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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辛苦了

2019-08-20杨天天

西部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李

杨天天

冬天的太阳总是落得格外快。老李在路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子和一个烧麦,边吃边匆匆往公交站台走。六点刚过,天已经是灰蒙蒙的了,半明半暗的。月亮还没有完全升上来,四周的空气都是冷冰冰的。风不断往老李的灰色棉夹克的领子里钻,像一双冰凉柔软的手顺着脖子向下探去。耳边再次响起出门时老婆说的话:“你就是个窝囊废,活得连猪都不如!我要是你我宁愿去死,女儿有你这样的爸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老李忍着眼泪拉紧了衣服拉链,不断跺着脚,一边朝着冰冷的双手哈气,一边着急地伸头看着远处,想借着朦胧的月色和昏黄的路灯看清从红绿灯路口驶来的那辆车是不是要等的41路车。

好不容易挤上了公交车,突然的暖意让老李有些晕乎乎的。司机是个和小吴长得有点像的五大三粗的小青年,他在有些拥堵的路上横冲直撞,不时狂躁地使劲按两下喇叭。老李被他晃得更晕了,长满厚茧的手牢牢抓着扶手。站在老李旁边的是个一身职业装、黑色短发、外表干练的中年女子。她漫不经心地靠在栏杆上,右手快速滑动着手机,指甲涂了鲜艳的红色,但已脱落了大半,像是陈年的彩色墙壁墙皮纷纷剥落。手机的亮光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隐隐露出些许黄色斑点和有些粗大的毛孔。眼角有几道不大明显的细纹,形成几条深浅不一的小沟壑,衬得略微浮肿的眼睛更显出疲惫之色。她的左手提着一篮子新鲜蔬菜和一袋肋排,一看就是下班匆忙赶到菜场买完菜准备回家做饭。公交车上,人与人的距离近得有些夸张。老李盯着女人袋子里的猪肉发呆,突然想到囡囡今天早上吵着要吃糖醋排骨。想到这里,老李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想要发个微信问一下妻子。老李的手机上个月不小心摔了,去黑市换个屏幕要四百,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手机屏幕上长久地留下了两道贯穿整个界面的狰狞裂痕,好在看久了也渐渐习惯了。聊天界面上显示上一次聊天是昨天上午十一点零五分。照常是妻子先结束了对话,复制粘贴般的训斥口气,外加三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透过透明的冰冷的屏幕传来。手机在昏暗的环境下闪着刺目的光,显得那两道裂痕分外显眼,像是下一秒就要炸开。老李忙按下了锁屏键,轻轻叹了口气。

从公交车下来赶到交接点已经是六点五十了,等着和老李换班的小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今天一反往常的邋遢模样,笔挺的黑色西裤和朱红色的呢子大衣,领子高高竖了起来,遮住了半截被冻得通红的耳朵。脚上踩着一双洁白崭新的耐克球鞋,头发用摩斯固定得一丝不苟,大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的发胶味,像过期的劣质香水。小吴看见老李远远地走过来,急哄哄地掐灭了烟头迎了上去,还没到跟前,就把钥匙当篮球,以完美的弧线抛到了老李的手上。

“嘿!李师傅,您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我约会都要迟到了。不说了啊,我先走了。”小吴边抱怨边对着出租车的后视镜煞有介事地摆弄了几下头发,心急火燎地就要离开。

“哎,和谁约会啊,是不是你一直提起的那个姑娘?”老李看他神采飞扬、步履匆匆的,忍不住问道。

小吴回头冲老李发出“嘿嘿”两声干笑,细长的小眼睛在路灯下闪出亮晶晶的光芒。他给老李留下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算作回答,便匆忙消失在夜色中。

终于只剩下老李一个人了,他端坐在出租车内,用车里一直放着的蓝色抹布仔细擦了擦方向盘和后视镜,从柜子里拿出了洗得有些发黄的白手套带上。调整座椅、挂挡、松刹车、踩油门、转方向盘,每一步仿佛仪式,庄重得像是要奔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宝蓝色的出租车在璀璨的马路上自如地行进着,老李熟稔地开着车,听着夜间电台讲话有些台湾腔的主持人用调侃的方式播报社会新闻热点,用余光搜寻着有没有人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这是他开出租的第二十个年头,他和出租车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老婆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他熟知车上每个部件的新旧和状态,何时要更换,何时要擦洗,远远超过了对妻子的身体和肌肤的熟悉。他定期把车送去保养、清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比伺候妻子更甚。他带着发黄白手套的双手,在每个夜晚都长久地、细细地抚摸着方向盘,亲昵周到,好似永远都不会厌倦的情人,在无数孤寂的夜晚相互依偎。

老李很喜欢在晚上开出租,除了十一点后用车租金比白天便宜三十块且加收乘客百分之二十的用车补贴费之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自己融进夜色中。一切都是虚晃的,醉酒的青年、偷情的男女、奔赴情人約会的丈夫、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们踏着虚无缥缈的脚步上车,放浪形骸却又小心翼翼。老李在无数百无聊赖的夜晚和他们相遇,无数张面孔重叠出一张面孔,这张面孔在月光和路灯的照耀下躲避着老李的双眼。无数秘密进入老李的耳朵,交缠的双手,浓烈的热吻,歇斯底里的嚎叫,兴奋刺激交织在一起,犹如蚂蚁在心间爬着,拨得人心尖痒痒,仿佛自己也参与了其中,却又能时时刻刻全身而退。

冬天的夜晚不比其他季节,人们都恨不得一下班就窝在家里看电视剧吹暖气,街道上格外冷清,只有几个步履匆匆的行人。老李开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个穿大红色羽绒服、烫一头泡面卷的妇女伸长了手臂焦急地等待着。车子刚在路边停稳,她就心急火燎地打开车前门,还未坐稳,就大着嗓门抱怨开了。

“哎呀师傅,可算是等到你了,今朝夜来么又落雪,老冷个,我站在路边等了交关辰光,一辆车都不肯停下来,哪能噶倒霉的啦!”

“现在是交接班时间,车子比较少。”

“我说怎么刚刚好几辆车看见我招手停也不停呢?我还觉得奇怪,哪有生意来了也不做的呀,不是戆大嘛。”

老李还未来得及回话,女人又兀自说开了,声音尖细响亮,好似嘹亮的斑鸠在车内飞来飞去。

“师傅侬说说看,夜里向噶冷,我让我老公来接我,很合理哇,是不是?伊倒好,推三阻四,什么要绕路啦,什么会堵车啦,理由一长串哦。”女人身子往后一仰,皮包松松垮垮地躺在腿上,像是在自家客厅,自在又舒适。

“女人啊,结了婚就贬值了,谈恋爱的时候,多远都说顺路,现在好了,多拐个弯跟要他命一样,好像有多吃亏哦!”

女人嘴唇飞快地上下开合,唾沫星子纷飞着。老李想适时地插上两句话表示附和,无奈根本找不到机会。

“师傅我看你的年纪,肯定结婚有小倌了哇?”身边的女人突然停了下来,歪头上下打量了老李两眼,开口发问。

“有个女儿,八岁了。”

“侬夜来上夜班不在家,老婆不怪你啊?”

“为了多挣点钞票嘛,没办法。”老李讪讪地答道。

“挣钞票,呵!”女人跷起了二郎腿 ,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你们男的老是说自己要挣钱挣钱,搞得自己多辛苦似的。阿拉女人更辛苦好不啦,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做饭带小倌,又不是超人有三头六臂,哪里忙得过来啊。好像我们不挣钱一样。你们男的一有钱哦,还要搞七捻三,在外头轧姘头。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寿头。”

女人越讲越激动,连珠炮似的举例自己这一天的辛苦操劳,发表演讲一样。

老李有点恍神,想起昨天上午妻子的诘难:“你看看你自己,每天出去开出租,多忙似的,挣得到几个钱?靠你我们早就饿死了!真是命苦。”恍惚间又想起了今天傍晚公交车上那个疲惫的女人。两张面孔交织在一起,头开始隐隐作痛。

也许是讲累了,女人终于停了下来,咽了口唾沫,瘫坐在座椅上,像是被人放掉了身体里的气。

过了半晌,她开口说道:“师傅你不要嫌我話多啊。白天在单位,大家都低着头做事体,哪有工夫听你讲闲话,被领导听见要骂死了的。晚上回到家,小倌么要学习,老人家么又听不得这些。我活了四十多岁,到头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在出租车上对你讲讲。”说到这里,女人兀自笑了一下,似乎抬手抹了抹眼睛。

“你老公呢?你怎么不和他沟通沟通呢?”老李忍不住问道。

“呵!和伊沟通?”女人发出一声冷哼,“伊平时在家就跟个死人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在外面,活泛得像条泥鳅哦。”

“男人在外面也辛苦,要应酬的。”老李打圆场道。

“应酬?哼!应付那个狐狸精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应酬?”女人冷笑了两声。

老李愣了下,打方向盘的手稍微有些僵。

女人对他的吃惊反倒不以为意:“伊以为我不晓得。我又不是个傻子,微信滴滴滴一天到晚响个不停,接个电话还要跑到厕所去接,一讲就是半个钟头,啥事体那么重要的啦?以前邋遢得跟鬼一样,现在开始从头到脚打扮了。头顶上一共没几根毛,还要梳了又梳,衬衫、西装外套自己拿熨斗烫得笔挺,连皮鞋都要擦得反光才肯出门。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有鬼?还以为人人跟伊一样,是个戆大哦!”

老李颇感意外地偏头看了一眼,女人的神色颇为平静,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伊找的那个狐狸精才二十岁啊,和我儿子差不多的年纪啊,都好做伊小囡了,伊也不觉得恶心。”女人突然有些激动,后背不由自主地离开座椅向前挺直。

“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喜欢年轻的小姑娘?也是,小姑娘多好啊!年轻又有活力的,在一起感觉自己都能年轻个十几岁呢,是吧,师傅?”

老李忙不迭地摇头,不知如何回答,身子也忍不住僵直,显得有些窘迫。女人见状,轻笑了声,没有放在心上。

“那个小姑娘,我找人查了查。家里是真的苦,山沟沟里的,两个哥哥三个姐姐,爸爸还是个残疾。靠着助学金上的大学,每天都要做两份兼职。瘦小干瘪得跟个绿豆芽一样,也不知道伊看上她哪儿了。”女人嘟囔着。

“后来我一想,这不就是年轻时候的他吗?我老公也是山里出来的,想当初我第一次见伊,一身的穷酸相,跟个小瘪三一样。我那时候鬼迷心窍啊,觉得伊有才华,人又上进,对我也百依百顺的,哭着吵着要嫁给伊,我妈气得几天都吃不下饭。”

“刚结婚的时候,伊在上海连租房子的钱都没有,更别提买房子了。我俩就死皮赖脸地住在我爸妈家里,两个人挤在我房里一米二的小床上。我爸妈每天对伊冷嘲热讽的,家里亲戚来了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呢。现在想想,他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开始恨我们一家人了。现在好了,好不容易苦日子熬过去了,终于不用低声下气了,扭头就找了个小姑娘,还给她交学费、买衣服,好像自己有多伟大一样哦。男人的虚荣心啊,啧啧啧,我早就看透了。”女人连啧了好几下,语气里满是嘲讽和不屑。

过了半晌,女人又忍不住说道:“陪伊吃苦的人是我,享福的倒变成了别人。师傅侬讲讲看我冤不冤啊?”女人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泄愤似的。

“那你怎么不和他摊牌呢?”老李不敢看她,更不敢回答她的问题。

“我儿子马上就要高考了。他将来是要上名牌大学,以后还要出国读书的,我不能让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影响到他。我早就想好了,等我儿子考完了,我就去那个女人学校,把伊打一顿,把这件事揭发给他们学校领导,让全校都看看伊的嘴脸,我看伊怎么有脸在学校混。这种人就不配上大学!小小年纪不学好,勾引别人家老公,真是不知道廉耻。”

女人咬牙切齿地说着,声音里不经意间带了几分得意。

“那你老公呢?”车子开到了目的地,老李把车停稳顺手打开车内灯后终于忍不住问道。

“什么我老公?”女人有些茫然。

“万一他知道你去找那个小姑娘了呢?”

“他精明得很,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的。”女人得意地笑了,从包里掏出钱包。

女人掏钱的手白白净净的,没有涂指甲油,白胖的手指上长了几个圆圆的茧,磨得纸币沙沙作响。

小区门口有个带着金边眼镜、身材矮小、略微有些秃顶的男人站在那里,看见女人过来远远地迎了上去,接过了她手里的提包。两人并排在雪地里走着,女人温顺地挽着男人的胳膊,不时地同经过的邻居笑着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看上去平和又动人。女人红色的羽绒服在雪天的映衬下更显得耀眼。老李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耳畔又回想起了女人愤愤地骂声:“侬讲讲看,我冤不冤啊?”

夜已经很深了,送走了几批客人后,老李漫无目的地绕着城区开着,从江浦公园一直开到了南京西路,路边却再没有人等候,老李决定把车子停在路边,省点汽油。再过几分钟就十二点了,一天又要结束了,同过去的无数个一天又一天一样。整座城市都在安睡,世界安静了下来,只有老李的呼吸声和汽车不时从旁边呼啸而去的声音。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同学群里,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应酬,乘着酒意在群里吹起了牛皮。有人抱怨自己新买的房子降价了,有人活络地在群里拉拢人合伙投资,有人满足地晒起了自己小孩在国外留学的照片……老李眯着眼睛翻了半天,看着消息一条接着一条飞速更新,半天也插不上话。他默默把手机调成免打扰模式,又一次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黑夜总是拥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知不觉地卸下心防,变得脆弱无比,想要找人倾诉。老李突然很想找个人聊聊,聊聊他的女儿,聊聊他的家庭,聊聊他在无数个夜晚遇到的人和事。他甚至想好了开场白:“我开夜班出租车这么多年,遇到太多人和事了,您要不要听我讲讲?”商量的语气,带着老李多年来特有的河北口音,一贯的客气却又不是过于热情的风格。

他就这样坐在他的驾驶座上,预设着下一个可能上来的客人:是热情的主妇、疲惫的商人、打扮夸张的小青年,还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他在心里进行了一场又一场谈话,接待了一个又一个客人,终于感到了一丝疲惫,心满意足地摘下了手套,兀自欢喜着,又突然有了一点失落。

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上了老李的车,悄无声息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轻轻打开了后车门,又轻轻关上,小心翼翼地,怕吵醒别人似的。女人没有说话,就这样坐着,好似愣了神。

“请问您去哪里呢?”老李重新戴上了手套。

“啊?您就一直往东边开吧。”女人思索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女人的声音中带了点鼻音,似乎刚哭过,却依然温柔好听,软软糯糯的,绵白糖糕一样清甜。

老李透过后视镜看她。女人约莫三十上下,穿了一件雪白的貂皮大袄,身段纤细,头发烫了大波浪,柔柔地披在肩上,更添了几分妩媚。明明是深夜,却带了一副大墨镜,遮住了精致的半张脸,只留下挺拔小巧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女人的唇边似乎有块紫色的淤青,和有些斑驳的红唇互相衬托着,显眼又冶艳。似乎是感受到了老李打量的目光,女人把头低了下来,几缕刘海滑了下去。

老李移开了目光,发动了车子,把暖气开大了些,关掉顶灯。女人一路无话,任由老李漫无目的地开着,夜色格外静谧,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空调的声音。温热的风不断从出风口吹出来,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被风吹动着,丝丝缕缕沁入每个角落。老李打开了音乐电台,里面放的是老歌《何日君再来》。邓丽君妙曼的歌声传来,带着一丝俏皮的动人。老李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女人已经不再垂着头了,而是将头无力地靠在车窗上,显得很疲倦。

墨镜下面是怎样一双眼睛呢?老李不禁想着,墨镜之外的半张脸,即使有那么大一块淤青也这样好看,想必眼睛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的。也许是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可能因为哭过还有些红肿。睫毛长长的,沾染着泪水的湿气,更显得剔透。想到这里,他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您要是困了的话就睡会儿,我过一会儿叫你。你放心吧,我这是正经有营业执照的出租车,不是黑车,不会把你卖了的。”老李纠结了半天,终于决定开口了。关怀的语气,带着语无伦次又不失友善的幽默。他刚讲完,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唐突了,心跳因为紧张有些加快。

“啊?不用了。”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吓了一跳,过了会儿,似乎是怕对方误会自己信不过他,补充道,“没事,我这会儿不困。”依旧是轻声细语,温柔的语气让夜色也跟着温柔了下来。

“我沿着南京西路绕一圈行吗?不然一直这么开下去的话,就要开到崇明啦!”

“好,麻烦您了。”

“不过,您这一直坐车,一晚上下来得好几百呢。要不我送您去附近的宾馆,您开个房好好睡个觉吧。”老李关切地说。

“我出门走得急,忘带身份证了,实在不知道能去哪儿了。”女人无可奈何的语气听起来可怜又辛酸,“没事儿师傅。车费我微信转账给你,我卡里钱够。”

老李有些心软了,想开口宽慰几句,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了会儿,还是不放心地交代道:“不过姑娘,您以后大晚上的一个人出门要注意安全。您这幸亏是遇到我,万一遇到坏人呢,现在外面拐卖妇女儿童的太多了。”

女人意外地抬起头望了老李一眼,她从上车到现在,光顾着伤心,还没有留神其他。从背后望去,出租车司机穿了一件灰色的夹袄,旧旧的,却十分干净。大概是长期久坐的原因,背微微驼了,身体呈现出了一个半圆弧形。路灯下,他的脖子微微伸长,嘴唇紧抿,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面,茶色镜片反射出暖黄色的光。除了偶尔换挡、拨弄方向盘之外,像是一尊静止不动的雕像。司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上戴了一只银色的、款式老旧的手表,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

女人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男人。如果自己当初不执意要跟着他,而是嫁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比如开出租车的,现在会是怎么样呢?

车子在高架上安稳地开着,周围十分安静,女人在轻微的晃动下竟有了一丝困意,像是重新躺回了摇篮里,安心又舒服。若真的是这样,最起码现在自己正安安稳稳地在家睡觉吧。女人在黑暗中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出租车在深夜的南京西路上勻速前行着。女人在后座熟睡了,眉头紧锁着,似乎在做什么不安的梦。老李小心翼翼地开车换挡,遇到红灯时紧张得屏息凝神,生怕刹车太急吵醒她。昏黄的路灯柔柔地罩住了他们,街道四下无人,只有这一辆车在行驶着。倒有些相依为命的味道了,老李暗暗想着,竟觉得温馨又快乐。

女人实在是太疲惫了,沉沉地睡了一个小时。

她终于开口了:“师傅,前面便利店能停下吗?我有点渴了。”

老李殷勤地答应着,熟练又快速地把车停好,目送着女人下车离开。路灯下,女人高挑窈窕的背影被拉得很长。

女人再上车时手里多了两瓶咖啡,一瓶递给了老李,是温热的。热度传递到老李的手心,竟让他鼻子有些发酸。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们不能随便收客人东西的。”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应该的师傅,大晚上的,您也不容易。”

她用了“您”,不是“你们”,也不是“侬”,这辛苦只单单是于他而言的。他们之间显得更亲近了。苦涩中带着一丝甜味的咖啡让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外面真冷啊!”女人开口说话了,吐着外面带进来的白色雾气。

“是啊,可真冷啊!”老李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特意加重了语气助词,算是回答。

“师傅,您开出租车多少年了啊?”女人小口啜饮着手上的咖啡,和老李攀谈起来。

“明年就满二十年了。”老李答道。

“那可真够久的啦。”女人有些吃惊。

“从小伙子的时候我就干这行啦,一直没改行。”

“一直干这个,不会觉得厌烦吗?”

“烦啊,尤其遇到胡搅蛮缠的客人,真想当场不干了。但是干习惯了,不开车还真不知道干什么了。”老李的语气真诚又无奈。

老李兴致勃勃地讲着一对夫妇在车上拌嘴甚至大打出手、下车谁都不给钱,却发现后座沉默了。他这才惊觉自己无意间戳到了女人的痛处。老李暗自后悔,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后座女人的反应。

女人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故作轻松地评价道:“夫妻嘛,有口角是难免的。你说是吧,师傅?”

老李唯唯诺诺地应着。

“我家那位脾气暴躁,有时候酒喝多了就控制不住自己。”像是猜到了老李的顾虑,女人主动说开了,语气倒是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你没和他谈过?”

“怎么没有?每次他都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地认错,甚至当场下跪,抱住我的腿求我原谅他。”女人苦笑了一声。

“那他真的改了吗?”

“改?我们在一起快八年了,要改早改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呢?”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其实是个好人,对朋友仗义,对我也百依百顺的,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大,压力也越来越大,就开始喝酒,喝着喝着脾气就不好了。”女人陷入回忆,自顾自地说着,“他辛辛苦苦赚钱,都是为了我啊!”

“现在他对你好吗?”车速渐渐放慢了,老李握住方向盘的手不知不觉地用力。

“不知道。”女人似乎有些茫然,“大部分时候挺好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既然对你好,你为什么还会大晚上离家出走呢?”老李感觉胸腔里的一把火就要燃烧起来了,心里五味杂陈,有说不上来的愤懑。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想起刚上车时女人带着哭腔的语调,还有女人嘴角显眼的紫色淤青,胸口竟跟着抽着疼了一下。

女人被戳到了痛处,半天没有说话。沉默良久,她摘下了墨镜。女人果然有双好看的大眼睛,睫毛纤长,眼神清澈明亮,带着和年龄不符的天真妩媚。这双眼睛的美丽却被眼角鲜红色的伤口抢戏了,从眼尾一直到太阳穴,有条细长的血口子,像是一只丑陋的红色肉虫,在女人美丽光洁的脸庞蠕动着。老李双眼被刺痛了,他把头移开后视镜,不愿意再多看一眼。

“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医生?”

“不用,血止住了,伤口不深。”

“好吧,你别用手碰伤口。”

“一开始,他只是喝多了骂我几句而已,后来越骂越难听,甚至开始打我。刚开始是推我,后来打我巴掌,再后来演变成拳打脚踢。有时候他晚上喝完酒过来,我一听到钥匙在门里转动的声音就开始害怕,甚至会在被窝里吓得直哆嗦,心里一直在祈祷他今天心情不错。”女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痛苦的回忆,眼眶渐渐湿润,双手不自觉地交缠在一起,祷告一般。

“今天晚上,我和他又因为吃剩下的菜要倒掉还是放冰箱这样的小事吵起来了。他突然发了疯一样揪起我的头发就往桌角撞,一下又一下。师傅,你看过动物世界吗?动物世界里,狼群在和敌人打架时,眼睛会因为愤怒而闪着凶光。我当时抬头看他的时候,看见他的眼睛通红,就像发疯的狼一样。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再不逃出来我今天就会死在家里了。”女人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双手掩住面庞啜泣着。老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沉默着,双手僵硬地握着方向盘,视线却有些模糊了。

過了一会儿,女人终于平静下来,从包里掏出纸巾,小心地避开伤口擦眼泪。

“每次他打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像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平时那么温柔有耐心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常常会恍惚,面前这个面容扭曲的人是谁呢?我的男人不会这样的,他是很温柔的人啊。可是,如果这个人不是他,又是谁呢?我的男人又去哪里了呢?我怎么找不到他了呢?”女人喃喃自语着,绕口令一般。

“你就没想过离开他?”老李小心地试探着,带着紧张和害怕。

“离开他?”女人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老李的话,突然打了个寒战。

“我从二十岁就跟着他了,他的个性、脾气我一清二楚。他很依赖我,小到出门穿什么,大到工作上的事,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和我说。我要是突然离开他,他会崩溃的。”女人摇了摇头。“别人都说他老婆好,温柔贤惠,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可是我呢,我吃的苦难道就比他老婆少吗?我跟了他八年,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我都给了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呢?”

“他常常说爱我离不开我。他给了我很多的爱,也给了我很多的恨,离开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把目光投进窗外的夜晚。

老李突然感到胸腔内的那团火重新烧起来了,越烧越旺。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他脑海中回旋,妻子的谩骂,主妇的倾诉,还有此时此刻坐在后面的女人的啜泣,纷纷化成一支支利剑朝他心口射去,密密麻麻地插在心脏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抬高了音量朝女人吼道:“这样他迟早会毁了你,你就等着被他打死吧!”

女人被吓了一跳,带着惊恐的眼神望了老李一眼,受惊的小鹿般,无助又可怜。

老李有些不忍了,急急忙忙地解释道:“我能明白你的痛苦。我的老婆虽然不会像你男人一样动手,但是她会在精神上一点一点地折磨我。”

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对沉默内向的老李来说,夫妻间的事本来是极私密的事,他一直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人生信条,连至亲好友也从未透露过半分,今天却这样脱口而出了。也许是因为女人闪着泪光的眼睛太动人,又也许是她眼尾红色的血痕和嘴角的紫红色淤青太触目的缘故,他总觉得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叫她失望。

老李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畅快,他决心讲讲自己,也该讲一讲了。

“我和我老婆是自由恋爱,那时候她在纺织厂当工人,我在厂里开卡车,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后来工厂倒闭了,我们就离开了家乡来到上海,我开起了出租车,她在家里帮别人做衣服补贴家用,日子过得虽然苦些,但是很充实,我们很满足。来上海的第二年,我们就有了女儿,那时候我们多开心啊,日子虽然过得拮据,但是家人健康平安,能在大城市里吃饱穿暖,我已经很满足了。日子久了,难免也有厌倦的时候。说不上是谁先开始瞧谁不顺眼的,反正就是见对方别扭。眼看着那些留在我们家乡的,出去跑生意的都越混越好了,只有我们还在原地踏步,比上越来越不足,比下越来越剩不下什么。我老婆开始冲我撒气,一开始只是抱怨几句,说我没本事挣不到钱什么的,后来变本加厉,每天都要大骂我一通才舒心,越骂越难听,越骂越大声,有时候街坊四邻都来看我们笑话。”

女人沉默着。她开始同情面前这个背影佝偻、已经显现出苍老迹象的男人来了。她至少偶尔还能奢求到一丝温暖,可是这个男人什么都没有,没有别人的理解和安慰,也没有生活的希望,只能在这座城市里整日奔波着,疲于应付形形色色的人。她就这样专注地盯着老李的背影,耳边突然响起了那个男人说了无数次的话:“我老婆这么多年跟着我受了很多委屈,我不能抛下她。”

“为什么不能离开她?你离开你老婆过你自己的生活不好吗?”女人突然冲口而出。

老李被吓了一跳,他转过头,对上了女人红肿的双眼。

女人抬起头,望着老李,眼眶同样含着泪光。她轻轻地温柔地说了句:“这么多年你过得太辛苦了,也该为自己活着了。”语气充满了怜惜,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像是面对一个相知已久的故交。他们是在这漫漫寒夜里相互取暖的人,互相揭开对方隐秘的伤疤,抚平对方的伤口,给对方带来慰藉。

血液在老李的体内沸腾,他的心因为躁动不安而狂跳着。他激动地点着头,对女人说:“你说的对,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也一样,离开那个男人吧,他不值得你这么痛苦。”

“可是我离开他能做什么呢?我一直没有工作,待在家里,周围的朋友都是通过他认识的,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女人眼里的火焰渐渐消失了。

“我可以帮你。”老李不假思索地说,热血沸腾起来。“我先帮你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绝不会饿死你的。我们一步一步来,我就不信离了他你还活不了!”

女人被鼓舞了,心底升腾出一股天真的、充满希望的喜悦。她开始打开手机搜索最新的租房信息。她和老李热烈地讨论了起来,开始憧憬以后要做什么样的工作,讨论到最后,甚至开始计划着要和老李一起开个小店做生意。

“开个服装店怎么样?每个月可以开着你的车去七浦路和杭州进货,还能顺便玩一玩,不想看店了就把衣服放到淘宝上卖。”女人兴致勃勃地提议着。

“卖衣服店面租金、进货成本都太高了,还要会销售技巧,不容易赚钱。不如开个熟食店,就开在地铁旁边,保证每天都有生意。”老李兴奋地建议道。

“卖熟食太累了,每天起早贪黑的,还不如在网上卖零食,现在小年轻的钱最好赚了。”

……

天渐渐露出灰蒙蒙的颜色,这座城市开始苏醒,路上陆陆续续有将自己裹得厚厚的行人,环卫工人穿着醒目的亮橙色工作服开始清扫街面。女人和老李却丝毫没感到疲惫,他们热烈地讨论着未来,从做什么赚钱到以后一起开车去哪儿玩。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像是阳光下的彩色泡泡,风一吹,五颜六色地在天空轻飘飘地游荡着,轻盈活泼地跳跃着。

说着说着,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她靠近老李,身上的香水味兒更清晰了些。是好闻的、带着朝露的花香。“你也应该离开你老婆,她每天都对你语言暴力,这也是一种家庭暴力。”女人轻轻地说着,语气坚定又充满感情。

“可是我女儿怎么办呢?”老李闻着女人身上好闻的味道,似乎有些醉了。

“带着她一起走,我们一起养活她。”女人眼神坚定地看向老李,脸上是雀跃的表情。

老李回头和女人对望了几秒,心潮澎湃起来。

“好!带上我女儿。不让她跟着她妈受罪。”他把手掌摊开卷成拳头,庆祝似的敲打了下方向盘。

太阳慢慢地升起来了,一道阳光直直射在了玻璃上,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睛。老李被照得有点恍惚,从柜子里掏出茶色墨镜带上。

女人也戴上了她那副黑色的墨镜,脸上雀跃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恢复了刚上车时的讳莫如深的沉默。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老李一个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般的,快速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老婆打来的。熟悉的骂骂咧咧的刺耳的声音,即使是刚睡醒的清晨也依旧听起来中气十足。她在电话里让老李下班后顺路去菜场买点排骨,顺便去传达室帮她取个快递。命令的语气清晰地从电话那头传来,在这个安静的早晨在车内回响着。没等她话说完,老李压掉了电话。

车子不知何时又绕到了北京东路,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后面慢悠悠地响起:“师傅,您就在前面那个路口把我放下吧。”

“哎,好。”老李又恢复了木讷,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计价器上显示价格是“七百三十四”元,老李直勾勾地盯着红色的电子数字,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提出来把零头抹去,一直到女人掏出手机熟练地扫码付完钱,终究是没说出口。

女人付完钱后,从包里掏出了化妆镜和遮瑕粉饼,一丝不苟地补了个妆,紫色的淤青被遮盖到几乎看不出痕迹。她理了理略微有些凌乱的头发,优雅地打开了车门。临走前她摘下墨镜,看了老李一眼,轻轻地说了句:“师傅,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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