顿。

东黑自己带了清酒,海煮鱼也有存货。“你家怎么有这么多酒?”东黑问。

海煮鱼从床底下把存货拖出来的时候吓了东黑一跳,整箱整箱的啤酒,还有小瓶装的黄酒和白酒。海煮鱼倒觉得没什么,每天写东西,搭配着多少喝一点。他写那些电视剧剧本,跟写小说不一样,只有喝了酒才能敲得动键盘。

“那你不成卡佛了?”

海煮鱼笑,没接他的茬。这些存货看着是不少,真正喝起来也快,没俩月就得更新一回。这几个月好点了,刚开始写那几个本子的时候特痛苦,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喝酒,不然根本面对不了这个世界,现在渐渐有点适应了。

果然挫折只有回头看的时候才最迷人。东黑将房间一眼看过去,尽管不很整洁但看得出海煮鱼在里面生活得很快樂,典型男生房间的模样。他自己打开一瓶啤酒:“在这儿住得还行?”

“还行,这儿没窗户,关灯了白天也是夜晚,不看手机的话一点时间概念都没有,不过正好适合我。写累了就喝点酒,打两盘游戏,完了再写。”海煮鱼生怕东黑担心,还补上了一句,“你放心,喝酒我有数的。”

能这样其实很好了,东黑拿海煮鱼跟自己对比了一下。那是他发传单的第三个月,发传单虽然辛苦,但薪水还不少,起码够他一个人在北京活下去,别的不说,这三个月里他感觉很快乐,每天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呼噜声,自己睡得倍儿香。做学生时每个人都觉得快乐是稀松平常的事,等走上了社会才发现快乐竟然也是奢侈品。

“会孤独吗?”东黑记得自己来的目的,得拐弯抹角地把想法提出来。海煮鱼听完笑了出来,仿佛看外星人般看着东黑。

“你难道不孤独?北京几百万北漂谁不孤独?出去工作的可能还好些,我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对着电脑,每次微信聊天我都希望对方发的是语音不是文字,每天看见送外卖的小哥都想跟他多聊两句,我都觉得自己特精神病。不过好在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了,想想也挺可怕的,要是身边多一个人,我得管她或者她得管我,那我还得重新适应一阵儿。”

“没想过找一个吗?”

海煮鱼摇摇头说很难,北漂的人哪配拥有爱情,能活着就不错了。话虽然说得有点绝望,但事儿还真是这么个事儿。按一个人头算,他写写本子还勉强能维持,两个人头怕是要捉襟见肘了。

东黑点点头表示理解,之后又东拉西扯了些不痛不痒的直到散场。也许是年纪渐长懂得节制了,东黑从海煮鱼房门跨出来时头脑竟然还是清醒的,还记得海煮鱼在身后说了“常来常聚”然后关上了门。

回来之后东黑回复了海煮鱼的前女友没有,是怎么回复她的,他都不记得了。因为聊天记录已经被清空了。这算是一件错事吗,他不知道。海煮鱼现在勉强把自己择明白了,多一个人他承受不了。那天在回去的地铁上他忽然觉得海煮鱼变了,但也说不上具体怎么变了。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的话,大概是感觉海煮鱼意识到梦想不是第一位的了,生活才是。东黑一瞬间感觉海煮鱼永远成为不了他心中的那个自己了。

他一点也不为海煮鱼感到难过。

人不可能一辈子总是背运,海煮鱼觉得坚持做一样事情久了总会有所成就。这并不是成功学的问题,而是概率学的问题。

与东黑认为的不同,海煮鱼想要做的不仅仅是一直坚持写下去,他还梦想凭自己的力量去改变一些人的观念,这才是他写作的终极意义。他曾和朋友聊起用多少钱可以收买他的梦想,他不信有些人说的“给我多少钱也不会放弃写作”,他给梦想定的价格是十个亿。他觉得给他十个亿他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放弃写作,然后用这些财富去为这个世界做比写作更有益的事。在没有得到这个数字的财富之前,他觉得只有靠写作才能让世界最大限度地变得更好。

结束背运的那份好运气是出版社答应帮他出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这个年代还有人看短篇小说,海煮鱼都觉得意外。当然这件事对于他来说还有另一层意义,出版社就是之前反悔协议的那家,他觉得他把尊严从地上捡起来了一点。

他为那天的签约准备了足足一个星期,但那天要比他想象的平淡简单得多。走过实习时每天走过的小巷,穿几道门,在哪里转弯上楼,过几间办公室,他都了然于胸。甚至和实习时一样,他来得有些早了,还得坐下来等会儿。与实习那时不同的是,现在换别人给自己倒水了。这个新来的实习生实在不如当年的自己,当年自己给别人接热水从来都会把两个一次性纸杯叠在一起。

合同之前看过,整个签约过程没超过五分钟,所有的交流不过一句“小海不错,加油”。走出出版社的时候他有些失落又有些轻松,想发个朋友圈分享一下自己的心情又不知道具体给谁看,也不知说些什么。海煮鱼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用逆向思维去推,如果旁人有了这样的好事谁会第一个跟自己分享。对了,是东黑。

东黑和海煮鱼是那届中文系中仅有的两个写作的人,难免会被同学们拿来比较,哪怕他们关系很好,学校里还时不时传出他俩互为假想敌的声音。海煮鱼大多会一笑置之。假想敌,自己哪配啊,他俩差得太远了。

东黑倒是从来没有掩饰过对海煮鱼的好感。“在这个学校,大概也就海煮鱼我能看得顺眼点。”这话四年大学里他听了不下三十遍。要探明原因还得追溯到刚进校那会儿,大一他们整个班都在燕郊,夏天很热,同宿舍另外几个人家庭条件不太好,想省点电不愿意开空调。东黑不愿意婆婆妈妈太久便包下了整个宿舍的电费,而海煮鱼是唯一给了他电费的人。

想来也觉得好笑,友谊的种子大概就这样播下了,一直持续到今天。这本书从经济上能给自己带来两万块的收入,他想找东黑出来喝一杯,但想想现在是工作日的中午,他决定天黑了再说。北风从朝内大街上刮过,海煮鱼乖乖把手机放进了口袋,把羽绒服裹得更紧了一些。北京就是这样,冬天只要刮起风,人根本没法在街上行走。可是如果不刮风,北京的天永远是雾蒙蒙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所有的好处你只能挑一样。

海煮鱼难得出门,为了今天的签约还专门捯饬了一番,就这样灰溜溜回家总觉得有点暴殄天物。他有心把这一天过成怀旧的一天,他在朝内大街上走着,在实习时常去的那家简餐店吃了午餐,又去旁边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看了两小时书。太阳往西走了不少,他走出门,想东黑应该快下班了,掏出手机准备给他打过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海煮鱼认为东黑比自己更适合写作,如果当年他不放弃的话。海煮鱼也曾想通过涉猎一些别的行当来拓宽自己的写作题材或者改变关注这个世界的方式,但又终究没有勇气放弃既得的一切,尊严、面子等等。海煮鱼没有关心过东黑是怎么做到的,或者他是东黑的话会不会这样做,他觉得这个话题深入下去没有意义。他把自己不理解的理解成东黑反抗世界的一种方式,就跟自己想靠写作来感知或者改变这个世界一样。反抗意味着无用和不成熟,但成长总需要碰壁的过程,海煮鱼以为东黑正在完成这个过程。

出咖啡馆之前,海煮鱼看了两小时的《普宁》,这本书剩不下多少页了,但总是没法结尾。看不下去的时候偏偏邻座有对情侣开始卿卿我我,寒假快要来了,女孩不停问男生会不会想她,会不会天天给她打电话。海煮鱼的注意力全去邻座了,俄罗斯老教师一点都不吸引他。搁几年前,他会觉得生涩而尴尬,现在不会了,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出咖啡馆之后没几步他看见有个人跪在那儿。

这几年北京的天蓝了很多,道路也干净了不少,乞丐在这个城市几乎见不到了。海煮鱼反应过来后愣了一下,然后径直往前走,避免与乞丐对视,只是用余光瞄了瞄。

跪着的人不像乞丐,穿着说不上光鲜起码很整洁,甚至头发都用油抹过。是个男子,年纪比自己长不了几岁。

海煮鱼放慢脚步。男子面前放了块木板,用秀气的字简单写着自己来北京玩丢了钱包,希望好心人能给五十元,够回天津就行。男子跪坐在那里始终没有抬起头,海煮鱼也没有停下,就这样走过去了。

现在骗子太多了,海煮鱼没多想。前面不远就是地铁,进了地铁才暖和点儿,今天北京的风真是大。

电梯在往下走,走到一半海煮鱼的口袋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李阿姨。海煮鱼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是哪个李阿姨——是东黑他妈。

不用想也知道阿姨是谈她儿子的事情,也不知道东黑现在做的这些他妈知不知道,他妈知道的只是儿子在北京过得一定不好,想让海煮鱼劝他回上海,只要他回去就行。

打拼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经历过一次很少有人想试第二次。有些苦总要自己吃过才是自己的,间接经验永远没有直接经验来得深刻,但这些他没法跟阿姨讲。

“行,阿姨,我知道,我也希望他能过得好。”

“你是说他现在过得不好吗?”

“阿姨您别多心,我不是这个意思,过得再好也比不上家里。”海煮鱼顺着东黑他妈的话说下去,“我会跟他说的,但是东黑的脾气您也知道,他决定的事很难更改,我试试吧。”

阿姨不知从什么途径知晓海煮鱼也不太宽裕,说如果他愿意和东黑一起去上海,也一定会有好的发展。阿姨言下之意必定是好心,但在海煮鱼耳朵里却有点变了味道的意思。海煮鱼没说话,阿姨也自知失言,很快挂了电话。

挂掉电话海煮鱼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阿姨并不懂他儿子。东黑现阶段最不需要的就是钱了。与阿姨聊了几分钟,海煮鱼明白为什么东黑死活不肯回家了。钱有时确实又是少不了的,比如那个现在仍在寒风中跪着的男子,他不就缺那五十块钱吗。

想到那个男子,海煮鱼有些难过。万一他真的是出来旅游丢了钱包呢?不会的,现在都有移动支付。不过万一手机放在手袋里被人一起偷走了呢?可是谁没事干出门还带着块木板,时刻准备着自己被偷啊。也不好说,万一他在那儿很久了,一开始只是呼喊请求帮助,天太冷了,有好心人说你不如写下来,这样省力还能让更多人看到,他应该不会拒绝吧,他肯定不会拒绝,于是他就跪在那儿了。旁边就是文具店,那儿肯定能提供硬纸板的。那他为什么不报警呢?他是来旅游的,应该不知道派出所在哪里啊。可是他跪多久都没有用吧,现在谁出门还会带现金?

想到这儿,海煮鱼更难过了,他在想自己不是错过了一件好事,而是做了一件坏事。他想冲上楼梯,冲进冷风中,给那个男子回家的五十块,可是这时车厢门开了,身后面的人不停往前挤,他被推进了车厢。

按下手机接听键的时候,东黑正在喂鱼,这是他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

“你好啊,发情的鸵鸟。”

电话是海煮鱼打来的,东黑愣了一下,才明白海煮鱼调侃的是他的个性签名。地推做了一个季度,有点疲倦了,他又找了一家外卖公司,开始了另一场职业冒险,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都驰骋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耳机在驾驶过程中一直插在耳朵里,在导航的过程中夹杂放着音乐,以排解驾驶过程中的无趣。音乐随机播放,那天接连放了好几遍李志的《鸵鸟》:“我已经失去爱的本领,也不会恨得那么聪明,别管我,我只是一只發情的鸵鸟……”东黑觉得有点意思,就改了个签。

“不过一句歌词罢了,你今天怎么有心情和我联系啊?”

“你妈刚刚打电话给我了。”

“劝我回去?”

“劝我跟你一起回去。”

“那不是显得咱俩特像一对儿嘛?你怎么回话的?”

东黑把话筒调成外放,一边把刚煮完面的锅放进水池,留下几根面条,专门放进一只搪瓷盆子,一边跟海煮鱼瞎侃。

“我能怎么说啊,你肯定不回去啊,你妈其实也知道的。我就说我劝劝你,但你妈好像——”

“好像什么?”

东黑很喜欢他的金鱼,一个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活物。东黑想过养猫啊狗啊什么的,但自己一天十几个小时都不在家,也没法照料。金鱼好养,有一次他把吃剩的几根面条伸到水里做一个钓鱼的样子,没想到金鱼张大嘴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从那以后用面条喂金鱼就成了他饭后保留的一项娱乐活动,一天两根,不多也不少。

“好像挺希望你回去的,要不你再考虑考虑?你在北京就这样漂着也没多大意义。”

“你最近怎么样?”

东黑没接海煮鱼的话,重启了新话题。海煮鱼也明白了东黑的意思,毕竟都是固执的人,他深深叹了口气。喂完金鱼东黑喜欢隔着玻璃看它。一只鸵鸟盯着一只金鱼,也不知道谁更孤独。

“我吗?对了,我刚刚看见一个乞丐,也不算乞丐吧,一个寻求帮助的人。”

海煮鱼把刚刚看到的一幕复述了一遍。

“你是不是很心疼他,在这个大风天?”东黑盯着鱼缸。金鱼今天吃了一根就不想再吃了,不知道是不是面条咸了。

“有点吧。”

“其实你可以换种想法,乞丐也是一种职业,前段时间不是有个新闻说乞丐开着宝马去上班吗。你看今天这么大风还得出勤,乞丐也挺不容易啊。要是海煮鱼你愿意出卖自尊跪在路边一个月,我也愿意给你买辆车。别心疼了,指不定人家比你生活好得多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重点不在这儿。”

“重点在哪儿?”

“我在想,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倒霉的那一天,如果不得已跪在路边的真是我们呢?”

“你是觉得那个人是好人?”东黑没听他说完,“世界上没那么多好人的,我跟你说个我亲身经历的事吧。

“最近我开始送外卖了。对送外卖的来说好评很重要,这会跟送外卖的奖金挂钩,很多公司内部还会有其他与好评相关的奖惩措施。

“外卖的界面有打赏功能,意思是你如果特别心疼外卖员辛苦,可以打赏一块两块的。钱虽然不多,但对外卖员评优至关重要。有个跟我一起送餐的,评价什么的都是第一,先进已经是稳当当的了,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

“他送了个外卖,送过去看到是个大学生,看着挺和善的,就跟他商量,能不能给他五元,到时候请他网上给打个赏,当时大学生也没反对,把钱收下了。

“打赏是打赏了,但留言却是差评,也怪不得大学生,人家觉得自己被骚扰了。可当时为什么要答应呢,这你跟谁说理去?”

“东黑,我懂你的意思,但你不能否认世界上总有好人的。我觉得难过的是,如果好人遇到这样的困境,比如我们是他,我们有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骗子。”

“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话,我们不妨试试好了。”

“试试?”

“对啊,我装作那小伙子,你在旁边看着,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样做不太好吧,很多善意就是被这种试验消耗掉的。”

“如果真有人帮我们,我们立即跟人家说,说我们是做试验的,咱不要人家钱不就是了,试试呗。”

东黑又反复说了几次,海煮鱼被说动了。

掛掉电话东黑想自己是不是太迁就海煮鱼了,想了一会儿结论是不,毕竟这也是某个层面上自己感兴趣的事。大学毕业两年多了,不净拿自己做试验吗。

时间还得往前倒,想到海煮鱼就会想到那件事,如果没有那件事,海煮鱼三年来的路会不会走得顺一些,东黑说不清。

三年前海煮鱼的小说参加比赛获得了一个奖。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庆典上见到了一个他一直很喜欢的小说家,犹豫了一整场最终要了小说家的微信,要微信的那一刻比他上台说获奖感言还要紧张。

东黑知道小说家对海煮鱼意味着什么,就是他把海煮鱼推上了写作的道路。“一万个写作者中才能有一个博尔赫斯,那我就做一万分之一,一将功成万骨枯,总要有人做白骨”,这就是海煮鱼写作动力的源泉。

小说家约海煮鱼见面聊聊,小说家已经不写小说改做编剧了,这个行当更能养活人。小说家依然理想主义,想收海煮鱼做他的助理。海煮鱼礼貌地拒绝了,老实地说他还想在纯文学写作道路上碰几次壁。小说家笑了,不知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之后他们聊得很愉快,小说家做编剧,半只脚踏入了娱乐圈,讲了一下午他接下来编的戏和明星的八卦。海煮鱼一个大学生自然没听过这些,转头就贩卖给了东黑,八卦里面有一个东黑一直特别喜欢的明星。

东黑听了也很兴奋,随即把聊天记录打码发了微博。仅仅过去了两个小时,明星的公关团队就找到了小说家,找到了海煮鱼和东黑。事情是怎么收场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海煮鱼看到了自己给小说家带来了多么大的麻烦,如同东黑给他带来的麻烦一样。更重要的是,海煮鱼看到了小说家在资本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毫无疑问,海煮鱼面前的一道门永远关上了。

宿命论讲究有些事早早就已经注定了。海煮鱼自然不是生下来就叫海煮鱼的,东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取这样的笔名,直到有一年夏天他乘船去宁波玩,那里有道著名的海鲜烹饪方法叫海水煮鱼。鱼会想到自己最终死在海里,但鱼大概想不到它们会因海水而死。

海煮鱼在天桥上望着,视线没什么阻挡,能清楚地看到东黑跪在那里。准备阶段结束了,能做的只有等待。海煮鱼将刚刚坐在外卖车后座被风吹乱的头发理理顺。

东西是前一天就准备好的,东黑要穿的衣服、写着困难处境的纸牌、一个当作乞讨碗的棒球帽。他俩只看见过沿街乞讨的人,但没看到过具体准备过程是怎么样的,总不能跟摆摊似的找个地方跪下来就干活吧。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东黑就是这么做的。

去的时候是中午,气温相对高些。海煮鱼放心不下,专门给东黑腰上围上了一圈暖宝宝,东黑一直在笑。海煮鱼骂了一句脏话让他别瞎想,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试验能够成功,不然跪到一半拉肚子了还得找个人替他看着摊子。

最初的不自在很快就过去了,东黑看上去竟然游刃有余。海煮鱼偶尔捕捉到他的眼神,眼神是坚定的,带着一点点羞耻,倒也符合要面子的年轻人的特征。东黑的脑袋始终低垂着,活像把头埋在土里的鸵鸟。

十分钟前过去了个老太太,老太太看起来一副惊慌的模样,海煮鱼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之前就听说乞丐各有地盘,你没法在不属于你的地盘行乞。他们做功课的时候忘了这点。他从天桥上下了两级台阶,紧盯着情况往哪儿发展。

老太太往东黑面前走了两步,在纸板前停了下来,东黑没抬头,两人也没有交流。老太太不像是道上的人,但海煮鱼也没能安心多久,老太太长久地站在纸板前,腰弯得很低。工作日的下午街上没有很多的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老太太把手伸进口袋,想拿点什么,但终于没拿出来,站了一会儿后慢慢走远了。

海煮鱼爬上两级台阶回到天桥,心里有点难受,没法深想老太太的真实心事。时间继续往前走,东黑还跪在那儿。几分钟后又过来了一帮人,大部分径直走过去了,就跟那天走出咖啡馆的他一样,有几个人停了下来,但他们没能掏出钱来。还有个女生大概是问东黑能否微信转账,东黑抬起头对女生笑了一下,伸出手指点了点纸板上“手机丢了”那句。那是那天下午东黑第一次抬起头来。

东黑第二次抬起头也没让海煮鱼等太长时间,一个小男孩往鸭舌帽里投了一枚硬币。从海煮鱼的视线看过去,是一对母子。小男孩搀着母亲在东黑面前停下脚步,母亲说了男孩几句,男孩不听,死命拽母亲的胳臂,母亲没办法只能从钱包里掏出一枚一块的硬币,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把硬币扔进帽子里。

按海煮鱼和东黑前一天晚上的商量结果,给东黑的钱是不能要的。要是有人真给钱了,由海煮鱼负责还给人家。海煮鱼跑下天桥,追上了那对母子,唤了一声“您好”。

母亲听到了招呼,但没有停下。

海煮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母亲前面,把一块钱递给她,准备向他们解释这只是个试验。男孩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个跟他妈妈说话的叔叔。

母亲没有接钱,也没听海煮鱼说上两句话,一句“有病吧”脱口而出,而后用力拽了男孩一把继续向前走了。男孩不断回头看,海煮鱼只好尴尬地朝男孩笑笑。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没有新的收获。很快到下班高峰了,路过的人们都匆匆而过,不会多看一眼路边跪着的东黑。北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几乎所有的年轻人连自己活得怎么样都没功夫去深想,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操心别人或者身外的世界。

海煮鱼等得有些无聊,一下午把身上的半包烟都抽完了,还发了一会儿呆。眼看天色暗下来了,他朝下面大喊“鸵鸟鸵鸟”,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行动差不多了结束吧,但是东黑没有做出应有的回应,帽子里还是那一块钱。

太阳只剩下一点点了。送了两个星期的外卖,东黑已经很适应北京冬天的室外温度了,他不像海煮鱼那样觉得无聊,还蛮享受这段独处的时光。他把静止的时光想象成空间和时间的打乱,想象自己在普陀山的千步沙滩上,想象自己在跑一场永远也完不成的马拉松,想象自己在经受从小就忌惮的游泳训练或是摘了眼镜坐在椅子上任理发师剪吹,想象他就是一只鸵鸟。

“你有身份证吗?”

东黑在走神,没听清别人跟他说的是什么。面前是个女人,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她伸出抹了指甲油的手在东黑眼前晃了晃。东黑抬起头,她又把问题问了一遍。

“带了。”

“可以给我看看吗?”

东黑把身份证递过去,这也是事先设计好的,要有身份证才能坐火车,身份证不能丢。女人拿起身份证两面看了看。

“你是上海人怎么去天津?”

东黑告诉她,他爸妈在天津,自己毕业后在上海工作,自己连回天津的路费都没有,遑论上海了。

东黑说完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万一女人拿自己的手机帮他联系父母呢,计划中并没有这一项,好在女人也没注意这个明显的漏洞。

她倒是真掏出了手机,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报警”,然后按了几下号码,把手机贴近耳朵。东黑始终没有作声。

女人不知是不是在观察东黑的反应,东黑把头又低下去了。大约一分钟后女人把手机从耳边摘下来,说:“算了算了,警察局也下班了,要不我帮你买张票?”

东黑仍然没有抬头,呢喃着说了句“谢谢”,女孩拿着手机犹豫了半晌,又把手机放回包里,从包里掏出二十元,将二十元和身份证一起放进了帽子里。

五分钟之后东黑才把头抬了起来。又是五分钟后,他站起身活动活动了手脚。这二十一块钱是他一下午的全部收获了。

试验结束了。两个人并排走在朝内大街上,这样一直走下去就能上二环,按交通规则行人是上不去二环的。东黑从小就特别想站到高架上看看城市,那时城市还没有多少二十层以上的高楼,对于小学生的东黑来说,高架是观察城市很理想的选择。

两人谁也没提出要往高架上走,也没交换各自下午的感受。二十一块,刚好一人一碗拉面,东黑跟海煮鱼打趣。

试验大概是失败的,东黑想问问海煮鱼的想法,但他忍住了,跟之前很多次一样。他们应该去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四川火锅或者涮羊肉,最适合这个天气了。他们谁都没提这茬,继续在朝内大街上走着。

朝内大街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眼看就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了,这時海煮鱼问东黑看没看过《老炮儿》。

东黑看过。东黑觉得那部电影特傻逼,最后冯小刚特武士范儿地拿把大刀在冰上走,身后一群老兄弟跟着他在冰上走。东黑当时特巴望着他们一个个在冰上摔倒,毕竟他们穿的是普通的鞋子,怎么可能在冰上如此自然稳当,明显不合情理。

海煮鱼说:“不是这个,上冰之前冯小刚在路上骑个自行车,还记不记得了?”

东黑说:“记得啊。”

“在骑行的路上,冯小刚看到个什么玩意儿也在路上跑,你还记得吗?”

“鸵鸟吧?”

“对,鸵鸟,你还记得冯小刚对它喊的什么吗?”

“鸵鸟跑啊,鸵鸟?”

“跑啊,鸵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