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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何读《城堡》的

2019-08-20高玉

书屋 2019年8期
关键词:书展卡夫卡译本

高玉

常有学生问我:哪本书您最喜欢?哪本书您读得最多?读了多少遍?过去,我的回答总是很犹豫,很多书我都非常喜欢,喜欢的原因和方面各不相同,很难说最喜欢哪一本。有些书反复读,不会特别留意阅读的次数,况且有时次数也不好统计,比如有些书,有时读一部分就放下了,过一段时间又捡起来继续读,这样反反复复,很难说清楚是读了几次。还有一些书,读了一部分,或者因为其他事情,或者因为读不下去而放下了,下次又从头开始读,这也不好算次数。很多书都是读了多遍,很难说哪一本书读的次数最多。

但现在假如还有学生问我这个问题,我可以明确而肯定地说:很难说《城堡》是我最喜欢的书,但一定是读的次数最多的书,粗略地估计,有十五次左右了。

第一次读《城堡》约是大学二年级,不是我主动到图书馆借的,而是班级集体借来的。我们那时读大学,班级有一个好的传统,就是上哪一门课时,班干部会把老师推荐的书集体借来,供全班同学传看。我挑选了几本,其中一本就是《城堡》,那时看书也不太注重译者的名字,出版社也没有特别的印象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是汤永宽的译本,可能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那时有一套书叫“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非常流行,其中的很多在后來我都读了,包括另外一本《城堡》,作者是英国作家克罗宁。这套书中最有名的就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当时阅读的感觉可以用如醉如痴来形容,太令人享受了。因为对《百年孤独》的感觉太好了,所以对这套丛书的印象特别好,又去借阅了《在轮下》《伪币制造者》《雪国》《喧哗与骚动》等小说,阅读之后感觉都很好,还买了其中的十多部。我是农村孩子,家里非常贫穷,买这些书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件大事,由此可见我对这些小说的喜爱。这些书我买来后都用牛皮纸包起来,写上书名,签上大名,大学毕业之后它们也随我转辗多地,一直跟着我,至今好多还放在我的书架上,保存完好。

当时我是非常喜欢现代主义小说的,但第一次读《城堡》的感觉似乎不是很好。记得当时大学外国文学史教材上没有卡夫卡的介绍,也没有听老师们提到过这个作家,作为一个本科学生还不习惯翻阅学术期刊,所以读《城堡》之前对于卡夫卡也好,对于《城堡》也好,没有任何“前见”,可以说是很“生硬”地就接触了,也可以说是“贸然”地接触了,结果没有对它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阅读的过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总体感觉这是一部简单的小说,没有感觉看不懂,至少没有觉得它很复杂,对于其意义和价值,当时的印象很简单或者说简明:K想进入城堡,但怎么也进不去。小说的情节就是写K的徒劳。有趣的是,在读《城堡》之前,我刚好是热读了钱锺书的《围城》,感觉奇好无比。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记得那是《围城》在1949年之后的第一次出版,学术界和文学界好像是重新发现这部小说,老师和同学们都在谈论这部作品,其中《围城》关于婚姻的“围城”说(即在城里的人想出来,在城外的人想进去)非常流行。那时我还是学生,还没有谈朋友,还在“城外”,没有想“进城”的问题,但想有一个女朋友的愿望却是真的,现实却是令人非常苦恼,于是个人的生活经历和小说阅读发生了际遇,突然觉得原来《城堡》是在写谈恋爱的艰难,是在写结婚的艰难,是对西谚婚姻“围城”说深一步的阐释。今天看来,这真是应了鲁迅先生所说的年轻人看《红楼梦》看见的是才子佳人的话。

第二次读《城堡》是大四,反正是快要大学毕业了,读的是我自己购买的《城堡》。当时除了已经读过《城堡》以外,还在一个小说选本上读了卡夫卡的中篇小说《变形记》。我对《变形记》的印象非常深也非常好,对于人变成甲壳虫百思不得其解,看选本的导读知道这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小说,是世界中篇小说名篇,当时的文学理论教科书上讲文学细节的真实、本质的真实等问题,似乎从这篇小说中得到了印证和说明。买《城堡》,说起来也算是偶然。八十年代买书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但似乎比现在有趣,就是背一个书包逛新华书店,逛旧书店,逛地摊。其中买书人的节日就是逛书展,包括新书展、旧书展。新书展主要是出版社搞的,对于我这样的穷学生来说就是看个热闹,免费翻翻,那么多好书,买不起,还要门票之类的,其实感觉蛮痛苦的,所以后来越来越不感兴趣了。旧书展是书店联合起来搞的,价格便宜,有时两折、三折的,就是说买一本新书的钱可以买好多旧书。八十年代武汉的大型旧书展一年会搞很多次,有时在高校展,主要是在图书馆、体育馆和食堂,规模相对较小;有时则是建一个临时“图书城”,各种书店有如赶集,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每个书店在空地上搭一个篷子,就像是平地上建立起了一座城池,规模之大,两三天都转不完。旧书展当然也卖新书,但一般折扣比较大。《城堡》就是在一次大型旧书展上买到的,价格大约是三角钱。我记得非常清楚,是汤永宽译本,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封面是几何图案。

第二次阅读《城堡》,感觉有很大的不同,觉得这不是一本简单的书,对K的行为似乎有了更多的不能理解,对于城堡似乎有了更多的不能理解,对于作家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开始有了怀疑。当时感觉这是一部不太成熟的小说,作者对整部小说缺乏充分的构思,也缺乏一以贯之的思想,看着像是初稿,似乎小说还没有写,或者已经写出来的来不及修改,所以前后矛盾。既然有这种印象,当时我以为与《城堡》的缘分就此了结,想来以后不会再去读它了。加之这本书很脏,又有水渍,看起来很不舒服,随着我对书的外观有越来越高的要求,当后来我买了新的版本即三卷本《卡夫卡文集》之后便把它丢掉了,现在想来还很可惜的。

九十年代之后,卡夫卡在中国的地位越来越高,《城堡》的地位也越来越高,被普遍视为世界文学经典,这让我感到疑惑,也开始怀疑自己的阅读和理解是否有问题。所以九十年代末我在武汉读博士研究生时,有一次逛旧书展,看到减价的《卡夫卡文集》就把它买下来了。这是武汉大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三卷本《卡夫卡文集》,原价二十九点八元,我只花了十块钱。全三卷都不是编者组织人员翻译的,而是把别人的翻译汇集起来,加了一点说明,而对于译者,编者仅在作品最后极不显眼的位置加以标注,也许编者根本就没有征得译者的同意和授权。其中第三卷为《城堡》,就是汤永宽的译本。

鉴于当时学术界对《城堡》的高度评价和定位,这一次我读《城堡》读得非常仔细,结果让我震惊:我感觉它就像是一本我从来没有读过的新书,对于小说主题、人物形象、叙述方式和结构等,我都有了新的理解。九十年代末,我已经开始了一个新的阅读习惯,就是在自己的书上随手记上阅读感受和心得。读大学时我有读书记笔记的习惯,前两次读《城堡》都应该写过读书笔记,但那时我认为自己写的读书笔记没有什么价值,不过是因习惯而记下的一些零星感想,有很多都是错误的,或者太幼稚浅陋,所以大学毕业时觉得它们是一个负担,便连同平时上课的笔记一起扔掉了。后来人变得懒了,就在书上画画,有想法就记在旁边。这个本子我读了好多遍,每次读时都有新的感想,新的想法似乎没完没了,所以书上满满的都是批注。这一时期的阅读让我对《城堡》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也许与学识的增长有关,也许与阅历的增长有关,也许是对文学我有了更深的理解,当然也与反复的琢磨有关,反正我覺得这是一本奇妙的书:我始终参不透它,也许是我对它的理解有问题,也许是阅读方式有问题,它成了我阅读经历上的一个大困惑。

之后我又买了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卡夫卡全集》、九卷本《卡夫卡全集》,还有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卡夫卡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卡夫卡文集》。近来,又买了上海三联书店正在出版的十二卷本的《卡夫卡全集》中的前三卷。另外也买了我能见到的各种《城堡》单行本,至今已经有不同译者翻译的不同译本十多种,包括汤永宽译本的补译本,还购买了英译本。每一种译本我都粗略地读过,但我的阅读主要以赵蓉恒译本即河北教育出版社《卡夫卡全集》中译本为主,因为我发现,汤永宽译本是最早的译本,也是非常权威的译本,但它是根据英译本转译的,有英语的表达痕迹,而赵蓉恒译本则是直接根据德语翻译过来的。

2000年之后,我读赵蓉恒译《城堡》有五六遍。有想法和心得就随手记在书上,用的是九卷本的第三卷本子。心得越记越多,后来没有地方可记了,为了看前面的阅读心得,我没有换书,而是把这个本子用A4的纸复印,装订起来,读复印本并继续写阅读心得,又记得差不多快满了。所以,我大略估计了一下,加上早期在笔记本上做的读书笔记,我读《城堡》写下的感想和心得有近十万字。另外还有三次是和学生一起读的。2003年学院开始招收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生,开始时人比较少,只有五六人,其中我开设了一门课程,名字叫“现代西方小说研究”,起这么大名字是为了作为课程好在学校通过,但我真正想研究的是《城堡》,我上课的办法就是和学生一起读《城堡》,一起讨论《城堡》,读一段讨论一段,一个学期下来,一本《城堡》还没有读完。

总体上来说,在我所读的所有的小说中,从来没有像《城堡》这样让人读不透的。第一次读觉得它很单纯,觉得读懂了,觉得它很普通,甚至有缺点,但随后马上再读就有了新的感觉。读了十多遍,每一次都感觉有新的感受和理解,每一次读都不否定前面的感想和心得,但同时又有新的感想和心得。特别是随着时间拉得越开,新的感想和心得也就越多。越读越觉得它了不起,现在的感觉,是它太完美、太伟大了。

我发现,《城堡》是一部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小说,它贴近每一个人的心。它是一部温馨得不能再温馨的小说,它让每一个人感到温暖。它是一部丰富得不能再丰富的小说,不仅可以囊括一个人的今生今世,还可以涵盖一个人的前世因缘。它是一部寓言小说,寓体是固定的,但寓意却是无限的,所有的人都可以从中读到他所需要的东西。

它是超越民族的,超越国界的,超越时代的。卡夫卡是一个欧洲作家,但他也是一个拉美作家,同时还是一个亚洲作家,他从来没有到过中国,但我感觉他就是一个中国作家,《城堡》中的故事既像中国过去的故事,又像是中国现在的故事,也许还是中国未来的故事。它是人类二十世纪的预言,“世纪病”在小说中都有深刻的揭示,小说对人类那么富于同情心,卡夫卡似乎是人类良心的化身。它是一个宗教的故事,是一个有关官僚主义的故事,是一个爱情的故事,是一个个人奋斗的故事,是一个关于世界荒诞的故事,同时,它还是一个家庭苦难的历史,是一个民族苦难的历史,是一部人类苦难的历史。

《城堡》是一部传统小说,它的故事,它对生活细节的描写,都和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非常相似,正是在这一点上,一般人也能够读它并且接受它。但同时,它又是一部现代主义小说,甚至可以说是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它在主题、人物形象、叙事方式、结构、故事情节、时间和空间的表达等方面的反传统性,它的解构性,它的颠覆性等,都开了现代主义小说之先河。所以,卡夫卡又被认作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鼻祖,是一切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源头。《城堡》是一部没有结束的小说,它向未来无限开放,本质上,它无法结束,但同时我们又必须承认,没有结束就是它最好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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