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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炮房”往事

2019-08-19李十三

齐鲁周刊 2019年41期
关键词:火药鞭炮孩子

李十三

1983年正月初一,有个孩子刚跨过7岁门槛。凌晨时分,他孤身一人来到荒郊野外,呵了口热气,暖了暖满是冻疮的小手,温热过处,感觉竟有种针扎般的刺痛。他仰头望天,启明星攀离地面,钻石一般闪烁着,镶嵌在靛蓝色的东天上。

那个孩子是我。

庆祝新年的高潮发生在子夜,现在已经过去多时,但仍有稀疏的炸响跨过响马河的冰面,从不知名的遥远村落传播过来,仿佛那里仍有零星战事。

手电筒拓出的圆形光柱里,能明显看到空气中飘浮着一层薄雾般的火药尘灰。在红地毯样铺摊开的鞭炮纸碎屑里,我的指尖触到一枚未响的落鞭,带有极短的引信,我如获至宝,赶紧收到肿胀的裤兜里。正待扩大搜索范围继续寻找,却感到腮帮子火辣辣痛,我尽量不去触碰那个部位,那是一个小时前与另一个孩子打架争斗时留下的创伤。两个孩子的手电筒不期而遇,恰巧同时停留在一枚遗落于地未燃的爆竹上,互不相让,你说是你先看到的,我说是我先看到的,道理既然讲不通,那只有用拳头来说话。崭新的衣裤很快就被粘染得满是泥印土痕,乏累了,又你撕我头发我扯你衣领翻滚到一起,衣兜褲兜里的落鞭散落一地,更加难分彼此。大门外异样的响动惊醒了男主人,他推开门,吓了一跳,只见门前并排仰躺着灰毛乌嘴的两个半大小子,吐着白色的气柱,宛若浅水洼里两尾苟延的小鱼儿。男主人很快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给每个孩子手上塞了一小段鞭炮,并命令无论谁都不允许再捡拾他家门前的落鞭,这才平息了战乱。

那一年,梁王台村共有387户人家。自村庄西北角的1号门牌开始,一路逶迤到东南角,最后一家的门牌就定格在387上。蓝底白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夜我夜游神般每家每户门前寻了个遍!

当然,还有一个处所未曾想到,就是文章一开头说到的所谓“荒郊野外”。梁王台村是乡政府驻地,供销社、邮电局、供电所等庄户人理解的“公家部门”就离群索居矗立在那个地方。未燃的落鞭铺了厚厚一层,竟然就无人捡拾。

天蒙蒙亮,我推开自家虚掩的大门,轻手蹑脚踅进无人的西屋。大人们忙碌了一年,这会儿睡得正香。入冬以来,西屋就再无人居住,冰窖般寒冷,土炕上头里尾外撂着十几棵冬蓄白菜,散发着怪异的臭气。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来卸“货”,我掏空了衣兜裤兜,有火药粉漏到了里面,把里衬沾染得一片儿银灰一片儿深黑一片儿浅黄。还有火药粉撒到了我手上冻疮鲜红的肉缝里,传感来的疼痛,仿佛不是来自皮肉,而是来自骨头,让我一辈子都记忆犹新。

我捡拾回来的落鞭,七长八短形态各异,铺摆了一炕,绝大部分是因信捻儿在脖颈位置被掐得太紧而造成的臭火,在手工而不是机器掐口的时代,这种现象很普遍。李十二教我用磨尖了头的铁条捅开疏通一下,再塞进新信捻儿,补上点药粉掐实,一颗臭火起死回生。李十二是我哥,多吃4年水饺,比我经多见广,能耍会玩。当然,“掐实”是技术活儿,手劲分寸拿捏要恰到好处,掐得紧了自然再次卡壳不响,掐得松了却会变成“嗤溜子”——嗤嗤嗤只喷炽白的花蛇信儿,却不炸的那种。

落鞭的外壳一般是紧卷的厚纸筒,外沿用糨糊封粘。要想得到里面的药粉,非得由外而内一层层往里扒不可。我的指甲后来被磨秃了,很快有殷红的血丝渗出来粘到鞭炮纸上,印渍成一朵朵艳红的小花——我继之以牙,连啃带咬。我闲翻被解成卷儿的鞭炮纸,大部分是些泛黄的旧报纸,有些字词我认识。有的鞭炮卷儿是孩子们的书本课本作业本甚至试卷,有的上面有鲜红的分数,42分;有的暴露了当初所有者的名字,赵向东、钱卫红、孙香花、李文革,还有一个名字,周盈盈,在那样一个时代,这个名字有些另类,令人遐想: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她多大了,长啥模样儿,距这里多远,一切都是未知。

旭日东升,天光大亮,我终于耐受不住煎熬,斜靠到白菜堆上睡着了。身边,是三个深褐色玻璃瓶,原本用来盛装土霉素药片。一个盛了亮银色的火药,我称之“电光”,一种浅黄色的,自然叫“黄药”,而那瓶黝黑的,被称为“灰药”。炕前,铺了一层层打着卷儿的鞭炮纸,都快漫到炕沿儿了。

剥取采集来的火药粉很有用处,最直接的用处是做新的大号炮仗。一般鞭炮的填药口径不过牙签粗细,而我跟李十二这次要做的炮仗却是擀面杖口径。把刚剥解开的鞭炮纸卷到擀面杖上,再次滚轧成筒,卷一层涂一层糨糊,抽回擀面杖,用糨糊拌了泥,把纸筒屁股塞死,这样的纸筒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后,一个新的爆竹纸外壳就此诞生。这种口径的“超级怪物”,两兄弟仅成功试爆过一枚,身为哥哥的李十二责无旁贷,明火执仗靠上前去点火,握紧耳朵赶紧往回跑的空儿就响了,他说爆炸的瞬间感觉自己后脑壳热了一下。我没觉得后脑壳热,因为当时我没舍得背过身去,我甚至都没舍得捂耳朵,我说千辛万苦造这么个怪物就只为听个响儿,把耳朵捂严实喽还听个屁啊。结果响声过后,我有好几天失聪,跟人说话老大声,那段时间小伙伴都离我远远的。

并非所有火药粉都将被用来做炮仗,有一部分被用来当了枪药。我们做的土火药枪,有木柄铁管的,有铁架自行车链子扣串装枪身的,击发动力来自废旧自行车胎铰成的皮筋。我往枪管里填满火药,扣响扳机,一声巨响过后,我欣慰地发现自己的右手还在,尽管已经皮肉模糊。为此事,我被父亲按倒在地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还是被褪下棉裤打的,情形有些像大明王朝里常见的“廷杖”。“廷杖”间隙,我元神出壳,寻思了一番下一步如何改进“汉阳造”,使其响声更大而又更安全。

临近元宵节,仍有大量火药粉有待消化。响马河滩上有个荒废下来的水泵房,一台早被人拆得七零八落的大水泵孤独地深卧在土坑里,两侧是高高的山墙,屋顶不知去向。李十二指着水泵上那块亮闪闪的铜块给我看,铜块是水泵的一个活舌,圆盘形,足有十来斤重,但因为一侧有浇铸的铁环扣压着,所以尽管铜块是活动的,却难以取下,要想取下来,只有毁掉铁环。李十二把剩下的所有火药粉卷成一个包裹塞进铁环里,点燃了长长的信捻儿。李十二对我说,等炸下了那块铜,把它送废品站卖钱买糖弟兄们平分。两个孩子捂着耳朵蹲在远远的地方观瞧,爆炸声如期响起,甚至地面都跟着轻摇了一下,但两面山墙却非常不合适宜地凑热闹,估计是承受不住爆炸冲击,各自晃了三晃,“轰轰”两声,也跟着倒塌了。两个孩子面面相觑,脸如土色,觉得这次肯定闯下了滔天大祸,也没心思再去关心那铜块到底被炸出来了没有,赶紧逃之夭夭。

30多年后的又一个元宵节,傍晚,我下班回家,顺便从街边小摊上买回一大捆烟花焰火。这些东西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扁或圆奇形怪状,无一例外都有着足够吸引眼球的包装。吃过晚饭,儿子和侄子每人抱了一捆就下楼了。望着两个半大小子肥厚的背影,我感觉很满足。

我随手拨弄着电视遥控器,不过十多分钟,两个小子就回来了。我有些惊讶,几百块钱买的东西这么快就被报销了,问:“东西呢?”儿子把自己抛到松软的沙发上,“放完了!”说着,捞起电视遥控器按拨个不停。我很兴奋地追问:“儿子,感觉怎么样,好玩好看不?”

儿子撇了撇嘴,过了几秒,才在我炽热目光的逼迫下敷衍作答,“无聊,没意思!”

我有些疑惑,“怎么就能没意思呢?”

儿子瞥了我一眼,“怎么就不能没意思呢?”说着,又以极诚恳的目光望着我,“爸爸,今天过节哦,让我再玩会儿手机?”

“不行!”刹那间,我感觉自己出离愤怒了。

我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叭”地一声拔下了墙上的电视机电源插头,在众人错愕目光的注视下去了书房。

在书桌前坐定,长舒一口气,平抑一下心情。我摊铺开稿纸,拿起笔,以上文字,即是我的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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