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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与劳动者的诗

2019-08-20詹船海

书屋 2019年8期
关键词:郑小琼孙少平平凡的世界

詹船海

在2018年12月18日举行的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大会上,有一百人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他们都是各行各业有杰出贡献的人员,其中有一位我们颇为熟悉的作家——路遥(王卫国)。路遥以逝者的“身份”在榜,不能不说与他“全景式描写中国农村改革开放大潮”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力有关。

讴歌劳动直击现实

在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坛正流行先锋文学,作家们都在谈着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诗人们更奋力写着大部分人都看不懂的先锋诗。路遥却不为时风所动,老老实实地捏着钢笔,全心全意地、全知全能地、夹叙夹议地讲起陕北农村孙家弟兄俩的奋斗史来。讲完了,他就死了,而他笔下的人物却都活起来。与陕西另两位大作家相比,路遥不像贾平凹和陈忠实那样都会魔幻的“戏法”:贾平凹出入于老庄释氏而铸成其自由空灵的风格,陈忠实将儒家文化精神和原始生命力量研于一钵而给人一种迷惑的美感;以文本而论,《平凡的世界》没有像《废都》那样有“此处删去多少字”的“留白”,也没有像《白鹿原》那样一开头打出“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却像《废都》和《白鹿原》一样“好看”引人,并一版再版,累计发行量都过了百万。而《平凡的世界》更具有长销的势头,因为非常宜于中学老师向学生推荐,也更方便摆在“职工书屋”和“农家书屋”里供借阅。我还曾见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生在家里看这部大部头,说是她爸推荐给她的,她很喜欢。

《平凡的世界》自发表和出版以来,不知感动过多少包括在校中学生、大学生在内的青年,特别是出身于农村的青年。主人公孙少平从农村到城市的奋斗史引起了他们深深的共鸣。作为南方一家工人媒体的记者,我接触到的每一位略爱读书的农民工都告诉我,他们都看过《平凡的世界》,受这本书的影响很深。而很多九○后的农民工也告诉我,他们也看过《平凡的世界》,为这本书而流泪、而奋起。一位名叫黄吉文的打工诗人,现虽已肥胖有加、事业有成,也对我说他当年读过《平凡的世界》,当他读到孙少平在煤矿掏煤的经历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因为他从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后也下过河南的煤窑。他热泪盈眶,那是坚强和共鸣的泪水,是受到砥砺后的感动和激动的泪水。是的,《平凡的世界》有点像青春励志读物,正因为此,许多“有水平的人”看不起这部书。但能让不同年代的青年都引起共鸣,这就是其“不平凡”之处,也正是其能被淘洗为经典的奥秘。

我年轻时也在《花城》杂志上读过《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一读就有不忍释卷之感。可以查阅到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首发于《花城》1986年第6期。广州的《花城》一向以先锋文学为主打,却鲜见地推出了这部“老土”的现实主义长篇,也真是一段珍稀的记忆了。但先锋文学到底成为一个阶段的大气候,引领着风潮。作为文学青年,我也紧着跟风,一度张口马尔克斯闭口艾略特什么的,也逐渐瞧不起路遥了(他居然奉柳青为大师!)。但并不影响这二三十年来《平凡的世界》一直顽强地存在于书店的显眼位置,无视纸质书籍市场的江河日下,而且在近年来又有重新大热的势头。

去年初,因看书店仍大卖《平凡的世界》,我就买回一本重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一个将三部合为一本的普及本,其创意是为更适合这个时代的青年阅读。

我坐在床上读起来。先还是想摇头,仍认为其语言无味,叙事老套,但慢慢地,就感到了路遥的“不平凡”。

首先,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许多现实主义作家还在讴歌“土地下户”给农村带来的变化时,路遥笔下的高中毕业生孙少平已经苦闷于农村没有精神的出路,而毅然进城“揽工”了。这是路遥的先知先觉。

在我看来,《平凡的世界》在写到第三卷孙少平当上煤矿工人的经历后,表现出了最“不平凡”的一面,因为他已经把奋斗的主题放到了劳动创造这个更具哲理性的平台上了,或者说,已经切换到了劳动创造这个更具深度的主题上。当他写到孙少平因为掏煤而获得感满满时,他就忍不住大发议论:

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孙少平给他们上了生平极为重要的一课——如何对待劳动,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

……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劳动。

这正是关于劳动的颂歌!路遥并没有回避这劳动中原始、落后和残酷的一面。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煤矿,技术落后,效率低下,环境恶劣,极其苦脏累而且事故频发。面对这种状况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放弃劳动,继续下沉,最后永堕地狱;二是工作不息,努力上升,达到创造的天堂之境。而以孙少平为代表的煤矿工人群体就是上升的、美丽的,即使其中那位下了煤窑就光着屁股不知自尊为何物的、名叫安锁子的工人,也在劳动中变得很美。讴歌同时直击黑暗粗砺的现实,正像孙少平在矿井下趁着工闲读世界名著《红与黑》所给予受众的另一种寓意那样,“红”与“黑”两个声部达到了深度融合。

不要认为一涉歌颂就浅薄,就有献媚之嫌。不,歌颂劳动创造也是具有永恒性的文学母题,也能产生伟大浩瀚的作品。有人还是不相信。那么我们再以《鲁滨孙漂流记》与《老人与海》这两部世界名著为例。这两部作品就是讴歌了劳动从而获得成功的,直到今天,还是小学生和中学生的必读书。因海难,鲁滨孙孤身一人漂流到一个荒岛上,完全凭着双手,一点一点建起了他的家园;完全是从制造原始劳动工具开始,一寸一寸地进步,重温了一遍“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艰难而伟大的历程。不错,《老人与海》还表现了人生到头来就是一场空的悲剧性主题,但因为其中充满了对于老渔夫打鱼劳动的专业、精准、强硬的描写,读来仍让人充满了扬帆远航去创造价值的奋斗欲望。对劳动的积极描写,有力地消解了潜藏在文本中的悲剧性蕴意。

两首“打工诗”的对照

从广东崛起的打工文学,关注的都是农民工进城(从内地乡村到南方城市)后的心路和遭遇。以題材而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也可以称得上是“打工文学”了。而南方的打工文学作家们,应遥认路遥为鼻祖,因为路遥是中国最先关注农民走出农村进城打工的心灵史的。而与南方的打工作家们不同的是,路遥笔下的农民工孙少平是一个方向感明确的、积极劳动的奋斗者形象。

换个角度说,南方的打工作家们与路遥不同的是,他们笔下的打工青年形象,都是迷茫的、痛苦的,他们书写的劳动大都是充满了异化感的。打工诗歌是打工文学中一个最鲜明的种类,而打工诗人也是打工作家中成就比较凸显、人数也最多、最受关注的群体。一直从身上撕不掉“打工诗人”标签的郑小琼无疑是其中知名度最高、成就最大的一位;以年龄而论,她是后起之秀。

从2001年至2006年,郑小琼,四川省一个瘦削、羞怯而爱读书的八○后女孩,却在东莞一家五金厂做着一线操作工,那本该是清一色男工待的地方。此期间她就写了一批以铁为核心意象的诗和散文,受到《人民文学》的关注和奖掖。以下的《铁》是其中一首诗歌作品:

时光之外,铁的锈质隐秘生长

白炽灯下,我的青春似萧萧落木

散落似铁屑,片片坠地,满地斑驳

抬头看见,铁,在肉体里生长

仿佛背对我的荔枝林,有风摇曳

花草弄影,多少铁在图纸间老去

它们随着运货车远去的背影

模糊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这些铁

这些人,将要去哪里,这些她,这些你

或者这些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与迷茫

在车站,工业区,她们清晰的面孔

似一块块等待图纸安排的铁,沉默着

她们头顶,有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

留下低鸣,与我内心起伏不断的惆怅

向南的窗口,我看见她们

在走着,不由自主地,朝着广阔的工业区

她们弯曲的身体,让我想起多少年前

或者多少年后,在时间中缓慢消失的自己

我不知道的命运,像纵横交错的铁栅栏

却找不到它到底要往哪一个方向

读懂《铁》并不难,把握住“迷茫”和“惆怅”这两个直抒胸臆的词汇再加上结尾“到底要往哪一个方向”的表达就行了。显然,此诗写了异化劳动的感觉,写了打工群体面对未知的打工命运而产生的那种内心的荒凉感,那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

不难发现,郑小琼所有写打工的诗歌或散文作品,特别是其中那些为她带来巨大声誉的名作,其主题指向都是异化劳动的,都写了“打工”带给“打工人”的迷茫、惆怅,进而疼痛、愤怒。作为“打工人”和“诗人”相结合的抒情主体,她更以尖锐和爆发的风格,对我们一直记忆犹新的那个盲目追求工业发展的时代提出了她的批判,留下了她的质疑,显示了很深的人文关怀,展示了她巨大的创造才华。那样一个瘦小而羞怯的女孩,其体内却蕴含着排山倒海般的能量,呈现出如美国“大男子诗人”惠特曼那样排山倒海般的文本,这是令很多“须眉”都纳闷过的事儿(当然,现在已是《作品》杂志社副社长的郑小琼终于胖了点儿,人也显得落落大方了)。

但是这些年我也一直有一种不解。外出打工,实际上也都有为了美好生活积极奋斗的一面,而且这种奋斗也确实有实在的收获,可为什么我们的打工诗人们都不愿书写这一面,而只是竞相书写缺失和伤痛呢?仿佛谁写出的伤更深,谁就更深刻,诗就更好,人就更光荣。一枚硬币有两面,一面不免刻有伤痛的花,一面却一定有伤愈的喜悦和奋斗的正数。两面都是闪光的素材,不能只强调一面而有意遮蔽另一面。

以此而言,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所取得的成功,应该给打工作家们一种启示。

阅读《平凡的世界》热泪盈眶的打工诗人黄吉文远不如郑小琼有名,但他有一首题为《自述:打磨者说》的诗歌我却要特别推荐一下:

荒城的秋天多么高远

我必须面对这些锈蚀的部分

命运的重金属  灰尘  火花

黄昏的咳嗽

必须不停地打磨  不停地

把裹在它面部的阴影掀开

当这些内心的潮气被一点点地抛亮变薄

一个人会干得更细致  谨慎

每一次与砂轮的撞击都有

失重的火花飞溅

都有未知的血和伤口以及

肺部的隐痛

必须让我的呼吸和羽翼裸出

让浮在头顶的沉闷的天空

一点点亮出  必须

走在生活的前沿

让快要腐蚀的影子

慢慢苏醒

(选自作者诗集《感动我的只是一些平凡的事物》)

这首诗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一方面写了伤痛,一方面也写出了奋斗和砥砺的姿态。这首诗也作于十年前,那时黄吉文在广州市白云区一家生产高尔夫球杆的工厂做打磨工,打磨那种专供富人健身的体育器材,劳动条件极其恶劣,粉尘满面,充满了患上尘肺病的可能,他没有回避这些——回避写这种伤痛是不诚实的;但他又能在恶劣中让自己“干得更细致谨慎”,告诉自己要“让浮在头顶的沉闷的天空一点点亮出”,并且坚定地鼓励自己“必须走在生活的前沿”,打磨出自己闪光的影子。他写出这些,也是诚实的!

许多更優秀的打工诗歌、许多更优秀的打工诗人,他们留下的文本都缺乏黄吉文这首诗所表现出的硬币两面都闪光的品质,更缺乏这首诗整体上传递给人的那种坚定有力的磨砺感。缺什么补什么,《平凡的世界》显然可以提供他们所需要的维生素或者“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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