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年轻人的好运气

2019-08-20庞羽

西部 2019年4期
关键词:黄车猫猫恐龙

庞羽

人们来到海边时,难免会想起五月的火车。成浩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可世间的东西就是这样。就像他每天骑着小黄车,就会想起麦当劳的双层牛肉堡。这之间有运气的成分。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有各种运气产生,比如刹那间想到了新的数学公式,一拐弯避开了横冲直撞的汽车。有的运气是关于宇宙的,有的运气是关于生命的,还有的运气是关于如何正确活下去的。

每天骑小黄车,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人家崔总,一辆玛莎拉蒂镇宅,一辆奥迪A8代步,偶尔还骑小黄车散心呢。崔总说,都到这个年头了,开车的都是上班族,真正的贵族讲究的是低碳、环保、绿色出行。这话说到成浩心坎上了。没错,虽然自己没能做到奥迪自由、别墅自由,起码小黄车自由是有的。自由的人类必须有自由的活法。关于活法,崔总还有一套说辞,说什么科学家预言二○二九年人类将实现永生;纳米机器人,可以修复癌细胞、坏细胞、死去的细胞,到时候,绝症、肿瘤、残疾这些都不是事。成浩一边敬酒一边应和着,脑子里却想着一九九九年的事。二○二九年到一九九九年,相差了三十年。三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人家不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一九九九年一整年他都在河边挖石头。听父亲说,大水冲垮了房屋,那些金手镯、银戒指都被冲进泥地里了。只有有足够耐心的人,才能在泥里找到宝贝。于是,他就在泥沙里挖了足足一年。新千年来临时,他还想去挖,父亲给他买了玩具恐龙。

父亲说过,恐龙在亿万年前就已经灭绝了。成浩问父亲,那我们是如何知道它们的长相的呢?父亲说,想象。成浩又问,想象是什么?父亲说,想象就是去想一头象的模样、食物和奔跑方式。这下,成浩遇到了更大的问题:人为什么能够想象出一个不存在的动物的模样呢?它们吃什么睡在哪里如何奔走,我们是如何知道的呢?只是通过想象吗?如果这样,那这个世界难道不可以是他成浩一个人想象出来的?

这个问题,成浩没有问父亲,也没有问其他人,包括崔总。崔总是个无所不知的人,不然他的玛莎拉蒂、别墅从哪里来。成浩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小时候,在那个滨海小城,他就被灌输这样的观念:知识就是力量。老师们说着说着就成了“知识就能赚钱”。成浩一直抱有这样的念头。人家马云嗅到了电子商务的芬芳,运用知识发了大财。人家乔布斯即使休学了也没忘记学习电脑知识,最后也成功了。学习从来不晚,学习创造财富。成浩就在那个小城拼命地学习。初中时,别人在玩电脑游戏,他在背数学公式;高中时,别人在四处谈恋爱,他在背作文模板。终于,在他十九岁时,成功考上了南京工业大学。这可不得了,在他们学校这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成浩风光了好几年,学校里的那些学弟学妹都成了他的粉丝,他的一份高考复习资料复印本就能卖到二百九十八元。成浩也不是贪心的人,只要是本校学生一律打八折。成浩是个有根的人,念旧。

如今,成浩已经是南京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的部门经理了。小城的人都说,成浩在外面发了,将来肯定是个大人物。他觉得他们说得对。但南京城太大了,就连小黄车也有骑不到的地方。不过,成浩在牛首山都见过小黄车。发酵,蔓延,跃龙门,只是时间的事。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部门经理。成浩也吃过不少苦。“成功之路总是布满了荆棘。”这是成浩写在床头柜上的一句话。这是英童说的。英童是他曾经的合伙人,现在在政府部门开车。他们曾经凌晨三点翻出校门,豪饮,对吹,恨不得把对方吃进肚子里。成浩选择英童,是有原因的。那时,英童毫不起眼,麻秆似的,但成浩觉得他就是散财童子,那眉眼,那唇口。重要的是,成浩让他们抽签,上上签的才能成为他的心腹,英童抽中了。和所有的老总一样,成浩也喜欢运气好的人。

时过境迁,他俩早没凌晨喝酒的兴致了。不过,成浩也会约英童出来吃吃火锅喝喝奶茶。成浩说些南京大人物的生意经,英童会容光焕发地讲些领导们的趣事。他们都觉得对方混得不错。成浩的现任女朋友猫猫就是英童牵的线。猫猫还没到二十岁,是个标准的○○后。英童和南工大的辅导员关系好,辅导员要开大学生创业就业指导会,英童就介绍成浩过去了。猫猫是听众之一。

南工大宿舍不查房,所以猫猫就在成浩家过夜。猫猫有一头秀丽的头发,眼睛黑而亮。成浩把头埋进猫猫的秀发里,就会想到一九九九年的泥沙地。小城的海边没有规划清理,到处都是淤积的泥沙。很小的时候,成浩就喜欢在里面摸牡蛎,有时会摸到海龟,有时是玉米螺。最神奇的一次,他摸到了水母。奇怪的是,他沒有触电,它可能已经死了。小时候的成浩就有了一股人之将老的忧伤。有些忧伤是不能说的,一说就变质了。成浩的父亲不知道,他只是挂着听诊器在小城里来回穿梭。成浩为他的听诊器感到自豪。他父亲能听见那么多人的心跳,有的跳得慢,有的跳得快,有的一跳一颠。父亲会排开一张纸,写下药方。上面是蝌蚪一样的字,可患者看得清楚,彼此心照不宣。那时候的成浩觉得父亲酷毙了,写几个字就能救一个人。上了学,成浩才明白,有些字可以救人,有些字却可以杀人。他立志成为鲁迅一样的作家,杀敌千万,救人无数。

关于作家这件事,崔总说,作家就是资本家的走狗,谁有钱,谁就可以随便养几条,让他叫他就叫,让他闭嘴他就大屁都不敢放。成浩觉得他说得很对。那些公众号、微博、知乎上的作家,要的就是钱。有钱了就写篇文章,写篇文章就有钱了。这跟资本运作一个道理,只是这个规模微乎其微。成浩灌了杯酒。

这就是成浩撞上的好运气。现在这个时代,讲究的就是实在,他已经不在乎这些虚幻的东西了。攀上崔总,是他上辈子的福分。崔总投资了比特币,他也花了积蓄买比特币;崔总做广告,他也跟在后面做广告投放。收成不多,但好歹也能混个“总”。他和英童吃火锅,一个是“总”,一个是“书记”,两人涮了一盘羊肉,又涮了一盘牛肉,见底了,再让服务员来一盘鸭肠。

英童就是个幸运的人,当年他抽中了上上签,也就遇见了成浩,英雄惜英雄啊。他们都喜欢海底捞。英童说,海底捞的不仅是鸭肠鹅肠,还有钱。只有钱,才能使人快乐。成浩捞了个虾滑给他说:此言在理。英童啜了一口可乐,问他上垒了没有。成浩说,早就全垒打了。他经手的女孩比这一火锅的虾滑都多。英童说不信。成浩问他去不去大保健。崔总带他去过几个高级会所,很安全。

他们去做了足疗。小姐揉捏着他们的脚,英童咿咿呀呀地呻吟着。

你给程书记开车,足疗都没做过吗?成浩抬头看了一眼英童。

那怎么敢?我是正规司机。英童又叫了一声。

嗯哼。成浩哼了起来。

你那些吃的过期没?英童抬起了头。

成浩埋着头,想起了大学时光。

刚开始,成浩单干,从网上进了一批零食杂货,又印发了一厚沓传单,在学校门口发。没卖多少,成浩就去门口的小吃讨教经验。后来,他在人人网、QQ发广告,并且送货上门。卖了一些,没回本。剩下的,他又吃了一些。他迎着秋日的晚风,看着夕阳下的校园,啃着手里的泡椒凤爪,眯起了眼睛。他个头不高,勉强算得上一米六,体重还挺壮观,已经不止一百六十斤了。成功人士不需要多高的个头,他们只需要能量。成浩又拆了一包京酱肉丝,京城味。成浩摇了摇脑袋,斟满一杯雪碧:他娘的马云,只不过比我早生了几年。这些都过去了。他的那些偶像,出轨的出轨,吸毒的吸毒,强奸的强奸,坐牢的坐牢,剩下的都老了。

早就卖完了。成浩哼唧哼唧地讲。

还写稿子不?英童又问。

英童是知道他的。刚结业那年,成浩在出租屋里闷了半年。他亏就亏在半导体原理那门课。不过,他本就不是电工的命,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他用待业的半年时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K城市》。他父亲也给了他半年生活费。这部小说讲的是人到了城市后的异化,与卡夫卡的《变形记》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把这本书称作“时代的听诊器”,听诊出八○后、九○后甚至○○后的普遍问题。写作时,他把父亲的听诊器放在电脑旁边。这是来南京上学时父亲送给他的。后来,小说写完了,却没人愿意出版。成浩跑了多家出版公司,不是被拒绝就是要钱。成浩不想出自费的书,认为这是对作者的蔑视。他陆续写了几篇小说,都搁在那里了。

写那玩意儿干啥?成浩吁了一口气。你呢?新马泰去了几趟?

英童这人虽然瘦小,心很大。他以前说,毕业后他准备赚够半辈子的钱,再辞掉工作,跑世界各地玩去。等成浩再見到他,他不是爪哇国驸马,就是马耳他公爵,再不济也是个食人族酋长。成浩说,成,只要不吃他,一切都会成真。

新马泰通车了,我就带你去。先去泰国抓一把人妖。英童扭了扭腰,让小姐停下手。

怎么了?

一脚刹车一脚油门的。程书记喜欢超车,这边脚底厚。英童抠起了茧子。

你他妈别干了,跟我混去。

你混出啥了?

我收入来源多呢,工资、电商、稿费、比特币、广告投放、公众号代运营、股票,随随便便就能养活一打猫猫。

你那公众号还开吗?

那可不。成浩翻了个身,从腰包里抽出一盒“南京”。骂咪蒙,是所有男人必须做的事。

她碍着你了?

就看她那样,说男人一定要养自己的女人,女人一定要找高富帅。屁!我为中国男人说句公道话,找对象一定要门当户对。对象家境跟你不匹配,能力又不匹配,基本上成不了,就算成了也少不了彩礼啊婆媳关系啊各种矛盾。这么多矛盾,咱们男人一个人多逍遥,干吗要给女人买房子买珠宝。我谈过一个就是这样的。她们互相攀比,谁的男朋友有钱,谁的男朋友花钱大方,谁的男朋友有豪车别墅。我感觉自己像个ATM机。恋爱和婚姻中,必须旗帜鲜明地倡导平权,支持经济平等,支持AA制,不然多不划算。

猫猫呢?

她啊,还好。过日子就是这样的。

英童不说话了,直直看着按摩小姐的胸部,直到他的脚覆盖了他的视线。

这主意是成浩提出的,主要想让大家聚一聚。这个“大家”,连他不过就三个人。英童、猫猫和他。在南工大混了四年,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三四年,他也没收获多少朋友。大三时,他不卖零食了,开始创业。那时他还是有很多朋友的,他劝他们入股,一股两万。入股的有同学,也有发小。他那铁哥们一投就是二十万。成浩创办了《学生日报》,还在学校附近租了个门面。来实习的学弟学妹很多,一时间成浩风光无限。南大的学生慕名而来,他给他们部门经理的头衔。他们干活都很棒,采访、写稿、编排一条龙。英童是他的心腹,也是总经理,但他并没有股份,只是来讨一个实习证明。日报社运转了三个月,以全部赔光告终。别人参的股没法收回钱,他那铁哥们也没追着他还款,只是大方地送了他一个恐龙模型,从此相忘于江湖。

猫猫忙出了一桌饭菜。猫猫是安徽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会做家务,也会烧菜。成浩的父亲给他买了栋公寓,猫猫的“花呗”成浩承担一半。成浩觉得这样过着不错。

浩哥哥,我烧的糖醋排骨好不好吃啊?猫猫仰着头问。

你烧得最好吃了。成浩点着筷子。

英童将一块貌似肩胛骨的骨头吐了出来:够味。

吃完了午饭,猫猫将客厅拾掇干净。成浩掏出一把吉他,抱着唱了起来: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停停停,英童说,第二句就走调了。

人家崔总说我唱得可好了。成浩竖起了吉他。

算了,我可不听。今天咋不吃火锅?

成浩走进房间,推出了一个电风扇般的大盒子:送你一个礼物。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头巨大的霸王龙模型,张着獠牙和利爪。

你是说我丑?英童皱起了眉头。

不不不。成浩解释说,你总是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时我在海边挖泥,我总是想,只要我挖得足够深就能挖到恐龙,只要我挖得足够久就能逆转时间回到白垩纪。我抱着这样的念头挖了一年。后来,我父亲说,你是见不到真恐龙的,只能靠想象。而崔总说,十年后的纳米机器人完全可以修复死细胞,让以前的恐龙再生。我思考了很久。如果我想象出了一头恐龙,那我也可能是一头恐龙想象出来的,换句话说,我也是后来的人们用纳米机器人修复出的一个人类。

难道我让你想象到了恐龙?

成浩将吉他放回了盒子。不,我们其实都是恐龙。我对你说这些话,只是因为你是唯一能听懂我的恐惧的人。

你怕什么?

我怕我赚不到钱。我怕我没法买大房子。我怕我没钱结婚。我怕我养不起我爸。

你看看你。英童抓起桌上的听诊器,往成浩的手里送。

你听听。英童将另一端放在了心脏上方。

成浩仔细听着。心跳正常啊。

不。你听听,是不是钱在哗啦哗啦响?英童放声笑着说。

成浩摇头,又点头:英童,我是不是你哥们儿?

是啊,怎么了?

成浩拿下了听诊器,端来两把椅子,一把让英童坐,一把自己坐。英童,我可没和你借过什么钱,我们之间也没什么经济往来,清清白白的。现在我有一个极好的赚钱机会,是崔总勉为其难让给我的。是一支基金,今年年底就能上市。只要我们现在投股,明年保不准会翻十倍。这是我作为兄弟提点你的。

英童想了一会儿。成浩,我信你,但我和你不同,我没房子,现在正在挣钱买房子……

不是房子的事,我也不要你的钱。你现在在政府部门,有靠山,有门路,只要你在账面上稍微划拉一点儿,我有了启动资金,一倍翻两倍,两倍翻十倍,到时候咱再还钱,我也会给好兄弟分红的。

英童的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我们是正规部门。

猫猫把自己的钱给了成浩。成浩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猫猫说,都是从她自己的生活费中克扣下来的。成浩依然有疑惑,但也没问。他去银行卡里取了钱,凑够了整数,找到了崔总。崔总说,这是一个包赚不赔的投资项目,一年内就能实现融资上市。当年的马云,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而最初的投资人这个项目就有了百亿收益。这个时代属于有眼光、有行动力的人。他很看好成浩,未来属于有眼光的年轻人。

闲暇时光,成浩又骑起了小黄车,猫猫陪着他骑。南京的街道上飘着柳絮,几只喜鹊飞掠而去。成浩有些恍惚。他又想到了他的父亲。没有患者时,父亲会带成浩去海边转转。泥沙地上依次显现出两排脚印。父亲说,只要一直走下去,他们就会抵达第一个脚印。成浩小时候的疑惑就是父亲给的,比如恐龙的模样、第一个脚印。它们宛如万花筒,稍稍一变动,就会有不一样的形状。六岁的他想象出的恐龙,肯定和二十七岁的他描绘的不一样。他想做一个临摹这个世界的人,将这个世界放入想象的世界,再将想象的世界讲给不同的人听。他会是一个很棒的人。六岁的成浩将脚边的石头扔入海里。海浪一卷一卷蔓延而来。总有一天,他们会再次相见。

浩哥哥,我们去喝杯奶茶吧。猫猫停好了小黄车。

成浩喝着猫猫买的芋圆红豆奶茶,指着不远处的楼房说,将来他们会住在那里,一百八十个平方,两个大阳台,三个孩子,欧式装潢,全景大飘窗。他不是说着玩的。等这个项目融资上市,他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他就继续创业,让猫猫做老板娘。

好好好。猫猫啜着芋圆,黑眼睛笑得细亮细亮的。

他们并没有住进一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也不会有三个孩子。原因在于小黄车。成浩的公寓楼下多了一辆小黄车,他没在意。一个人的楼下多出一辆小黄车,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但是一个人的床上多出另外一个人,这就说不过去了。

这个姓崔的秃头提着裤子,扭过头不去看成浩。成浩抄起手边的花瓶砸了过去。两个人都没挨着。成浩疯了似的扑过去。崔总一闪腰,咯噔一声,成浩倒地了,他也一瘸一拐地溜走了。

猫猫后来还给成浩发了一大段微信文字,说她只是喜欢成浩,不为钱,也不为其他的东西。成浩和别人不同,这种不同深深地吸引着她。他让她想到了海里的水母。那么幽深黑暗的海底,还有他在散发光芒。成浩将其复制粘贴到备忘录,截了图。他把猫猫的微信删掉了。

没有猫猫的日子,成浩习惯了在阳台唱歌。晚风徐徐吹过来,有点湿,有点咸。这可能是来自小城的一阵风。它跋山涉水了千里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心。夕阳落了。天空的黑云宛如一座大山,模糊了天与地的边际。一阵风吹来,洒满银色的星星,月亮出来了。

成浩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思考永生的问题。像一头恐龙那样,死去了亿万年又被人挖出来,拼凑出它的轮廓,这算不算永恒呢?如果我们通过什么纳米机器人复制出了过去,无限延迟了现在,那么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作家、企业家、平民、成功人士,这些不过是符号而已。脱离了符号,脱离了生死,人是什么?

崔总并没有把成浩的钱退回来,基金也没有上市。倒是英童被抓走了。程书记在任上挪用公款,将造桥修路的钱为自己买了房子,拆迁款也被挪用于投资。作为司机的英童多少也沾染了些。新闻上的英童穿着橙色的囚服,低着头,头发长了乱了,胡子拉碴的。面对镜头,他说了许多道歉的话。成浩觉得,他并不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愧疚,他是在耍口技。他说出了这些话,而这些话背后的意思是需要想象的,这比想象一头恐龙还要难。他父亲说过,想象就是去想一头象的模样、食物和奔跑方式。一头象尚有轮廓可以临摹,人心里的想法却是叵测的。人如何在听到一句话的时候想到它的真实意思呢?成浩无法回答自己。不过,他还是听懂了一句。英童在电视上喊着呢。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那是什么声音?金珠银珠落玉盘。

成浩买到了最后一张火车票。他的腰包里放着父亲的听诊器,行李箱里还有一只恐龙模型。是只蛇颈龙,可以像听诊器一样随意弯曲。他知道父亲会喜欢的。父亲一直喜欢着他喜欢的东西。以前,他觉得父亲是个酷毙了的人,听得到那么多人的心跳。现在,他明白了,父亲是个悲哀的人,听到了那么多人的心碎。

这是一辆通往海边的火车。我们去海边的时候,难免会想起五月的火车。湿润的五月,油绿的五月,轻言慢语的五月。火车在海上驰骋,也在天空中驰骋。我们坐在上面,宛如我们的父亲。每年五月,父亲会离开烟火缭绕的窗户,如约来到火车里,这是他们美好的青春。火车会在每个站点停下,有时候在白垩纪,有时候在远古时期,会有许多恐龙进来,坐在他们旁边。成浩的父亲与一头霸王龙有过交集,它邀请他去森林里坐坐。成浩的父亲没有去,后来就有了成浩。火车驰骋在时空的每个角落。成浩可以从终点站坐到起始站,也可以从中间坐到开头。恐龙们也是如此,它们可以从活走向死,也可以从化石走向重生。

成浩撕毁了自己的高考复习资料。知识是力量,知识可以赚钱,总的来说,知识也只是知识而已。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大海。

其实,远在一九九九年之前,成浩就见过恐龙了。就像那些忧伤一样,一旦告诉了父亲,忧伤就不再是忧伤,恐龙就不再是恐龙了。没错,是那只死去的水母。它卧在沙滩上,告诉成浩,恐龙也会这般死去,他也会这般死去。他们都会安静地躺在某个地方,等待海浪将他们卷走。他们会回到他们应该在的地方,他们会历经大好河山,他们会沉浮,会随波逐流,也会在黑夜来临时重现生者的光辉。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唱着周杰伦的歌,成浩感到了放松。他想起了寝室里的零食,门店里实习的孩子们。这些年,他们硌在他的心里,似乎有了温度,似乎又没有。很多时候,他把他们当作了恐龙、霸王龙、剑龙、蛇颈龙。将这个世界放入想象的世界,再将想象的世界讲给不同的人听,那是六岁的成浩。现在的他,只想为我哼一首最爱的歌。

我打断了他的歌声:成浩,我给你念一首我最爱的诗。是一个叫张凯的九○后诗人写的,他只比我大一天,已经在二○一九年四月十二日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来念给你听——

我们去海边的时候,脑子里还会

出现火车驰掣的那种

不可抗拒感

坐在上面,然后我们

见到大海,或者

厨房里,烟气眷恋的

那扇窗

父亲告诉我远游的必要

还有他在青海拉煤时

的突出

那些他的记忆混入我的时间

或許有一天

我经过一辆车的时候,会想起

大好河山里的一点

少年忧愁

就像此刻

我与海浪沉浮的同时

某个人正步入父辈的

小村,在破旧的水泥路上

哼一首正在流行的歌

猜你喜欢

黄车猫猫恐龙
牵挂一辆共享单车
给猫猫一个温暖的家
小黄车在哭泣
雨中的小黄车
恐龙笨笨
恐龙跑的快吗?
恐龙大逃亡
第十二章 再见,恐龙!
一样的家居 不一样的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