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内外琐言
2019-08-20顾农
顾农
清代作家屠绅(1744—1801)有一部《六合内外琐言》,“六合”可指宇宙,如此则万事万物皆在其内,无所谓外。不过他是作志怪小说,随便说说,亦无不可。我的生活基本上在书斋之内,当然也有出去的时候,偶有所读所见所思所感,往往写一点下来。
肃静回避
旧时代县官老爷出行总是坐轿子代步,前面还有四个开道的,第一排二人,各扛一块牌子,分别大书“肃静”、“回避”;第二排二人,手执水火棍——这意思分明是说,如果有人不守规矩,那就要挨棍子了。
这个办法后来当然是不用了,但前面有些开道的车(例如摩托车)和人,曾经比较常见的,不过近些年也都看不见了。现在比较厉害的是上面来的检查团,查公共卫生,查城市文明,查交通安全,意思都是很好的。凡是碰到这样的时候,平时在街头上修鞋、修车、缝缝补补以至沿街乞讨的,就统统不见了。
检查团一走,照来不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弱者兵法历来如此。
其实只要不影响交通,不造成脏乱差,有点修鞋、修车的小摊子,可以让市民的生活比较方便,从业者也得以谋生,允许存在是有道理的。即使上面有人来检查,我以为也还可以照常经营——但是地段上的城管总是很不放心,远不如“肃静”、“回避”的好。
我认识一个修鞋师傅,他对时不时地要收摊子回避一事并无意见,说平时很辛苦,正可以趁此休息两天,只要城管事先打好招呼就行。有一次新到任的小伙子事先没有讲,弄得自己很狼狈。“这城管肯定是个新手,也太不专业了!”
修改旧稿的难处
近来我的主要工作是收拾旧稿,分为若干束,其中有几束大加整理,编成书稿准备出版;剩余的也略加编辑,打包挂起——总之,要在八十岁以前精力尚可之时做好收摊子的事情,以免沦为一盘散沙或乌合之众。
编辑之际,顺手做了若干修改,主要是改正错别字和不妥的句子、标点,删掉一些重复累赘的地方。这些都比较好办,现在时间比较宽裕,在电脑上打字也比过去初学时水平要高许多。但涉及内容和写法的地方,虽然也有许多不满意之处,但要改得好却很难——除非“大动干戈”,甚至彻底推倒重来,而即使如此,可能还是不容易改好。
修改旧作,技术性的操作无须伤筋动骨,是可行的,也不难,而涉及思想和笔法的改动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这正如我们对付旧时的照片,重印的技术水平可以有提高,而当年的风貌是无从改变的了。
务必做好当下的自己!
改文章要在写作的当时或稍后进行。杜甫诗有句云“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其七),长吟以后还有什么要改的,就立刻再改一改。趁热打铁,一气呵成,这样效果才会好。多少年后再来打铁,晚矣。晚唐诗人郑谷有两句诗道:“衰迟自喜添诗学,更把前题改数联。”(《中年》)这个办法不算好。郑谷诗的水平比杜甫差太远,改诗失之太晚,应当也是原因之一吧。
“苦海”
近若干年来,因为普遍实行量化管理的关系,人文社科方面的论著数量极大,虽同一专业的工作者也来不及细看,而其中垃圾相当多,更让人没有勇气去拜读。
撰写这些垃圾论著的人们其实自己心里也很苦,他们努力制造这些东西原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就不合格;而一旦过关了,这些东西也就没有用处,可以抛弃了。古人之所谓“敲门砖”正是形容这一类文本的妙喻。
这样的砖头最后怎样处理,是不大好办的事情。唐朝人曾有一怪法,就是专门为之安排一只箱子,但并不称为垃圾箱,而名之曰“苦海”。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二载晚唐郑光业的轶事道:
光业弟兄共有一巨皮箱,凡同人投献,辞有可嗤者,即投其中,号曰“苦海”。昆季或从容用咨谐戏,即命二仆舁“苦海”于前,人阅一编,靡不极欢而罢。
唐代的考生在应试前往往会将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写成卷轴,呈送给有权势有影响的大人物,希望得到赏识,有助于及第;这一类卷轴数量巨大,其中固然有某些佳作,而垃圾自然也不少。接受者未必有时间和兴趣认真来读,有时就束之高阁或干脆扔掉了。光业兄弟专门安排一只巨大的皮箱来收容这些垃圾,是比较罕见的举措。
这一则故事被归入“轻佻”一类。“苦海”中的大作大可不必重讀,如果读了,也只能充满怜悯和哀伤。以别人的“苦海”为取乐之资,有伤厚道,确实失之于轻佻。
据说现在有些高校和科研单位业已取消量化管理,采用代表作一类的新办法,以鼓励沉潜深入的研究了。虽然只是一点听来的新闻,却令人深感光明已经开始。
赞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阿弥陀佛!
“礼”与“神”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一时不容易弄清楚,最好要有若干句简明中肯的话作为纲领,放在头脑里垫底。只要抓住其中一个“纲”,就可以拎起一长串有关的道理和知识来——此即所谓“纲举目张”。
鲁迅先生有一句话就是这样的“纲”:“在中国,君临的是‘礼,不是神。”(《且介亭杂文二集·陀思妥夫斯基的事》)
所谓“礼”就是以一套思想、规矩、仪式为代表的秩序和原则,必须人人执行,如此则社会稳定,尊卑上下各守其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家都遵守规矩,非礼不视、不言、不动、不想,全都是君子——这样天下就太平,民生也就有保障了。
孔夫子教他的学生六门功课:礼、乐、射、御、书、数,“礼”放在首位,其他具体知识皆在其次。
做人的原则是“克己复礼”,克制自己的私欲,按“礼”来指导自己的言行。把“礼”灌输到人们头脑里去,就是“礼教”。大家按“礼教”来说话做事,来安身立命,这样的时代就是盛世,落实得不好的是衰世,更糟的则是乱世。
乱世也不怕,因为这时总会有圣贤大人物出来“拨乱反正”,总能由“乱”复归于“正”,这就叫天下一乱一治,前后反差比较大的则称为由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这时的领导人就是圣君贤相,如此等等。治国平天下,靠的都是“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