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巷陌诗满路
2019-08-20
文/本刊记者邓苗苗
乾道八年(1172年)底,偏安一隅的南宋迎来一个相对平稳的治世,此时已在川陕蜀道上徘徊数次的陆游结束了短暂的南郑军旅生涯,以成都府安抚使司参议官的身份,再次宦游成都。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来到成都。几乎同一时间,刚刚与陆游久别重逢又匆匆作别的范成大,踏上了“南宅交广”之行。
彼时,相知相交的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三年后,他们会在成都这片土地上再会。而陆游,恐怕也不会想到在成都的短短数年,会成为他人生中刻骨铭心的记忆,成都的大街小巷、古寺名园、河桥水榭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寻文脉流踪:“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
“衣冠严汉殿,草木拱秦城,古甃苍苔滑,空庭落日明。”对于具有文人情怀的陆游来说,文翁石室是必去“打卡”的地方。
文翁是汉景帝后期来蜀地的郡守,世以教化蜀地吏民走向文明而留名千古,“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除了派青年才俊到长安求学,带动着地方文化、制度的进步,文翁最令人称道的是在成都开办了石室。
在陆游的笔下,屹立千年的石室苍然而厚重,它既承载着文翁的功绩,又目睹了各代文人的来来去去。而对于成都人来说,文翁石室不仅是中国的第一所地方官办学校,唯一一所除了战争外两千多年不曾停止办学的学校,更是涵养成都浓厚多元文脉的“大功臣”。
从戎南郑的经历,对于满腹报国之志的陆游无疑具有特殊意义。在成都开启的新生活,让他与四百年前同样流寓成都的杜甫产生精神共鸣。
陆游
一来到成都,陆游便四处访古。所闻:“杜少陵成都有两草堂,一在万里桥之西,一在浣花,皆见于诗中。万里桥迹湮没不可见。”游至草堂,呈现在陆游面前的,是“清江抱孤村”“虚堂尘不扫,小径门可款”“至今壁间象,朱绶意萧散”的诗宅风光。
自唐末诗人韦庄重修草堂起,成都人便找到仰慕工部文气的实质寄托。每到春季,草堂游人如织,尤其是四月十九日浣花遨头,陆游眼见着成都“倾城皆出,锦绣夹道”,人气旺盛的宴游活动给他闲居的生活平添了不少色彩。
陆游在成都的仕途,说不上如意,就连随后到来的知己范成大也只宁愿守着一方净土,与自己在政见上有所分歧,满腔热血无处挥洒。在成都的最后几年,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追寻着杜甫的足迹,寻找精神寄托。乃至东归后,他时常想起在成都的日子。
“锦里豪华压五陵”“锦官城外青羊路,常记当年小猎回”“晓出锦江边,长桥柳带烟”“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成都的街景风物无一不构成陆游的创作素材与珍贵回忆,惬意生活与愤懑内心的矛盾奇异地交融成诗,“成都诗作”也成为他人生中夺目的一页。
品英烈忠义:“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乾元二年(759年)底,杜甫历经艰辛,辗转而到成都。到永泰元年(765年)离开四川,期间杜甫流寓川内各地,在成都停留的实际时间不过三年多,但作诗高达二百五十余首,将当时成都的一切鲜活地记录了下来,不仅影响了后世诸如陆游之类的文人,也在成都的历史文化上刻印上独属自己的痕迹。
与成都的邂逅,是惊喜的,“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对于刚经历变乱的杜甫来说,成都无疑是一个让人倍感安心的地方。随后在成都的生活,是杜甫人生中难得的舒心时光,无论是在浣花溪畔独步寻花“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的俏皮,还是游访琴台“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的闲适,杜甫的笔触清新而鲜活。但他终究是心怀家国的,在成都生活越是安逸,他越是为国心忧。
上元元年(760年)春,刚安顿好的杜甫迫不及待去拜谒武侯祠。与现在的繁华喧闹不同,唐时武侯祠还地处成都郊野,游人少至。“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明明是亮丽春光,却徒生荒凉之感。
但凡是去过武侯祠的人都会发现武侯祠其实是纪念刘备的汉昭烈庙,正如杜甫所说“先主武侯同閟宫”。实际上,君臣合庙本应以君为主,但成都人从来不以汉昭烈庙称之,就连这里的街道也叫武侯祠大街、武侯祠横街。杜甫来到这里,所感所伤亦是诸葛亮一生的抱负与际遇。“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纵是诸葛亮这般的千古人物,面对国破之困尚有心无力,自己的壮志又如何得以实现呢?
对于陆游来说,杜甫的足迹有着特殊的意义,对于杜甫来说,蜀汉君臣的英烈忠义又何尝不是特殊的呢?在成都的短短数年,杜甫既沉醉于成都的自然之美,也在现实与历史的映照中时刻清醒着。
访廉官循吏:“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时间来到近代,20世纪初,年逾四十的陈东垣终于从日本留学归来,故土成都已是一番新面貌。吸纳了当时先进西方文化的他,进入推翻清朝四川政权的四川军政府任成都西城警察分局局长。
1913年,四川军政府决定拆除满城,并陆续修建了若干街道,无数街巷地名消失,又以新的名称取而代之。百姓们担心,大拆大修之中,极容易滋生腐败行为。借着这次拆建的机会,当时不少军政两界的贪官污吏侵占建筑材料,大捞了一笔。但陈东垣偏偏是一股清流,坚守自己的原则绝不同流合污,不扰民,不盘剥,不谋私。
他的职位不高,但百姓们自发出资,在其住所附近建立了德政碑,镌刻“西城大丘”四个字,将他比作东汉大丘县著名的清官陈实,并把伫立着这块碑的街道叫做东垣街。成都直接以人名为地名的地方不多,尽管东垣街如今也消失在历史变迁中,并入了字库街,那块德政碑最终也被毁去,但陈东垣的为民之心却永久镌刻在成都的记忆中。
在成都人的眼里,一个人的身份、职位、成就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但只要能为成都有所贡献,那便值得纪念,即使是一个在世人眼中偏见颇多的太监。在陈东垣前五百年,就有这么一个如陈东垣一样为成都百姓做实事的康太监。
据传洪武十一年(1378年),朱元璋的第十一子朱椿受封为蜀王,太监康泰宁先行来成都修蜀王府以待朱椿就藩。康泰宁到了成都,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着手建造王府,而是先将因元末战乱而堵塞的沟渠疏通。此举耗资巨大,待到王府落成,开支远远超出预计。
1949年成都市街道详图。
朱元璋以为康泰宁私吞建府公款,对贪污深恶痛绝的他没有多想就将康泰宁处死。后来,得益于康泰宁颇有先见之明地疏通河道,成都才在遭遇特大洪灾时损失不大,蜀王朱椿深有感慨,采用募集的办法,在原来的古营盘街为他修建了祠堂。百姓同样感激康泰宁的贡献,亲切地称此祠堂为康公庙,该街道也被叫做康公庙街,直到民国时才更名为康庄街。
“影响了并正在影响当地人民生活地理景观的是文化记忆库。”这些在成都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们,无论是心怀家国还是一意为民,他们足迹所到之处都将来时的轨迹,与去往的方向沟通了起来,构成了成都独特的历史记忆,并以地名的形式呈现在现在的人们眼前,诗意地述说着千百年来的成都故事。
对话巴蜀文化研究专家袁庭栋
廉政瞭望:成都许多地名与三国、尤其是蜀汉有关,为何能延续至今?您认为现代人可以从三国文化中传承哪些东西?
袁庭栋:现在成都有许多地名都与三国中蜀汉的故事有关,诸如武侯祠大街、衣冠庙、洗面桥、小关庙街、桓侯巷等等。但仔细分析一下,我们现在所说的“三国故事”大部分都不是历史事实,而是《三国演义》传达出来的一种精神。
袁庭栋
三国中,蜀汉并不是一个成功的王朝,放现在来看,经济不行、军事也不行,但中国人崇尚精神。大了讲,《三国演义》写作时代的民族精神很强烈,蜀国一心恢复汉室的精神是时人推崇的。诸葛亮身上有很多值得借鉴的东西,比如他的智慧,培养人才的能力,还有“远小人,近贤臣”等理念都是很对的;另外派兵收复都江堰,促进农耕、发展蜀锦等措施也有积极影响。
廉政瞭望:成都历史上的清官您最推崇谁?
袁庭栋:现在成都人可能99%都不知道一个叫陈东垣的人,但如果你要问我成都历史上的清廉官员,他绝对是最值得讲的,也是最值得我们成都人尊崇的。
廉政瞭望:为什么您最推崇陈东垣,他有什么故事呢?
袁庭栋: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清官,一方面他留学日本吸纳了当时先进的西方文化,另一方面在职位上,他是成都西城警察分局局长。
在拆除满城、新修街道的过程中,当时不少军政两界的贪官污吏侵占建筑材料,大捞了一笔。但陈东垣是一股清流,坚守自己的原则,不扰民,不盘剥,不谋私,受到了附近老百姓的爱戴。他们自发出资,在陈东垣住所附近建立了德政碑。立德政碑在以前是非常隆重的一件事,尤其是为尚在世间的官员所立。在我印象中,近代四川似乎只有陈东垣一名官员有这个荣誉,可惜这块碑大约在1958年被毁掉,至今没有重建也很遗憾。
廉政瞭望:您曾说您最喜欢的地名是望江楼,请问是为什么呢?
袁庭栋:这个原因有好几点。浅层次来讲,望江楼是纪念薛涛的,它曾经是成都最高的建筑,但更重要的是它的名字。你要是现在去望江楼上看,可以发现望江楼本来也不叫望江楼,那匾上的三个字是“崇丽阁”,这与成都人把汉昭烈庙叫成武侯祠是一样的。我们不是不认识字,为什么叫望江楼而不是崇丽阁,那是因为它在成都人心目中是用来望江的,当年交通不发达,成都人要走向世界大多是在这里坐船,这里是成都最大的水码头,也是成都人迎来送往的地方。你可以想象一下在以前,妻子送丈夫、父母盼儿子都是站在这楼上望着江面的船影来来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